“叶太太,可别因为你的犹豫,酿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夏医生!”电话那头传出了叶太太绝望而无助地哭泣声,“求求你,夏医生,赶快来我家一趟,我女儿,风荷她……”
没等叶太太哽咽着把话说完,夏亦寒撂下话筒,冲出门去。
一出门,迎面撞上绣莲。
“告诉妈,有急诊,我出去一下。”亦寒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亦寒把车开得飞快。这辆车是贝朗茨临走时留给他用的,一辆老式奔驰,还挺好用。
当他驱车到达叶宅时,女佣阿英早候在门外。他跟着阿英直奔客厅。
叶太太的面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憔悴。她一见夏亦寒,就激动地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语无伦次地边哭泣边诉说:
“夏医生,我只好求你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人。伯奇公干去了南京,令超又在医院。我束手无策了……”
亦寒拉叶太太在沙发上坐下,要她先冷静下来,然后直截了当地问:
“是不是风荷到现在都没回家?”
叶太太点头。
“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她一早去看令超,中午之前就从医院出来了。当时她是说回家来的,可一直到现在……”
亦寒瞥了一眼客厅的钟,已经十一点了。这么说,已整整有十多个小时没见她人影!
“她是跟家里什么人呕气了?”
“不,我们家从来没有过争吵斗气的事,她离开医院时,情绪也很好。”叶太太立即否认。
“那,有没有可能,她到哪位亲戚朋友家中去了?”亦寒又提出一种可能。
叶太太摇头:“即便如此,她也会事先告诉我。何况,有可能的人家,我都打电话问了,连你家……”
亦寒咬了咬嘴唇,沉着脸,说出了他最怕的情况:“会不会遇上流氓瘪三?或是什么仇家?”
“我们并没有仇家,”叶太太擦着眼泪,“我知道的,她一定是又……”
她陡然停住,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叶太太,不必再隐瞒什么了,”叶太太对亦寒提出的各种可能的断然否定,终于使亦寒猜到了真正的原因:“风荷她,在这方面,是不是有过什么反常的,也就是病态的表现?”
夏亦寒的态度几乎是严酷的。
叶太太不禁颤抖了一下,她哆嗦着嘴唇说:
“你,你是说她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种情形?”
“是的,这可能不是第一次吧。我是医生,请如实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太太终于下决心说了出来:
“风荷从小是个聪明、活泼、听话的好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渐渐长大后,只是偶尔发现,有时她一人安安静静地能坐上一、两个小时,不说话也不动,叫她好几声,她会像突然从梦中醒来似的,可你问她在想什么,她却说不清楚,过后也没什么异样,所以我们也并没怎么在意。”
叶太太忧伤地看了一眼夏亦寒,接着说:
“三年前,风荷中学毕业,正准备报考大学。夏季的一个雷雨天,她第一次独自跑了出去。起先我以为她在房里复习功课,直到四、五点钟,不见她出来,去她房里一看,不见人影,桌上摊着她的剪纸本。这孩子从来没有不告诉我就一人跑出去的,当时我十分焦急。幸好,晚饭时,她自己回来了,身上淋得稀湿。”一见到我,她就哭了,对我说:‘妈,我今天不知是怎么啦,就像做梦似的,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出门去的。等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大街上,吓得我赶紧跑回家来。’”
“那么说,她过后是知道自己有一段时间神智错乱的?”夏亦寒一直认真听着,这时插嘴问道。
“是的,她知道。当时我们认为,也许是复习功课太紧张,决定不让她报考大学。可在这以后,又发生过几回。风荷自己很痛苦,很灰心,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但是,不犯病的时候,她是很正常的啊……”
“恕我冒昧,叶太太,你和叶先生的祖上,有没有人犯这种病?”
“没有。”叶太太毫不迟疑地回答,但是她马上明白了亦寒问这话的原因,因此,又说:“不过,风荷她……”
话刚出口,叶太太就犹豫了,她终于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亦寒正陷入自己的思索中,这时又问:
“那么,你们有没有留意一下她发病的规律?”
见叶太太不大明白他的话,亦寒又补充道:
“就是说,她往往是在什么情况下犯病?”
叶太太想了想:“这很难说,有时,简直是莫名其妙。不过,似乎越是夏季雷雨天,就越容易犯病。”
“除了离家出走,她犯病时还有什么症状?”
叶太太轻叹一声,眼泪不由自主地挂了下来;“夏医生,不瞒你说,有时她发病的样子,真有点……让人害怕,两眼发直,手脚抽搐,常会头疼。还有一次嚷嚷头疼后,就 突然晕倒了。”
亦寒紧咬着嘴唇,过了一会,才喑哑地问:
“你们有没有带她去看过医生?”
“风荷说什么也不肯去。这孩于自尊心太强,觉得去看精神科丢人。我和她爸爸不忍心逼得她太紧,也不愿把事情想得太严重。她一年也不过犯一、二回,说不定以后会不治自愈呢!”
“那么,连彭医生都不知道?”
“背着风荷,我们问过他。他认为很可能这是青春期的情绪不稳定,过了这个阶段会好的。但是已经三年了,也不见减轻……”
夏亦寒从沙发上站起,说:“我明白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赶快找到她。叶太太,你估计她会往哪儿跑?”
“我也说不出。每次总是她爸或哥哥去找。夏医生,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给令超看病吗?那天就是风荷跑了出去,令超在外找了半宿,刚把她找回来,自己就心脏病发作,躺倒了。”
怪不得那天风荷会从楼上冲下来,那么关切地拉着令超上楼,怪不得后来她又说:“是我害了哥哥。”亦寒想。
临出门前,他又问了一句:“叶太太,你能否告诉我,风荷小时候,有没有受到什么刺激,或者你们家里曾发生什么重大变故?”
“这话彭医生也问过,确实没有。她爸爸的事业一直很顺利。我们这个家,从米就平静安宁,对于孩子们来说,是温暖的。”叶太太坦诚地讲。
她一直把夏亦寒送出大门,送到他的汽车旁,又十分恳切地对亦寒说:
“夏医生,我真不知怎么谢你。风荷的病,连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我也不想去求他们。但你是值得信任的,风荷听你的话。一切拜托你了。只是……”
叶太太说到这里,似乎面有难色。停了一下,她终于乞求地说:
“如能找到风荷,不要让她知道,你已明了她的病。否则,她会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因为,她是那么看重你对她的印象。”
夏亦寒开着那辆老式奔驰车,在深夜雨后几乎空寂无人的马路上搜寻着。
他开过了一条又一条马路。徒劳无益,哪里有风荷的影子!
双手紧紧把着驾驶盘,两眼睁得老大,他忽然觉得一阵阵凉意侵袭着全身。
虽说已是夏末秋初,又是雨后的深夜,但穿着西服外套的年轻人何至于会感到凉意呢?何况还是在汽车里。
夏亦寒所感到的凉意,来源于他自己心里。
刚才在叶家,他认真听着叶太太对风荷病情的叙述,集中精神思索着、判断着,作为一个医生,他是冷静的、理智的。
现在不同了,他一个人驾驶着汽车去寻找心爱的姑娘,他焦虑,他忧愁,他的心情无比沉重。
谁能想到,那么一个世间难觅的最聪慧可爱的姑娘,自
己钟情的恋人,竟患有这样的病!
就好象有人把一砣冰直塞到夏亦寒的心脏,他只觉得整
个胸膛被冰冻得抽搐疼痛。这股椎心的痛楚,使得他紧捏着驾驶盘的手都颤抖起来。
可怜的风荷,一定在某个地方冻得发抖,她一定怕极了,慌极了。她一定在呼唤着自己,呼唤着帮助。
夏亦寒的眼睛在两旁的街道上拚命搜索风荷的踪迹。恍惚间,风荷那飘逸的形象好像就隐现在面前的车窗玻璃上,可是,忽然,那明如秋水的美目,那艳若桃李的红唇,竟全被病魔折磨得变了形……
风荷,哦,我的风荷,你该是生活在怎样的痛苦之中
啊!
他自己都不觉得,又冷又涩的泪水正从他脸上挂下,流入嘴角,汇聚在下巴上。眼前变得一片模糊,透过玻璃,只见马路拐角处一灯荧荧。这盏孤独的在风中摇曳着的街灯,难道不就是奔窜在这暗夜中的可怜姑娘?难道不就是他心中凄苦和寂寞的象征吗?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上海市区的马路几乎被他粗粗地
“篦”了一遍。可是,风荷呵,你在哪里?
夏亦寒突然想到,会不会这时跑倦了的风荷已经自己回家了?对,该找个地方打电话问问。
他一看表,已是凌晨一点半。这深更半夜的,到哪儿去打电话呢?
他往两旁的马路看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徐家汇附近。他想起,徐家汇天主堂左边有一座医院,夜间应该有人值班。
果然在那医院里找到了电话。
看来,叶太太始终守在电话机旁。他一拨通,那边就传来了叶太太急切地询问:
“夏医生,找到风荷了吗?”
亦寒陡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惫和绝望,浑身无力到连话筒都捏不住。他简单安慰了叶太太几句,告诉她自己还将去寻找,而后就匆匆搁下话筒。
他沉重地斜倚在放电话的桌子旁,只觉得两腿酸软,口里泛起浓浓的苦味,嘴唇都焦枯得要裂开了。
重新坐回汽车,亦寒脑子里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到哪儿去找?是不是该先回家一次?以免妈妈担心。
最后,他决定到离这儿不远的老宅去,可以不受干扰地休息一下,喝口茶,然后再去寻找风荷。老宅有电话,到了那儿可再打电话回家。
他发动了汽车,拨转车头,朝东开去。
夜夏凉了。
从徐家汇往龙华方向去,两旁渐显荒凉,道路泥泞不好走。这辆老“奔驰”艰难地行进着。
前面就是老宅所在的那条巷子了。转一个弯,亦寒已看到老宅那两扇紧闭着的黑漆木门和那两只熟悉的石狮于。
亦寒打开车前大灯,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车。
也许是夜阑人静的缘故,刹车时车轮摩擦路面发出的“吱吱”声,格外刺耳。
突然,仿佛被这响声所惊动,从一个石狮于背后呼地窜起一个人影,直愣愣地站立在汽车前灯打出的光柱里。
亦寒吃了一惊,他定了定神,向那人影看去。
这一看,他的惊愕更加强了十倍、百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用手擦了擦车窗玻璃,他把脸凑上去,凝神细看,刹时,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车前灯光照耀下,分明是风荷,是他寻觅了整整一夜,不,整整一世的风荷!
亦寒一个箭步跨出车门,向风荷跑去。
刚才还愣着神儿的风荷,也不知她是否看清来人是谁,一个急转身,就想跑开。
但亦寒已经一把抓住了风荷的手臂,就像怕会把她吓跑似地,他轻柔地说:
“风荷,是我,别怕。”
风荷站住了,慢慢回过身来。
一个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刚才还那么僵硬的面部肌肉,刹那间松弛下来,刚才还那样冷漠而绝望的眼神,顷刻间变得那么柔和而情意绵绵,那两道似水般的目光,逡巡在亦寒脸上,梦幻似地呓语着:
“亦寒,是你吗?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这一声呼唤,就像一根极细的细丝“嗖”地从亦寒心上穿过,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弦激荡。似乎这时他才明白,风荷对他有多么重要,自己是多么深爱面前的这位姑娘。
他是那么迷恋她,思念她,虽然此刻她已站在他面前,可他还是那么地情不自禁地想她!
紧拥着风荷身子的亦寒,感到她在微微发抖,天哪,她的衣服全湿透了,她要冻坏了!
“你冷吗?风荷?”他搂着她问。
“不冷,真的,一点也不冷。”风荷说着却打了个寒噤。
亦寒奇怪风荷怎会跑到这儿来,但现在他不想问风荷任何问题。他匆忙把汽车熄了火,锁好。他要赶紧带风荷进去,让她换换衣服,暖暖身子。
风荷现在已完全清醒过来,虽然亦寒什么也没问,她却感到不能不解释一下。
她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我,去一个朋友家,回米时,迷路了……”
风荷那面红耳赤、嗫嚅难言的尴尬样,惹得亦寒心疼。他忙装得十分自然地说:
“还记得吗,这是我家的老宅子,上次龙华回来,不是还经过这里了吗?难怪你迷路后,想到往这儿跑。”
“对,对,我想,说不定能在这里找到你。”
风荷忙“顺着梯子往下爬”,心里却在感谢上帝:今天偏偏会把自己指引到亦寒家的老宅前,实在是太巧了!
“算你运气好,今晚我是到这儿来拿几本书的。”亦寒故意轻描淡写地说:“现在,我们该到里面去,暖暖身子喝口水了。然后,我再送你回家,好吗?”
风荷感激地点头。
一亦寒掏出钥匙打开大门,领着风荷走进宅子。
宅于很大很深很黑,显得荒凉而神秘。
可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走进这样一个空旷陌生的宅第,风荷竞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胆怯。亦寒强壮的手臂紧紧挽着她,她觉得心里很踏实,想到这里原本就是亦寒的家,她甚至感到这座老房子十分亲切而友善。
走过一个天井,亦寒推开一扇房门,“啪”地开亮了电灯,原来这是一间陈设井然的宽大客堂。
“哦!”风荷惊喜地叫了起未。
这真是一间奇妙的房间,与这座老宅子的基本格调很不相符。它的布置几乎全然西化:沙发,沙发前的编织地毯,玻璃茶几,酒柜,墙上还有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壁炉。
“五年前,我们家就搬到古拔路去了。这儿只有我来。成了我的私人别墅。怎么样,喜欢我的改造吗?”
亦寒颇有点自豪地向风荷介绍着,一边走到壁炉前,熟练地点燃起木柴,说:
“风荷,脱了你的湿鞋,过来烤一烤。小心别感冒了。”
风荷走向壁炉,脱了湿透的皮鞋,站在厚厚的地毯上,问亦寒:
“这壁炉也是你的改造的一部分?”
“这倒不是。这是我爸爸专门请人装的。他年轻时有很严重的关节炎,听人劝告,装了这个壁炉。好像还真有效,后来就不常犯病了。一直到他老时,都常喜欢坐在这壁炉前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