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白云痕暗自沉吟。这是周邦彦的“玉楼春”,原以为如此一碧万顷、畅人心神的美景入眼,应该是每个人都和她一样豁然开朗的,怎会有人在此伤感语恨?
她四下张望,见不远处一个身穿碧色长袍的公子,也正站在湖边望着远处,衣袂飘飘,好不潇洒。他身边一个红衣少女,和白云痕对上了一眼,向她微微一福,便侧了头向那公子说了一下话,那公子随即转过头来,白云痕登时耳里“轰”的一声,出了神。
那公子朝她奔了过来,笑如湖上的晨风。
“云儿,我听说你在江南,没想到真的在这里找到你!”是夏侯青阳,他来杭州,四处打听不到她的消息,正伤脑筋,鸣玉说到江南一定会来西湖游历,他索性守株待兔,没想到真的让他守到了。“你来找我!”白云痕讶然笑了,见到夏侯青阳,她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高兴。“我以为……我以为!”她一直惦着离开鱼鸣庄那天夏侯靖远说的“下次再见,是敌非友”。
“你以为什么?”夏侯青阳灿灿笑道:“我二哥召了大队人马找你们,我怕你有危险,路上一刻也不敢耽误。”
鸣玉这时慢慢走过来,向云痕微微一福,笑道:“是啊,三公子一路上马不停蹄,心心念念的就想快点找到云姑娘。”
白云痕唇边漾起温柔的微笑,回道:“何必这么挂心,你知道那些人伤不了我的。”
夏侯青阳有许久不见白云痕了,这会儿高兴,只想好好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儿,眼望湖心亭静静立在碧波之中,于是笑道:
“云儿,湖心有个亭子,我们到那儿去聊。”
白云痕笑着“嗯”一声,夏侯青阳随手折下几根树枝,转头向鸣玉吩咐:
“你先回去吧。”
说着,牵起白云痕的手,提气跃向湖里。白云痕心下一惊,夏侯青阳揽着她的腰,同时掷下一根树枝,树枝浮在水上,正好当他的垫脚石,他足尖轻点树枝,人又跃了起来。鸣玉眼睁睁看着他二人像一对飞雁,在湖上乘风而行。
“一苇渡江”的轻功白云痕在很小的时候也卖弄过,只是自从虞胜雪去世之后,她就不再这样顽皮了,现下靠在夏侯青阳身边,感觉到的不再是孩提时候的玩乐,而是莫名的心旌动荡。
夏侯青阳侧过脸来望着她,只见白云痕双颊生晕,眼波竟似湖上风,轻轻拂动他心弦。
夏侯青阳揽着她,才刚轻轻落在湖心亭,两人都觉耳边一阵飒然,随即机伶的同时向两边闪开。
沈断鸿跃至他二人中间,反手照夏侯青阳脸上就是一拳。夏侯青阳举臂格开,沈断鸿转腕去抓他右臂的曲池穴,夏侯青阳左手扣住沈断鸿右腕,沈断鸿右腕滑脱,左手一掌击向夏侯青阳前胸,夏侯青阳左手接掌,当下两人近身相搏,夏侯青阳却只守不攻。
“住手!”白云痕喝道。
沈断鸿一掌劲力尚未使全,听得白云痕喝止,和夏侯青阳一掌相对之后,硬是收下掌力。
“鸿儿……”
不等白云痕说完,沈断鸿道:
“师父,这人来做什么?你忘了手上的伤怎么来的?”他方才买了蒸饼回来,见他二人亲密似一双飞雁,掌不住怒气,抛了蒸饼,便提气追来。幸亏他来得慢了,否则在湖上遭遇,三人都要掉进水里。
“云儿,你受伤了?”夏侯青阳问道,跨了两步,想看看白云痕伤得如何,沈断鸿拦在白云痕面前,挥袖将他挡开。
“离我们远一点!”
“鸿儿,你这是做什么!”
“他是夏侯靖远的弟弟,黑驼帮几次要置我们于死地,现在他忽然出现在这里,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说不定昨儿夜里的黑衣人就是他!”
“青阳不是这种人。”
沈断鸿先是一怔,随即怒道:
“你宁可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鸿儿……”白云痕也是一怔。鸿儿对她向来和颜悦色、温文体贴,现在居然粗着脖子对她说话。她不愿和他斗口,只得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咱们走,别理这家伙!”沈断鸿道,拉住她的手就要步出亭去。
白云痕回头和夏侯青阳对望了一眼,遗憾两人还有许多离情未叙。这一犹豫,沈断鸿怫然放开她的手,飕的一声跃出亭去。他心中有怒,连树枝也不折了,提气飞奔,足尖踏在水上,竟然如履平地似的,就这样一路奔到了湖岸,身形之快,令白云痕讶然,待她回神要追,沈断鸿早已不见踪影。
* * *
白云痕独自在客栈房里盯着桌上摇晃的烛火发愣。她找了沈断鸿一整天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一方面担心他仍生自己的气,一方面又怕昨夜的黑衣人会再找上门来,他单独一人实在危险。正心烦意乱之际,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她喜得一下站起,复又听得门外叫唤:
“云儿……”是夏侯青阳。
白云痕心里一沉,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失望。开了房门,夏侯青阳慢慢走进来。
“我看你房里还亮着,进来看看。还在担心沈断鸿吗?”
“昨儿有个黑衣人,厉害得紧,我怕鸿儿遇上了他……”白云痕叹了口气,心绪紊乱如麻。这一趟出谷来,原本只想找回鸿儿,谁知道因为惜欢的死,扯上了黑驼帮,一路到了这里,更是横生枝节,这会儿两个人倒自己闹了起来。
夏侯青阳见她神色忧戚,心里居然有几分气恼,他无法说服自己云儿的担心只是出于师徒之情。
“他是你的徒儿,为什么你要对他百般忍让?”
白云痕抬起头来望着他,说道:“我们一块儿长大……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眼眶微热,竟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你们就像亲人一样。”在鱼鸣庄,她曾说过自己是孤儿,师父死后,她自然是和沈断鸿相依为命。他俩虽是师徒名分,年纪相差毕竟不多,而沈断鸿俊朗不凡,云儿更是秀美绝伦,师徒缔亲并不是没有前例。
“你知不知道沈断鸿对你……心存爱慕?”夏侯青阳情根深种,非要问个明白。“你对他呢?只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亦亲亦师的情分?”
“我……”
白云痕一颗心猛地冲撞起来。她不知道鸿儿的心思吗?她怎么会不知道!她自己不也是深刻的眷恋着他,就像眷恋师父一样。如果鸿儿真的是男儿身,是不是所有的遗憾都不存在了?两人一起留在栖云谷,一生一世,心魂相守。
可是鸿儿不是男儿身,而她却又亏欠鸿儿,真的不能弃他。
夏侯青阳见她犹豫,惊讶极了。难道这对师徒真的彼此倾心?而自己对她的一片情意,终究只是投入大海?
“那……你对我呢?”他望着她,幽幽问道。
白云痕仓皇的抬眼看他,四目相对,她的悸动远远超出自己的意料。这是对他的感情吗?怎么会一点也没发觉就已经发生了?青阳……青阳……
白云痕像被火烧着了似的一步退开。她觉得全身都烫,还有前所未有的惊惶——
鸿儿查觉到她和青阳之间的情愫了……鸿儿恨她!
她不要这种事情发生!
“对不起……”她低头敛眉,颤声道。
“对不起?”
夏侯青阳惊慌起来,正要再说什么,白云痕忽然闻到房里有阵清香——
“鸿儿回来了!”
她急急走出房门,夏侯青阳也跟着到了沈断鸿房间,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一定回来过。”
白云痕一急,奔出屋外,在黑暗的街上寻了一会儿,同样一条人影也没有。
夏侯青阳追上来。他方才什么也没听到,为何云儿会忽然说沈断鸿回到客栈?正想问她,白云痕却说道:
“青阳,等找到了鸿儿,我就和他一起回栖云谷,再不涉足江湖了。”
“那表示你的心里真的有……沈断鸿?是这个意思吗?”
白云痕默然。是这样,却又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明白她和鸿儿之间的纠葛和微妙的情意牵绊?
她此时心焦如焚,更有百味杂陈,泪水一时如流水一般,银闪闪滑落下来。
夏侯青阳见她为自己掉泪,心中震动,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云儿,为什么做这种选择呢?你心里明明有我啊……”
白云痕不说话,倚在他健朗的胸怀,掌不住泪的猛摇头。
抱着香肩,夏侯青阳一时动情,这些日子以来的思念,也一下在心湖底掀翻了,他冲动的低下头去吻她。
“不要……”
白云痕吓住了,慌忙退了开去,唇上他的气息,教她心头一酸,隔着几步之远望他,她流着泪,却仍然只是摇头。
不能!
沈断鸿在屋顶上看到白云痕和夏侯青阳,怒气攻心,不觉脚下使劲,“喀啦”一声,踩碎屋瓦。
白云痕从这交战中惊醒,循声望去,见沈断鸿往街的另一头跃下。
“鸿儿等我!”
白云痕心急,追了上去,夏侯青阳也跟上,三人一路追赶,转眼奔出数里路,来到西湖边。
湖心亭一条人影飞身跃出,沈断鸿听得掌风飒然,一股劲力迎面推至,当下提气发掌,轰的一声,四掌相对,只觉对方内力势如江流不住推进,定睛一看,居然是夏侯靖远。
沈断鸿冷哼一声,突发急劲,夏侯靖远觉他掌力忽重,虚晃一招,随即撤掌,沈断鸿也不再进逼,两人各自向后跃开。
“二哥,你也来了!”白云痕与夏侯青阳先后来到。二哥来江南他当然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竟也出现在这里。
“我在湖心亭赏月,远远看到三人互相追赶,于是来凑凑热闹。云姑娘好。”夏侯靖远哈哈一笑,倒不掩饰自己方才出手试探沈断鸿武功,但他并没有把惊讶表现出来。沈断鸿的内力乍起乍收,霸气得紧,他和白云痕是师徒,可是她的武功却轻巧活灵,显然与沈断鸿不是同一路的,这……好诡异的一对师徒。
尤其是两人之间有意无意露出的倾慕……
白云痕微微点了点头,笑也不笑。
“三位这么晚了还比腿劲吗,真好雅兴。”夏侯靖远笑道,对白云痕的倨傲似乎不以为忤。“一块儿到湖心亭赏月如何?”
沈断鸿对眼前三人厌恶已极,俊脸一沉,便拂袖而去。
“鸿儿,你……不肯听我说?”白云痕叫他,沈断鸿不肯搭理,握紧拳头一径的走。白云痕伤心极了,跟着追去,走了几步,听见夏侯青阳也跟了来,回头望他一眼。
“你别再跟来了,我找到他就和他一起回栖云谷,我们从此……从此……”两不相见。
夏侯青阳定定看着她消失在夜里,一颗心像被丢进了湖里,一沉到底。
“看来你被拒绝了。”夏侯靖远风凉笑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罢手?”夏侯青阳微愠。
“我?”夏侯靖远仍是笑。“你得不到芳心,却来怪我,岂有这个道理。走吧,咱们一起到湖心亭赏月去。”
“你也好雅兴。”夏侯青阳反讽道。
夏侯靖远朗声笑了。
“两个大男人当然没这雅兴,菲如和紫檀都在,还有你的解语花鸣玉也来了。”
夏侯青阳朝亭子望去,果然见亭里有三名女子,亭边还有一艘小船。
“走吧,你不会连这一点距离也跃不过来吧。”夏侯靖远语毕,提气往湖心跃去,手法就和青阳一样。
夏侯青阳满心气闷没处宣泄,发足在湖上奔跑,一下子赶上夏侯靖远,比他更快一步抵湖心亭。他这一手引来段菲如和鸣玉的欢呼。
“好轻功。”夏侯靖远笑道,在石椅上坐下。石桌上备了一些酒菜,仍未动过,显然夏侯靖远刚到就遇上沈断鸿三人的追逐。
“多谢!”夏侯青阳道,也在石椅上落坐,鸣玉过来站在他身边。
“真可惜我们是兄弟。”夏侯靖远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否则我还真想和你打上一架。”
“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夏侯青阳淡然说道。他兄弟二人向来不对盘,后来夏侯贯天又把青阳送到一位隐居乡里的老和尚那里练功,夏侯青阳本性纯朴,又受到老和尚的影响,自此更是淡泊和气。
紫檀笑道:“老爷子要是知道你们俩打起来了,不气炸才怪。”
段菲如嘻嘻笑道:“打一架有什么!你们俩挑个日子摆擂台,我找人来下注,擂台最好摆在西湖之上。”说罢自己拍拍手,又向紫檀、鸣玉问道:“你们俩赌谁赢?”
鸣玉笑道:“我们俩当然是各为其主喽,不过啊,最好是打成了平手,叫庄家通赔。”
夏侯靖远笑道:“好个伶利的丫头,难怪青阳夸你,赶明儿叫他把你收到房里。”
鸣玉脸上一红。
夏侯青阳板着脸打断他的话,道:“二哥还没喝就醉了,浑说什么!”
“青阳表哥整个心里都是那个白云痕,没空儿再放得下谁了,就可惜,云跟着大鸟飞走了。”段菲如笑道,提到沈断鸿,她满脸都是倾慕神色。“啊!断鸿,断鸿……好孤独的名字,好俊美的大鸟,连夏侯家最俊美的靖远表哥也比不上他……就可惜,他的心里也放不下谁了。”
“小丫头,那只大鸟的命早晚是你靖远表哥的,劝你早早死了这条心。”夏侯靖远笑道。
夏侯青阳听见这话,不悦的站起来,背向夏侯靖远,望着湖水。
段菲如娇嗔道:
“靖远表哥,那沈断鸿也没做什么啊,屠龙几个的确该死,死一百次也该!你这么为难他,一点道理也没有。”
夏侯靖远并不回答段菲如,他起来和青阳并肩站着,悠悠说道:
“湖水真美。”
夏侯青阳仍是望着湖面,说道:“伤害沈断鸿,就等于伤害了云儿……”
“伤害了云姑娘,也会伤害到我们之间的感情?”
“如果我说会,你会停手吗?”
夏侯靖远微微一笑,不再答话,夏侯青阳也不再问什么。
西湖之上,静月映流水,鸣玉和紫檀互望一眼,似乎也都感觉到这两个主子心里各自有不同的打算。
* * *
白云痕没有找到沈断鸿,她留在客栈等他回来,连一步也不肯离开。然而一等数日,依旧没有沈断鸿的踪影。
她想出去寻他,但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可能的去向。青阳她是决计不能再见的,那么还有谁能为茫然的她拿点主意?其实她不只觉得茫然,这几天她越等越发焦躁不安,甚至感到不祥,隐隐觉得鸿儿永远也不肯回来了。
月光阑珊照在房里,新愁旧恨一下子全都涌上来,一个人独处异乡,她只难过得想哭。
忽然,她听到有人轻巧落在屋顶的声音。
她心一凛,机伶的吹熄腊烛,轻身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