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门房让工人停工,究竟怎么回事?”辛子安问。
“哦,一定是我那老头子话没说清楚,”华婶满含歉意地说,“这是小姐一早吩咐下来的,说这幢新楼不称心,要辛先生重新设计。”
“小姐?哪个小姐?”辛子安大吃一惊,又追问一句。
华婶微微一笑:“我家只有一位凡姝小姐。”
“不是说要等房子造成,才接沈凡姝回上海吗?”辛子安实在不明白。
好像看出了辛子安的疑惑,华婶接着说:“我们小姐昨天下午从广东回来了。”
沈凡姝,那个照片上的姑娘,竟然要拆掉自己精心为她设计的楼房,这是辛子安从受命以来,从未想到过的,他不禁问了一声:
“小姐看到这幢楼了?”
“昨天晚饭前就去工地看过了。”
“她说她不满意?”
华婶点点头:“小姐说,一切的损失,老爷都会承担,辛先生不必为此操心。”
辛子安简直呆了。他如坠云里雾中,还是不能相信;“华婶,麻烦你请沈小姐出来一下,我想当面问问她。”
“好,请辛先生稍候。”华婶说着走上楼去。
一会儿,华婶就下来了,为难地说:“李先生,小姐说她旅途劳累,需要休息,不下来见你了。就让你按她说的去办。小姐还说……”
“她说什么?”
“小姐说,希望辛先生早日拿出新的设计,等小姐过目后,再动工。”
李子安只觉得一股怒气往头顶直窜,自打成名后,他何曾受过如此侮辱,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满腔怒火往哪儿发泄呢?那位狂妄得近似疯癫的小姐竞连面都不照,就这样气指颐使,发号施令!他咬牙切齿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站起身就走。
“辛先生,小姐关照,让你叫人赶紧把已经造起来的那些拆掉。她说……不喜欢,看着就……来气。”华婶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话说完。
“告诉你家小姐,”辛子安铁青着脸,一字~顿地说,“我没有工夫侍候她。她还要干什么,亲自到公司找我们老板说。”
辛子安说完就傲然向客厅门走去。华婶一脸抱愧的神色,紧跟在后面,说:
“实在对不起,辛先生。我们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在广东时,常见她千挑百拣地买回一件衣服,一觉睡醒,不喜欢了,就撕个粉碎……”
“造一幢房子,可不是买一件衣服,想撕就撕!”辛子安更加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几步跨出客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打发掉那些工人,辛子安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工地上,长时间默默地凝视着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小工棚,一下跌坐在椅子里。他的头脑乱极了,而且嗡嗡作响。他觉得那向来清晰、有序的神经,像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搅拌了一下。愤怒,懊恼,颓丧,悲哀,各种情感一齐袭来,像一堆乱麻般纠结绞缠,弄得他麻木而不知所措。这是近十年来,辛子安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在他脑海里竟泛起一些跟新造的小楼将被拆毁几乎全不相干的事来……他想起,十年前的一天,相依为命的父亲突然撇下他和弟弟,跳楼自杀。那也是一个宜人的初夏季节,当爸爸惨死的消息传来,他觉得满天灿烂的阳光,刷地级淡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晦暗无光。一刹那,仿佛身内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就跟今天的感觉相仿。对了,就像一艘夜航在茫茫大海上的船,突然失去了灯塔,不见了星光,那是一种怎样的茫然和惶惑。辛子安似乎又一次尝到了当年他面对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捧读父亲为自己的软弱而辩护的遗书时,嘴里泛起的浓重苦味,感受到了那充塞于他心头的悲沧、愤怒和绝望。那时候,父亲追随母亲于地下,两兄弟从此举目无亲,几乎无路可走。可自己还只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一年级新生,而弟子玄只有十三岁啊!
这十来年是怎样过来的?自己和弟弟是怎样在艰难困苦中振起,在创业的道路上奋进?辛子安的脑际飞快地掠过一幅幅交织着悲辛和痛楚的图景:为了读完大学,为了培养弟弟,自己什么活儿没干过?建筑工地的小工沧库的巡夜人,饭店的跑堂,街上的清道夫,甚而至于医院和殡仪馆的搬尸者,什么滋味他都尝过。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他以优异成绩成为建筑学硕士,并没有影响他带着弟弟到法国勤工俭学,并且双双学成归来。如今子玄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画家,而自己更已在建筑界崭露头角,声誉鹊起!
为什么这些年从未再来困扰过的惶惑和绝望之感,今日会如此难以摆脱地纠缠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辛子安两手深深插入自己浓密的头发,拷问着自己的心。不必说初操设计工作之时,就是近几年,自己的图纸因房主挑剔而推倒重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时不妨据理力争,有时就只能妥协,但哪一次引起过如此的惰绪波动。想想看,这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勉为其难的差事,仅凭一幅画像,一张小照,便要揣摩出画中人的气质爱好,设计为她所喜爱的房子。天知道我辛子安怎么会把这件十足玄虚而近乎荒唐的差事接下来。也许是姑娘那股半是讥嘲半是挑战的眼神,激发了我的创作冲动?也许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善良、温柔又略带忧郁,于是我呕尽心血地为她设计出这座宫殿似的楼房;呵,我怎么能不痛心?这设计中灌注着我的深情,我的挚爱,我对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我不要求报偿,我只要她喜欢,而如今,却被她一句话全打碎了!好一个沈凡姝,竟然说一看到这房子就来气!哈哈,你懂吗?你配吗?几个月来,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来的那个沈凡殊,如今彻底毁灭了。辛子安在心中对自己说:伤心什么?愤怒什么?你无非又要面对一次葬礼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怜的父亲,而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无可挽回,干脆利落地结束,比牵丝挂藤地拖着,只有更好。想到这里,辛子安竟觉得轻松起来。是的,让这一切噩梦般地过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为什么一个外表如此美好的姑娘,竟会如此无知、狂妄、乖戾而刚愎自用?想到这里,他的愤怒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叹息和怜悯所取代。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这冷笑是对自己的:真正犯傻的不是你辛子安又是谁?你原以为活在心里的那个美好的凡殊,其实从来就不存在呀!四周静得很。陷入沉思的辛子安,无意中向周围扫了一眼,才发现天时不早。他站起身来,对墙上挂着、桌上摊着的各种图纸和统计表格之类,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就跨出了工棚。
一出门,他就看到不远的工地上,一个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姑娘正背对着工棚,面朝着那幢造到一半的楼房凝视着。她仁立着,一动不动,那情身姣影犹如一尊优雅的雕像。
辛子安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受惊似地一哆嗦,回过头来。
四目对视,如电光石火般一瞥,不到半秒钟,他们已经相互认出了对方:
“沈凡姝?”
“辛子安?”
他们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并未见过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你……还没有走?”
又几乎是同时地,他们向对方发出第一句问话。虽然一个是冷冷的,话中带气的,另一个却是怯怯的,惊异中含着紧张。他们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我这就走,不用沈小姐来撵。可是,请沈小姐讲清楚,这幢房子什么地方不好,以致你一看到它就来气!”
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边已初具规模的楼房,很不客气地责问沈凡姝。
沈凡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后面,竟泪眼盈盈。这倒是辛子安绝没有想到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沈凡殊的胸脯在粉红色的裙衫中剧烈地起伏,她的双手用力地续着一块雪白的手帕,嘴唇颤动,可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就是那个下令停工拆房的傲慢公主吗?辛子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觉用较为温和的语调问:“是你要拆掉那房子重新盖过的吗广
沈凡姝不吭声,只是尽力将那满眶的眼泪憋回去。
辛子安不耐烦起来,心想:算了,跟这样的人谈不出名堂,我不奉陪了。
他正举步要走,只听沈凡姝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我爸爸……”
“是你爸爸的主意?”辛子安不禁问道。
“我爸爸会承担一切损失……”
这话早听过了,原来尊敬的小姐你就会说这句话。好一个财大气粗、一掷万金的阔小姐,你以为毁了这幢房子,只是扔掉几个钱的事吗?辛子安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
“可是沈小姐,你总得说说,到底这房子哪一点不合你心意?”
“请别再问了,辛先生,”凡姝打断子安的话,深吸了口气,说,“我不想回答。”
“你是说不出来!”辛子安毫不客气地钉她一句。
“你认为我说不出来,也行。”沈凡姝声音不高,但执拗地说。
蛮不讲理,这是什么大小姐的臭脾气。辛子安真想发火。但他再一次克制住自己,口气尽量平缓地说:
“沈小姐,请跟我来一下。”
不等凡姝表示同意,辛子安已回身走进了工棚。凡姝只得默默地跟在后面。
辛子安指指桌旁一张椅子:“沈小姐,请坐。”
凡姝摇摇头。她郁郁寡欢地倚桌而立,不看辛子安,眼光却转向墙上挂着的那幅楼房的彩色全景图。
子安也注意到了,他用几乎可称柔和的声调说:“沈小姐,现在楼房还只造到一半,花园也才刚动工不久,看起来不成样子。不过,我保证,等全部竣工后,绝不会比这张图七的差半分。好在沈小姐提前从广东回来了,如果对这张图上的哪一点不满意,现在提出来,还来得及修正。”
凡姝盯着那张图纸看了一会,又不禁回头看一眼辛子安,但一接触到他那交织着责问和期待的眼光,便马上低下头去。
小屋里静极了,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沈小姐,”子安只得再一次耐着性子开口,“如果我的感觉没有欺骗我,我想,现在你已经有一点喜欢我的设计了,对吗?”
凡姝背对着丰子安,几乎是令人难以觉察地点了点头。
“那么,沈小姐,你该不再坚持今天早上的决定了吧?”子安问。
“不,”凡姝突然惊慌地摇头,口气冷涩地说,“不,不,我坚持。”
“你!”子安只觉得手心冒汗、头脑发胀。全身的血往上直涌,他终于压抑不住,凌厉地叫道:“你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物!”
凡姝转过身来,吃惊地瞪视着子安。即使是在感想中,辛子安也看出了她的表情是那样萧索,甚至有点可怜兮兮的。
“你说不出半点理由,却坚持要拆掉重建,你究竟是为什么?”辛子安痛心地问。
“请你不要问了。这是我们家里的事,你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沈凡姝的语音轻柔,可在丰子安听来却那么刺耳难听。
“知道吗,就凭你轻轻一句话多少人几个月的心血全毁了。”子安已经不再想说服洗凡境,也不想再大声咆哮,可是话的分量却变得格外沉重:“难道就同为你生在富豪之家,得天独厚,波能如此。>酷、没有人性吗/
凡姝的脸色煞白,毛茸茸的大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怕冷似地瑟缩着,但额_L却沁出浦港冷汗。
说出了这一通话后,辛子安倒冷静下来。
“早知你是这么个人,我当初就不该用心给你设计这楼房。”他向凡姝冷笑一声,“看来这幢楼是该拆,因为你根本不配住它!”说着,走到那张彩色全景图前,“嗤”地一声把它从墙上扯下,顺手撕成几片,又揉成一团,狠狠地往对面墙上扔过去,然后再也不看凡珠一眼,走出工棚。悄脸。她安着眉,红红的小嘴正狠命咬着手中拿着的那支笔的笔杆。日记本摊开在书桌上,上面写了“李子安”三个字,再往下就写不下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那个英俊的青年男子生气的脸、生气的声音、生气的动作……
说实话,凡姝一点也不怪子安,例从子安的激烈反应看出了他对事业的热爱和为人的正直。他是有一点严厉,甚至有一点倔,可是,他的话不是句句在理吗了而且如果一个男子受到如此对待而竟毫不生气,还算得上是个真正的汉子吗!但是,她又怨恨自己,为什么总摆脱不了这个辛子安呢?他不是说,连拆房的事他都不管了,那肯定更不会重新为我设计,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凡姝只觉心头一阵抽搐,是遗憾?伤感?委屈?她分辨不清。只知道这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情感。
“小姐,你在想什么哪?”丫头小翠进来,看到凡姝愣愣地撑着脑袋对窗闲望,关切地问。
凡姝没有回头,问:“老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让小姐换换衣服,待会儿天求少爷和天姿小姐就要来了。”
凡妹这才想起,今日晚上,爸爸约他们来吃饭,还特意叮咛说,别忘了,这可是她和阔别多年的堂兄、堂妹初次见面。天求和天姿是沈效辕弟弟沈效禹的子女。效禹夫妇死去多年,他们早已独立门户,平时不常到伯父家来。凡姝渴望见到他们,毕竟是年轻人,而且是亲戚。再说,她现在特别需要有人帮她打破积聚于心中的郁闷。
“小翠,帮我把那套浅蓝长袖呢裙拿出来。”凡姝一面站起来准备去洗脸化妆,一面吩咐道。
这本该是一次轻松欢快的家宴。为人吝啬,不苟言笑的效辕夫人久不下楼,连天求兄妹提出上楼请安,都被效辕婉谢了。浑身小家子气、上不得台盘的天求妻子又没有来,效辕只客套地问了一句,就让天求含糊应付过去。所以在座的四个人,全都姓沈,而且全是至亲。
但是,除了照例的寒暄问候,整个席间的空气却显得有点僵滞,没有生气。
饭后,两个堂姊妹坐到长沙发上说话去了,这边就剩下效辕、天求叔侄俩。
“伯伯,几年不见,凡姝妹妹真是长大了,如今病也好了,人也越发漂亮了!”天求一面用牙签剔牙齿,一面随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