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姿又说。“她要拆房子.可又说不出道理;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辛先生,你完全不必理她,不必往心里去!”
辛子玄忍不住插话:“既然她毫无理由,你是她的堂妹,不能劝劝她,要她冷静考虑一下再作决定吗?”
“没用的,”天姿摇头道,“她从小就不听任何人的话。心血来潮想干什么,连伯父都拦不住。”
她不过是要以蛮横霸道表明自己高人一等罢了。辛子安这样想,嘴角边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辛先生,我虽然对凡姝无能为力,但是我今晚来,就是想告诉你,你的设计是高水平的,不,是最美的。凡姝的决定,只能说明她无知,绝不能贬低设计的价值。你的设计虽不能变成现实,但却会在所有见到过它的人,比如我的心中,永远存活下来。”
天姿恳挚的话语使辛子安感动,他发自内心地再次说:“谢谢你,沈小姐。”说着,他眉毛一扬,“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好吗?你是第一次来我们家,我们应该找个愉快些的话题,是不是?”
沈天姿和辛子玄都笑了起来,刚才笼罩在室内的那股沉闷气氛消散了。
三个年轻人无拘无束地聊了起来,特别是子立与天姿,凭着他们同样热情爽朗的性格,相互间很快就了解对方的兴趣爱好,以及目前在做些什么等等。
天姿提到她在大学修室内装饰课,对建筑很感兴趣。辛子安说:“沈小姐,关于你想勤工俭学的事,我已给公司高老板提了。他说很欢迎,让你直接找人事科就行!”
”真的吗?太好了!”天姿高兴得从沙发上跳起来,拍着手:“我还不好意思开口问呢!想不到你已经办好了,真谢谢你,辛先生。”
“不用,”子安摆摆手,“关于具体工作和报酬,你到人事科谈时,不必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好了。”
“我知道,”天姿坦诚地说,“干活我不会偷懒,工钱也不能少要,对吗?”
“沈小姐,我弄不懂,你伯父是上海滩数得着的大老板,难道还需要你打工挣钱来养活自己?”辛子玄与辛子安不同,他是有什么话就同骨便在喉,非吐不可的,何况他已看出沈天姿是个直性子人,所以现在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发问了。
天姿轻轻叹口气:“唉,生活倒没什么问题,我是为了还债。”
“还债?难道你在外面欠债?为了什么?”辛子玄急问,子安也十分关心地看着天姿。
“不是我欠的债,是我父亲……”
“你父亲欠的债怎么能要你偿还,有你伯父,听说你还有个哥哥,不是吗?”这次是子安在发问了。
“说来话长。”天姿咬了咬嘴唇,鼓足勇气说;
“不怕你们笑话,我父亲生前是个……怎么说好呢?是个不争气的人。年轻时在外面浪吃浪用,抽鸦片、赌牌……妈妈就是活活被他气死的。
“妈妈临死前,把她一直寄存在舅舅那儿的私房钱分成两份,给我和哥哥,要舅舅在父亲死后,再交给我们两人。她。怕我父亲万一知道这笔钱,又会拿去输光拉倒,因为,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全被我父亲卖光了。幸亏妈妈想得周到,现在我上大学,就是靠妈妈留下的这笔钱。”
李子安兄弟静静地听着,眼光里流露着深深的同情。
“三年的父亲死了,给我们留下的,是一大笔债务。三年了,我们每月都要还数目不小的像也不知何时才能还清。哥哥已经成家,还有了一个小孩,我不忍心让他一人背着这沉重的债务……”
“你伯父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管?”子重问。
“父亲死后,哥哥领着我去伯父家,拿出父亲欠的帐单给伯父看。伯父不但没给钱,而且狠骂了父亲一通,几乎用尽了一切恶毒的字眼。甚至说,像他那样的人,根本就不该结婚,不该有后代……我和哥哥忍气吞声听着,最后伯父说,债务他绝不管,哥哥已经做事,应该自力更生,我还在上学,他可以接济一些。我当时就断然拒绝了。为这事,哥哥没少埋怨我,可我却从不后悔。”
天姿脸上露出坚毅的表情,子玄由衷钦佩地说:“你真了不起!”
子安沉吟着问;‘那么说,整个宏泰企业全是你伯父的,你父亲竟连一点儿份也没有?”
“宏泰企业是由曾祖父到祖父一代代传下来的。可是沈家的财产历来规定只能由长子继承。祖父临终前给我父亲一大笔钱,还有不少房产,包括现在住的宁波路为房子。但整个宏泰产业都全归了伯父,我父亲完全不能插手宏泰事务。曾祖父相信,每一代只能有一房独掌企业,才不会引起内争,分散财力,才能保证宏泰永不衰败。”
“怪不得沈凡姝那么骄傲,将来她是宏泰唯一继承人。”辛子么说。
“那可不一定,”天姿说,“按照祖上规定,长房中的财产继承人,一定要有后代,企业才能留在长房手中,如果达不到这个条件,企业就要转入二房,而如果二房……”
“行了行了什么长房、二房的,就像说绕口令,我都被际搞糊涂了!”辛子玄夸张地捧着脑袋说。
天姿朗声笑了:“其实我也弄不明白,只有我哥哥懂。他还成天痴想着他的儿子小宝将来继承宏泰呢。我总笑话他做白日梦。”
“总而言之,财产太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幸而我们都没有这些烦恼,对吗?”辛子玄庆幸地说。
“你说得很有道理,”天姿赞同地点头,“父亲在世时,我很恨他。现在,我长大了。我想,父亲也是个可怜人。很可能就是这倒霉的财产继承法害了他。他年轻时很聪明,很肯干;但就因为他是老二,绝对不让他过问企业的事,使他一装子感到受压抑,无用武之地。而偏偏祖父又给了他那么多钱,这些不劳而获的钱,最终彻底断送了他。”
天姿越说心头越沉重,语调也越来越低沉。
辛家两兄弟同情地看着他。他们知道,对天姿这样的女孩,说些空洞无力的安慰话语,是完全多余的。
“悄悄··。…”客厅里的座钟敲响了。
“哟,我得告辞了。”夭姿急忙拎起手提要走。
“不要急,再坐一会。”子安和子玄同声挽留。
第三章
“没听见你们的钟已敲了九下?它在下逐客令了!”天姿边说边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滴铃铃,电话铃响了。
辛子安拿起话筒听了几句就略带厌烦地打断道:
“沈先生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我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原来对方是沈效辕。这些日子他已多次找过辛子安。今天见辛子安仍拒绝去他家,便又一次在电话里再三为女儿的行为道歉。末了说:
“重建楼房还得劳辛先生大驾。我保证在辛先生拿出新图纸来之前,那造到一半的楼房绝对不拆。这样,如果凡姝对新设计表示满意,而现在造的房子还可以利用一部分的话,就可以免得前功尽弃。”
辛子安以最大的耐心听完沈效辕的话,然后说:“沈先生是否拆房,我管不着。至于重新设计,只能麻烦您另请高明。”
没等沈效辕再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公司高老板也来劝辛子安,要他接下这笔生意,要价倒不妨高些。
高老板是个生意人,话说得干脆:“人家发小姐脾气,一会儿要拆,一会儿要造,就让人家折腾去。人家有的是钱,我们公司何乐而不为?”
见子安不搭腔,高老板拍拍辛子安的肩膀道:“干吧,公司绝不会亏待你的。”
辛子安寻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脑瓜里只有一个“钱”字?当然他不能对高老板这样说。他只是强调,手头事儿太多.无论如何不想再接手了。
沈效辕是在丰子安这儿吃了闭门羹后,给高老板挂的电话,表示除辛子安外,什么建筑师都不要;而辛子安这棵公司的摇钱树,又发了犟脾气,高老板深感为难,却也不敢过于勉强辛子安,只得暂且作罢。
沈家后因造房子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留下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及周围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地。
夏意渐浓。沿街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都已长出茂密的叶子。许多人家的夹竹桃和牵牛花也都开了。
这段时间是沈天姿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充实、最有意义的日子。
每天下午课后,或者平时学院没有课,她就到建筑公司帮忙。有时描图、抄写,有时帮着办公室搞成本核算,制报表。跟辛子安去建筑工地,是她最愿意的事,看辛子安像个指挥官那样,被一帮人簇拥着,检查新造的大楼.一项项核对是否符合设计要求,天姿简直佩服极了。一向自尊、要强的沈天姿,还从来没如此崇拜过一个人呢。
她和辛子玄也常见面。子玄虽然年长她三、四岁,可天姿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两人都热情而爽朗,又都爱画、懂画,所以一碰到便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两人约好,同去参观美术展览,有时子玄去她大学,帮她修改图画作业,星期天她和子立辅导的中学美术小组一起去野外写生。每当和这两兄弟在一起,她总有一种感觉,仿佛心中的欢乐满得都快要溢出来,很想放开嗓子,高声欢叫一番。
那天下午,辛子安从临江大厦工地回到办公室。他刚喝了一杯水,在靠椅上坐下,电话铃响了。是沈天姿从描图室里打来的,她说:
“辛先生,刚从临江工地上回来吧?我看你这几天常在那儿啊。”
“是的,大厦快要竣工,我要再细细检查一遍,有什么缺憾,现在弥补还来得及,等开始内外装修,再发现问题就麻烦了!”
“可惜今天学校有课,否则真想和你一起去工地看看。”沈天姿遗憾地说。
辛子安安慰她道:“以后还有机会。”
“李先生,你今天不再出去了吧?”
“是的。这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辛子安看了一眼办公桌上堆着的文件、图纸、报表说。
“那好,我忙完手头的活,过一会儿去你那儿,行吗?我有点事……”
“有事你就尽管过来吧。”李子安说完挂了电话。
公司准备与客户签订关于辎修卢家湾一带民房的合同,高老板特意要辛子安看一看合同革案。辛子安翻开那份卷宗,正打算仔细看一下,敲门声响起。
沈天姿不是说要过一会儿才来吗,怎么那么快?他心里想着,目光已离开面前的文件。“请进,”他说完,门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沈天姿,竟是他绝对想不到,而且根本不想见到的沈凡姝。
她来干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辛子安脑际飞快地掠过几个念头。不客气地让沈凡姝出去吗了如此对待来客,显然与他那良好的教养不合,那么,用一般的客套话来对付她,或者假装忘记前些日子不愉快的事情,而对她表示友好?辛子安也做不来,他毕竟只是一个工程师,而不是演员。
于是,他既没请她坐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就那么默默地打量着她。
沈凡姝今天穿了件天蓝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故。于中提着个大大的白色布袋,显得是那么清雅宜人。
唉,一个多好的姑娘,谁知道竟那样乖庚无情!子安不无遗憾地想。
见辛子安不说话,也没请她坐下的意思,沈凡姝有点尴尬,又有点犹豫地站住了。
两人隔着办公桌对视了几秒钟。这对视既是一种交流,更是一场心理战。一场意志的较量。双方都以眼神向对方表明:无论你想怎么样,今天我可不想当失败者。
突然,凡姝嫣然一笑。这一笑,立刻使辛子安觉得,那双注满盈盈秋水的美目,收敛了逼人的锐气,变得异常柔和妩媚,那细嫩白皙的面庞更焕发出一层迷人的光彩。
她上前地对辛子安说:“外面阳光明媚,可你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
美丽的姑娘在主动寻求和解,辛子安再傲慢,也不能不随和些了。他脸上本来绷紧的肌肉稍稍松弛一些,但嗓音还是有点粗嘎:
“沈小姐,不知你来有何贵干?”
“有,我是有事来的。”凡姝像个小女孩那样,急急地说明。
“那,请坐下,慢慢说吧。”辛子安指一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沈凡姝把它朝后拖了拖,在辛子安对而坐下,随即把那个硕大的手袋放在自己膝上,双手又并拢放在那手袋上。真像个胆怯的小女学生面对着严厉的老师。
“那么,沈小姐请说吧,”辛子安用目光瞟了瞟桌上的文件,“你看,我有不少事,我很……”
“忙”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沈凡妹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唇间,轻轻地摇着头,调皮地说:“不必告诉我你很忙,这是每个人都会用的托词,不是吗?”
辛子安轻吁一口气,心想,这位阔小姐今天又怎么啦,兴致那么好?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马上就走。”沈凡姝说。
“如果不答应呢?”辛子安心里感到好笑,故意找别扭似地问。
“那我就不走。”
“恐怕我很难满足你的要求。”
“我会一直求下去,直到你心软,直到你发慈悲为止!”
哦,天,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小姐竟也会说出这样子可怜兮兮的话来!丰子安不觉心中一动,但他却淡淡地说:
“那么,你试着说说看吧。”
“辛先生,我是来求你帮我把房子造好的。”沈凡姝平平静静地说。两只大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丰子安,仿佛在说:来找你辛先生这位建筑家,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
这实在让辛子安哭笑不得!沈凡姝呀沈凡姝,你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了怎么就好像你下令拆房子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自从凡姝蛮不讲理地要求把楼房拆掉重建,辛子安便再没去过沈家工地。他发誓再也不管这块工程了。可他心中没有一刻放下过那凝聚着他的心血、寄托着他深厚感情的小楼。每念及此,他就感到心寒、愤怒,尔后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怅和颓丧。
今天,沈凡姝亲自上门来又提出那样的要求,他本来满可以发一通脾气,至少狠狠地讽刺挖苦她几句。但奇怪的是,面对着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的沈凡姝,他竞一点儿火也发不出来。难道,真的是因为今天外面阳光特别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