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麒怔了怔,笑道:“莫非珺儿要与朕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成?”
“有何不可?兄弟本来就应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玄珺说的理所当然,只是李麒不信这小小孩童又怎知这誓言的份量。有福是可同享,可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与自己有难同当?纵是贵为天子,一旦兵临城下,军败国灭,又会有几人跟在身边陪伴着他这个亡国之君呢?有难……实难同当啊……
“就算不与朕结拜,朕还是一样疼珺儿的。”
“可是,珺儿好喜欢皇帝哥哥,不想跟皇帝哥哥分开。”
短短一句质朴之言,却比满朝慷慨激昂的誓言更令李麒感动。不用怀疑那言词的虚假,更不用担心有否心怀不轨、是否居心叵测,不论来日种种,此时此刻的真情真意,便已足矣。
“好吧,珺儿想怎么做?”李麒微微笑着说。
玄珺拉着李麒来到一棵梅树下,白玉寒梅,风递幽香,二人双双跪下。
“皇天厚土在上,我,玄珺儿……”
说着,珺儿看向李麒,李麒心中暗暗好笑,这一套不正是百剧院戏中的说辞吗?但还是依足戏码道:“朕……呃,我,李麒。”
然后看向玄珺,玄珺也看着他,两人互视了半晌,玄珺才道:“后面还要说什么?”
李麒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做出一脸迷惘的模样:“朕也不知道啊。”
“那怎么办?”玄珺一脸失望。
“啊,对了,好像得找一个证人。”说着,李麒看向小安子,目光中闪出一丝狡黠。
“那让小安子哥哥做证人吧。”
“好啊,既然你这么说了,小安子,你来做我们的证人吧。”李麒笑着说。
小安子心中狐疑,不是天地为证吗?还用找证人吗?但想归想,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二人正前方,毕竟,皇上跪在自己面前的机会,恐怕此生仅此一回哟……
“那接下来呢?”玄珺瑶问。
“朕想想……好像是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兄弟对拜,然后礼成。”李麒一本正经地说。
小安子眼都瞪圆了,这、这不明摆胡说嘛!这哪是结义,根本就是拜堂啊!难怪要找证人,原是以自己为媒啊!
完了完了,玄珺落套,自己也骑虎难下罗……
“是这样吗?”
玄珺半信半疑,李麒却一脸无辜,很认真地回视着他,一副诚不欺汝的表情。
“那好,开始吧!”灿然一笑,梅仙也不由羞涩,令李麒一怔。
“一拜天地……”小安子哭笑不得的充当司仪。
玄珺必恭必敬地拜天拜地,李麒却忽然心生罪恶。
为什么要戏弄如此认真的孩童呢?他是诚心诚意的呀……
“皇帝哥哥,你怎么不拜?不想跟我结拜吗?”言语中闪过一丝失意。
李麒心头一痛,如果此时对他说,珺儿,朕是耍你,只怕更令他失望吧……
何为骑虎难下?哎……
李麒老老实实地拜了拜。
“二拜高堂……”
“高堂怎么办?都不在啊。”
李麒苦笑,敢在的话就惨了……
“那就省了吧。”
“哦……”所幸玄珺没有坚持。
“兄弟对拜……”
小安子不由底气不足了,那日理万机的皇上也犹豫不决了,只有玄珺仍兴致高昂。纤纤稚童面向李麒,诚诚恳恳的一拜。李麒一咬牙,拜!
呜呼哀哉,礼成矣。
“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玄珺嬉笑着学着戏中绿林好汉的口气,对李麒道。
李麒啼笑皆非,罢了罢了,就当是朕特有的皇室结义吧。
“珺儿,以后你称朕为皇兄即可,那你今后就是皇子了,朕本为幺子,现在有了你,你便是四皇子了!朕赐你爵位为……”
“皇上,不妥……”小安子不得不提醒道。
“有何不妥?”李麒皱眉。
“凡皇子,一旦加官进爵,便要另赐府邸,搬出皇宫……”
其实这并非重点,一则列入皇谱,必经太后点头,可太后又怎会令玄涤之子这根眼中钉并入皇室?再则,还未成年的皇子,又怎么能加官进爵?看来皇上心中有愧,拼命想补偿一下啊……
小安子心思细密,在宫中数年早已摸清宫中形势,是以,对于玄珺的前途,有着一层模糊的预感……当然,他自然不能说玄珺为太后必除之人,只能直接挑最能动摇皇上的话讲,让玄珺搬出皇宫,李麒是断然舍不得。
“那便算了,这样吧,以后你们不得再唤他为玄珺公子,要唤王爷,知道吗?”
“奴才知道了。”小安子弯腰示意。
珺王爷,即使你尽承恩泽,独占皇宠,但在这靡秽的宫廷,不能亲政的皇上,不知你身陷危机的皇上,又该如何保你?那这荣华富贵,又有何用……?
“珺王爷,还不谢恩?”李麒笑着打趣道。
忽然,玄珺不怀好意的一笑,贴近李麒的耳朵,耳语些什么,然后,李麒清秀的脸上立刻泛起红晕,尽露羞愤之意,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玄珺,玄珺立刻识相的跑开了。
“站住!”
小玄珺一边开怀大笑着跑开,一边随手抓起地上的绒雪,迅速揉成雪团,管他什么万金之躯,尽数砸去!
“哎呀,反了!朕不教训你一下,你还得了!”
于是,十二岁的少年与七岁孩童展开了力量悬殊的雪战,并且很快分出胜负。
“救命呀!”
小安子看着皇上将玄珺按倒在地,拼命往他身上掷雪,恨不得将他埋起来才解恨,不由莞尔。可以大体猜出玄珺那句令皇上又羞又愤的话,大概就是:皇帝哥哥,我早知道你在逗我!
第五章
风箫箫,夜漫漫,殷殷烛光伴玉轮。
龙榻空置,只因圣上秉烛夜读,手不释卷,眼见已过亥时。
“皇上,该歇息了,已快到子时了,明儿个还要早朝呢……”
小安子轻声道。
“已经这么晚了吗?”
李麒放下手卷,伸出中指揉揉太阳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珺儿呢?”
“回皇上,皇上看书那会儿,珺王爷便睡着了,奴才便命人将他送回凝霁轩歇着了。”
“哦,朕倒是把他给忘了。”
李麒笑了笑,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笑意。
“皇上,歇歇吧,今天够累了……”
能不累吗?
跟珺王爷疯了一下午,又看了数个时辰的书,还是保重龙体吧。
李麒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有意无意地问:“小安子,你觉得以珺儿之材,将来有没有可能成为朕的左膀右臂?”
小安子一时难明圣意,只能如实做答:“珺王爷天资聪颖,其材可用,但其人……却未必能适应宫廷……”
原以为皇上会反问为什么不能适应宫廷,谁知皇上却道:“材?什么材?你以为朕疼爱他,就看不出他资质平庸?不知四书五经,不识孔孟韩庄,连‘春风拂槛露华浓’的出处都搞不清,纵是再活泼可爱,天真烂漫,朕又能容得他任性胡闹到几时?”
小安子愕然的看向皇上,后者也正用一种摸不透的目光看着他。
“可是……皇上……”
皇上,你难道看不出玄珺是在故意逗你开心吗?第一天上书菀,曲解论语真义,将太傅气得吹胡子瞪眼,只有你一直开怀大笑。
中秋以月为题,他倚小卖小,只吃月饼不做题,狼吞虎咽,也是你一直暗暗好笑。
皇上啊皇上,你难道真没发现他屡屡极尽搞笑之意,都是你心情不畅快之时?
“皇上,您冤枉王爷了。”
“哦?此话怎讲?”
“皇上若看不出,就不是皇上了!”
小安子一针见血地说。
以玄珺七岁幼龄,可倒背四书,默写五经,他曲解的是涵义,显露的是他过目不忘的惊人之智!
皇上看不出来的话,就真辜负了众人对你的期望了。
看到小安子不再吭声,只是一味地低着头,李麒一扬剑眉,笑了起来。
“其实,珺儿今日是故意说错的,他料定朕会因此将视线转移开,不会追查那撞他之人,所以故意如此,朕若非细想,还真忽略了呢。”
小安子微微笑起,皇上果然也注意到了。
“虽有点欲盖弥彰,但以他七岁之智便有此心智,朕又怎会小看了他?说不定将来,朕都得防他呢……”
说着,李麒脸上显出一份苦楚,那璞玉在权势的熏染下,又能将无暇保留几分呢?
“皇上……”
小安子何尝不知道李麒在担心什么,历朝已有无数个类似的故事,类似的情节,以及类似的结局。
如果玄珺就此死去,与李麒的情谊就此停留,那至少对皇上来进,还有一份完美的情谊存在……
不忍看玄珺生命之烛就此燃尽却又更不忍有朝一日,二人行同陌路。
“啊,只是不知,珺儿想护着的是谁呢?朕真是好奇……”
忽然,烛影摇曳,三条黑影无声无息,倏落于屋内,明晃晃的钢刀在烛光下映反寒光!
“何人!”
小安子一惊,正欲回头,一把钢刀已架于脖上。深宫禁地,巡兵重重,他们三人居然如临无人之境?这份功力,又岂可觑?
“狗皇帝!拿命来!”
李麒一个急旋,由腰间龙带之中抽出一把软剑!火花迸裂!就在刀剑相撞的一瞬间!小安子倏然抬肘攻于身旁之人腹下,头微微一偏,刀刀生生划过脖颈,却毫发无伤!反手夺过钢刀,寒光闪动,黑衣人无声倒下。
猝然事变,与李麒僵持的黑衣人一惊,短短一瞬,手腕忽被强而有力的大手箝住,难以抑制的扭转方向!咔嚓一声!一声惨叫,刺入另一个扑面而来的黑衣人体内!挥刀之人当即反手回击!
刀刀滑过龙颈,划出一道血痕,李麒顺势禁锢住黑衣人的手腕,夺下他的钢刀,反手抹去,血水四溅,一个回旋,直直刺入!
两个黑衣人双双倒下。
一气呵成,干净漂亮!
“派如此不济之人,太小看朕了。”
“他们确实小看皇上了。”
并非派遣之人小看圣上,而是这三名刺客看圣上年幼,而有所松懈,不然,此刻倒在这里的,绝然不会是他们。
李麒径自摸了摸脖子,看看小安子,皱眉叹道:“还是你厉害,同样刀架于脖,却毫发无伤。”
“不,还是皇上厉害,一下解决二人,小安子亦不敢保证可以做到。”
并非吹捧,而是实心实意由心底叹服。皇上,若再过几年,只怕都用不着自己保护了……
夜深人静,那声惨叫格外刺耳,于是,熄灭的灯火迅速点燃,人声渐渐嘈杂,打着灯笼的禁军远远奔来。陈枫率一干人冲入内殿,看到地上躺着的三人,心中一惊,随即跪倒在地:“臣等救驾来迟!请皇上责罚!”
“罢了!你们收拾一下这里。”
哼,等你们来救朕,朕都不知得死几回了!
“皇上,是否宣召太医?”
“这点小伤,不妨事,擦点药便是了。”
小安子忙向宫娥示意,后者立刻取来药箱。
渐渐平静下来,却隐隐中听到不远处似乎传来哭闹之声。李麒仔细辨认声音来源,直惊得近乎窒息!
“凝霁轩内可曾有事?”
小安子一怔,李麒慌忙起身,直奔凝霁轩。一踏入凝霁轩便听到玄珺的哭声,李麒慌得心乱如麻,是何事令珺儿哭得如此伤心:“珺儿!”
宫女紧围正中的,正是身着睡袍,哭得正凶的珺儿,而他一见李麒的身影,立即扑了过去。
“珺儿出什么事了!可是被贼人惊吓了?”
白丝睡袍下包裹的孩童摇摇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通红的双眼覆满晶莹水珠,用呜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说皇帝哥哥……有刺客……我……我好怕……想去找皇帝哥哥……可他们不让……呜呜呜……”
紧悬的心骤然放下,紧绷的神经也倏然放松,李麒笑着抱起玄珺:“若他们让了,朕可不会饶了他们,珺儿怎么可以去危险的地方呢?万一伤着了可怎么办?”
“可……可是……我担心皇帝哥哥……”小手紧紧地抓住锦黄龙袍,生怕一松手,皇帝哥哥又会陷回危险之中。
“好了,朕不是没事吗?乖,很晚了,睡吧,明天朕陪你去骑马好不好?”
怀中的人儿却摇着头,第一次拒绝了游玩,只因这一切比不过此时抱着他的人来得重要。
“万一他们回来怎么办?我要跟皇帝哥哥一起睡!我要保护皇帝哥哥!”
李麒的眼神中闪过浅浅温柔笑意。明知危险,却执意留在自己身边,这份关切之意,由那单纯之心中溢出,竟是如此令人刻骨铭心。
“皇上,崇光殿此时仍在拾道当中,不如皇上就在凝霁轩歇着吧,明个还要早起。”小安子也劝道。
玄珺立刻将头点得像啄木鸟,被那双含满泪水的眸子如此期盼的盯着,谁又能忍下心说个不字?
“好好好,朕今晚就陪珺儿睡,好不好?”
“嗯!”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殷殷浅笑,看上去令人心疼不已。
将珺儿抱到牙床之上,李麒却有点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一直独自睡觉的李麒,自有记忆起,无论彻心寒秋,亦或瑟梦严冬,纵是恶梦缠身,哪怕无数人围在身畔,却也从未有过
谁与自己同榻而眠。记忆中没有母后温暖的怀抱与低吟的歌谣,更没有父皇宽广的胸膛与有力的双臂将自己环绕……没有兄姐嬉笑着与自己打闹,更没有弟妹向自己撒娇……不知亲情为何物,更不知那毫无肉欲的相拥而眠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于是,这个白玉精琢的纤纤稚童竟令自己无从下手。
呃……应该搂住他?还是抱在怀中唱童谣?或是各睡各的?到底应该如何啊……?
求助性的看向宫娥们,可惜她们只是帮皇上褪去龙袍,放下锦鸾帐,便悄悄退下了。
哎……
小心翼翼地躺下,注意自己不会碰到珺儿,直到头挨玉枕才松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忽然!一只小手轻轻拽拽龙耳,李麒几乎是反射性的腾然坐起,惊得旁边的孩子也坐起身来。
“怎么了?皇帝哥哥?”
“没事!”慌忙答道。
还能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朕一时忘了床上还躺着其他活物?更没想到他会拽朕的龙耳,于是吓得坐起身来?
而此时一脸慌乱的李麒,又哪有那片刻弑杀二人的沉稳与冷静?
“哦。”
玄珺一脸迷惘的再度躺下,小小的身子蜷做一团,好似一只白玉雏猫。李麟不经意的笑了一下,再度躺下。过了一会儿,小手又轻轻拽拽李麒的耳朵。这回李麒没有吓到,只是好笑地回过头,看着玄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