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要辛子安吗?你放我走,我保证把他送还你的身边。”
“辛子安”凡姝喃喃地自语道。突然,爆发出一阵撕肝裂胆叫声。
“怎么。你不相信。”
“没有用的。就算是得了他的身。也得不了他的心!”凡姝不禁仰天长叹,“哦,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爱我!”
她的身子竟摇晃起来,脸上浮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那捏着枪的手也不知不觉垂到腿侧。
天求一看,机会来了。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抬腿就朝凡姝拿枪的右手踢去。
也就在这一刹那,凡姝手中的枪响了。
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天求血污满脸地仆倒在地板上。
凡姝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般,捏着枪的手抖个不停。她惊愕失神地看着刚才还和她争论,现在却在地上缩成一堆的沈天求,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哑婆和阿吴他们听到枪声,匆匆跑上楼来。
他们刚一出现在房门口,凡姝就猛地转过脸来,举起枪对着他们尖叫道:
“别进屋,谁敢跨进一步,我就打死他!”
所有的人,包括杀人不眨眼的阿吴,都被凡姝吓得脸色发白。地上着一具尸体,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魔鬼,一时间他们全愣了。
他们不敢进屋,可又不甘心立刻退下楼去,就那么尴尬地僵站在门口。
阿吴带来的打手,有一个想偷偷拔出刀子。阿吴用眼色制止了他。因为他认得眼前这个持枪狂降的女鬼是沈效辕的千金沈凡姝。他们的任务是抓楚楚,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颌来。
沈凡姝看到了站在阿曼身后的哑婆。
她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直笑得那没有生命的眼睛淌出了眼泪,一边得意地叫道;
“你这个哑婆子,这回你可救不了他。我把他杀了。他死了,哈哈。我把子安杀死了,杀死了,谁也别想得到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只剩下凄惨的呜咽。
哑婆想走过去。但她刚移动了一步,凡姝就吼起来;
“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哑婆站住不动了。
凡姝慢慢地跪倒在沈天求的尸身旁,把天求那血肉模糊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充满柔情地说:
“子安,我的子安,我不是存心要杀死你。我没办法。到了阴间,你就不会嫌我丑了,鬼都是长得一样的。我还要做你的新娘,我们永远不分开……”
凡姝旁若无人地絮絮说着,她似乎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憧憬之中了。
但是,那把银色的小手枪依然紧握在她手中,没有人敢冒然接近她。
“子安,等等我,我这就来了……”
凡姝就像没有看到天求那惊恐地瞪大着的眼睛和那沾满血污的脸面,有多么可怖。她含情脉脉地俯下身去,把自己的嘴唇紧紧压在那死尸的唇上。
“哦,子安,你终于不再躲开,你终于吻了我,吻了我……”凡姝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无限地幸福和陶醉。
哑婆和阿吴他们默默地目睹着这一幕。
阿吴他们只感到奇怪,不解和恶心。他们真想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哑婆那从来刻板僵硬的面部,却明显地浮上了痛心和不忍之色。
呵,可怜的凡姝小姐,你这是何苦来呢!你该认命啊!
好大一会儿了,凡姝的嘴还是没有离开天求的唇。
但是,她的右手又渐渐举起来了,枪口竞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好,她要开枪自杀。阿吴想。
然而,在阿吴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她之前,凡姝的枪响了,一小股血飞溅出来。
凡姝本来想倒向左面,以便和她心目中的辛子安并排而卧。可惜她的身子不听话,在失去控制之后偏偏倒向了右面。
活着的四个人,一齐奔过去,围着凡姝尚然温热的身体。
她死了,毫无疑义地死了。
但她的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安详和恬静。她的双眼闭得紧紧的,以至使人看不出其中有一个是假的,而她那微微张开的嘴,竟使人感到她是含着笑意死去的。她满脸粉红色的伤疤正在逐渐变白,也就不显得那么难看了。
他们看到,她的右手无力地摊开着,手掉在一边地上。而左手却仍然紧紧地握着拳,似乎怕有人会夺去中指上那枚订婚戒指。
哑婆俯下身去,搂起了她服侍过多年的这位丑小姐的头,两颗眼泪直摘下来。
她不会说话;即使会,此刻也不想说。可是,如果有人能够钻入她心中,将她心中的语言解释出来,那么我们必能听到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凡姝小姐,我可怜的姑娘,你知道吗?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
冬去春来,时光静悄悄地流逝着。
又到了草木葱笼的初夏。
半年多来,围绕着辛子安和沈凡姝的婚事,上海滩各种小报上着实热闹了一阵。特别是沈凡妹和沈天求戏剧性的死更是使得各种传闻沸沸扬扬地满天飞,一时间,阿吴和他手下两个打手竞都成了小报记者们追踪采访的重要对象。
自从天姿报信,辛子安求助于丁西平,丁西平请出林达海医师共商社楚楚管避之计以来,楚楚就一直按照林医师的安排住在苏州东山岛他的一个老朋友顾会卿老中医家中。
林医师是个头脑敏捷、行动果决的人。那天他一接到丁西平的电话,便连夜赶到。一直等书于去把楚楚送到了家,他便立即将楚楚先接回自己家中。第二天一早,亲自陪同楚楚带着小古怪去了东山岛。虽然由于天求和凡姝的火井,日本人和沈效辕方面一时都顾不上再找楚楚的麻烦,但防患于未然,还是完全必要的。
后来,林医师又通过他当记者的对友,在报上逐步公开了辛子安婚事的复杂背景,尤其是尖锐提到,某日十株式会社竟想插手其中,以逼迫辛子安去日本的阴谋企图。这样一来,社会舆论大哗,三木会社没有绝对把握,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关于辛子安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下去。爱传马路新闻的上海人虽然一贯以精力充沛著称,但那一点注意力毕竟不够上海滩各色各样新鲜事的分配。所谓“辛沈婚变”,终于像被啃光的骨头,没有人再感兴趣了。
辛子安和楚楚没有举行那种浮华虚荣的盛大婚礼。他们只请丁西平夫妇、沈天姿等几位真正亲密的朋友小小聚会了一次,又到楚楚家乡苏州去旅行了半个月。回来以后,他们,还有子玄都仍然住在自己那幢小小的两层楼房里。
子玄本想搬出去住,好让哥哥嫂嫂住得宽敞些。但楚楚坚决不同意。她说:还是三个人住热闹。
子安的卧室稍许装修了一下,就成了他们的新房。本来子安确实要给楚楚造一幢新的幻庐。但楚楚说什么也不肯。她要子安把那块地皮留给子玄。等子玄结婚,给他造一幢新楼。她说:这儿到处都让她回忆起他们的爱情经历,她舍不得离开这里。
“你以后要给我生许许多多儿子和女儿,这里住不下,怎么办?”
子安拥着新婚的妻子,搞皮笑脸地问。
楚楚羞红了脸,娇嗔道:“别胡说!”
子安最爱楚楚那娇羞的模样,更羞她说:“你都当了妻子了,还不好意从啊”
楚楚嘟起嘴,挣脱子安的拥抱:“谁像你这么老面皮再说,我就真恼了。”
“好,不说,不说……”子安望着妻子含笑的柔如秋波的眼睛和婚后显得更为丰润的红唇,禁不住紧紧地吻住了她。
他们俩唯一担心的是,子玄和天姿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楚楚私下里问过天姿,天姿倒很爽快,说:我爱子玄,但我不想勉强他的感情。
而当子安询问子玄的意思时,这位热情的美术家却苦恼地皱起眉头说:
“我一时还分辨不清自己对天姿的感情,究竟是友谊还是爱情。也许是因为我俩的关系发展得太平稳了。没有经过考验的爱情,好比是不能远行的船,我提心万一遇到凤浪……”
星期六下午,子安和子玄早早下班回来了。楚楚和天姿都在客厅。自从天求死后,嫂嫂秀玉带着小宝长期住在娘家,天姿就更经常地来和楚楚作伴。他们四个人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
门铃响了。林妈去开门,很快拿了一个大信封进来递给辛子安。
大家都看见,那信封的下款写着一个大大的“沈”字。
辛子安拆开信一看,果然是沈效辕送来的。
“什么事,哥哥。”子玄问。
“你们看,他约我们四人明天上午十点去他家、”
“他请我们去干什么?”子玄很感疑惑。
天姿不屑地说:“反正不会有好事。”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子安身上,等着他作出决定。
子安看了妻子一眼。医生最近诊断楚楚怀孕了,子安不想让她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说:“这样吧,明天楚楚留在家里,我们三个人去。”
“不,”楚楚坚决地说,“你们去,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你的身体……,”子安投去一瞥关怀的眼光。
“人家不要紧的么!”楚楚不服气地说。
第二天上午,他们四人准时到达沈效辕家。
依然是华婶把他们迎进客厅。好久没来了,他们发现这客厅没有一点儿变化,依然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沈效辕迈着沉稳的步子进来了。
自从辛子安和沈凡殊的婚礼失败以后,辛子安就一直没有见到过沈效辕。
看来,沈效辕在诸事不顺的情况下衰老多了。他的头发虽然仍旧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两鬓添了不少白发,本来非常光洁红润的脸上,也出现了条条皱纹,因而显得有点枯黄健悻。两个眼睛倒还有神,在厚厚的镜片后灼灼闪着,但那两只发暗的褐色眼袋却鼓囊而下垂,而且不时抖动着,显示他的内心颇不平静。
一进门,沈效辕就像在外交应酬场合似地高声说:
“谢谢你们接受我的邀请。各位都很忙,我不想多占用你们宝贵的时间。今天请诸位来……”
他突然住口不说,环顾着面前这几个年轻人。末了把眼光停在辛子安身上,这才接着说:
“辛子安先生,听说你快要有孩子了。”
辛子安与楚楚迅速交流了一下眼光:沈效辕的情报还真准。
沈效辕从子安夫妇的神色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又把脸转向辛子玄,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辛子玄先生将来总会和天姿结婚的吧,不过,我想告诉你们,你们两兄弟图谋沈家财产的打算是不可能实现的。”
什么,我们想图谋他家的财产?辛子玄一听勃然大怒。刚要开口反驳,被哥哥拉了垃衣袖.那意思是:且听他把话说完。
“不要以为沈家现在只剩沈天姿和楚楚两个后代了,”沈效辕得意地说,‘’今天我请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宣布:你们就要有一位新的伯母或舅母了。”
就好像事先排练过多次似的,正当沈效辕说到这里,客厅门开了。华婶搀着一个丰乳肥臀、浑身打扮得珠光宝气、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新夫人,”沈效辕不无得意地伸手把这女人介绍给李子安他们,仿佛这个女人是他的一个杰作,或是一件秘密武器,因而使了这一招他沈效辕已经胜券在握似的。
见辛子安等四人无意起身见礼,沈效辕顾自说下去:
“我那个病苛的老妻,上个月魂归两天去了。她虽是我的续弦妻子,但今后就是我正式的夫人,沈家的当家太太。”
大概由于刚刚进人沈氏家门,或者慑于面前这几个成年后辈的气派,这位新的沈太大不但不敢做大,反而满脸堆笑地对他们点头招呼着。
天姿和楚楚鄙夷地不怎么理睬她,子玄更干脆扭脸旁视,倒是辛子安觉得太冷落了人家不好——人家刚来,又没有得罪过我们,做人填房也不是什么好滋味——便似笑非笑地回了她一个礼。
沈效辕一面冷眼观察着他们四个人的不同反应,一面伸手拍了拍已走到他身旁的新太太的屁股,说:
“看,她还很年轻。她会帮我生出儿子的。将来,这才是我的财产继承人。”
他向新太太投去一瞥满意甚至有点得意的眼光,新太太则回报他一个连媚淫邪的笑。
天姿实在看不下去,呼地站起身来大声说;“沈效辕,没人对你的财产感兴趣。我们都有手有脑,有自己的职业.用不着靠祖上的遗产过活。你把我们看得跟你一样财迷心窍;你看错人了!”
一顿抢白,把沈效辕说得脸色煞白,刚才的自得之色一扫而光。
子安、子玄和楚楚都带着赞佩的眼光看着天姿。他们的想法跟天姿完全一致,但教于如此冲撞,而且话说得那么干脆、痛快、让人解气,却只有天姿行。
子安也沉稳地开口了:“沈先生,如果你先前耍的种种花样,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实在为你遗憾!你完全可以安心守着你那些财产过一辈子,我们对它毫无兴趣。何苦如此费尽心机,还搭上了你女儿的一条性命!”
他见沈效辕还在那里,便招呼子玄他们:“我们走吧。”
沈效辕这才慌忙招呼:“哎,别走别走,我已备了便饭……”
他们四人相跟着走出沈家客厅。
辛子安又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第一眼看到这幢楼时,就觉得它破旧、阴暗,令人不快。今天,这种感觉是更加强烈了。刚才呆在那憋气的客厅里,简直忘了外面已是上海一年一度最美丽的初夏季节。他从楚楚怀里抱过小古怪,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我们四个人到公园去玩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