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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女 page 18 作者:晨蔷

  子安可没有这种轻松的心情,他要求道:“楚楚,把面纱撩起来,让我看看你……”

  楚楚不声不响地捏住面纱的下端,然后慢慢往上撩起。

  刚才楚楚不肯让他撩开面纱的样子,以及她急切的问话,已使子安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烧伤一定是严重的。他估计会看到一张被火毁了的、令他十分痛心的面容。

  但是,当楚楚真的撩开面纱,借着刚透过乌云的一点儿月光,他看到的这张脸,已绝不仅仅是令他痛心,而是令他万分的惊骇、恐怖。

  天哪,这张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儿楚楚的影子,一个那么美丽的天使,如今竟变成如此狰狞可怖的厉鬼!

  且不说那光光的头皮,脸上一道道七妞八歪的疤痕和被烧塌的鼻梁;也不说那被烧得光光的眉毛、睫毛,那镶嵌着玻璃球的右眼,和被脸颊上的疤痕挤成一条狭缝的左眼,最可怕的是那张嘴,那本来多么小巧红润,简直像盛着蜜酒的杯子似的嘴,如今上唇已不复存在,鲜红的牙床和长长的白牙凶相毕露地跳在外面,下唇烧得只剩下一道皱巴巴的焦黑的边,不断地神经质地抖动着……

  子安本能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实在不敢再看一眼这张比魔鬼还要可怕的脸。他痛苦地哺哺自语:“呵,楚楚……”

  “记住,从此不准再叫我楚楚。只当你的楚楚已经烧死了,如今你只有一个丑八怪的妻子沈凡姝。”

  楚楚的声音冰冷而尖利,像一把刺刀扎在子安心上。起先子安只觉得楚楚的嗓音透过面纱显得粗浊嘶哑,现在更感到有着一层他不熟悉的阴沉和冷酷。

  “为什么遮住眼睛?你害怕我这张脸,不敢再看了?”

  那个尖锐难听的声音又咄咄逼人地响起来。

  “楚楚,你……”

  “别再叫我楚楚,叫我凡姝,沈凡姝!”

  那刺耳的声音几乎要震裂子安的耳膜。

  辛子安强迫自己面对这张可怖的脸。但是当他看到此时那脸上露出的竟是一抹残忍狰狞的嘲笑时,他实在受不了了。他反身扑到身旁那根廊柱上,撕心裂肺般地仰天叫道:“哦天哪……”

  子夜已过。辛子玄陪哥哥坐在子安的卧室里。

  “那么说,这几个月来,凡姝一直是在医院里?”子玄问。

  “是的,”子安说,“凡姝告诉我,失火的当晚,她被烟熏得晕倒在房里,亏得她爸爸赶到,连夜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里,她一醒过来,就知道自己裸露在睡衣外的脸部及双手都已严重烧伤。她当时就想死,但她爸爸派人日夜守着她。后来她答应不自杀,但要求他爸爸向一切人封锁她还活着的消息。她说,她宁愿我以为他已经死去。”

  “那么,今晚她怎么又出来见你了呢?”子玄不解地问。

  “经不住她爸爸的再三劝说,总不能一辈子就那么藏匿在家中,”子安沉吟着回答,“再说,她自然也想见到我。”

  兄弟俩都沉默了。子安虽然没有描绘过凡姝面部烧伤的状况,但子玄凭着对哥哥的了解,凭着他亲眼所见哥哥那极端沉重而恶劣的心绪,已可猜到:凡姝恐怕已失去了昔日的模样。

  “哥,不管怎么说,凡姝还活着,这总是一件好事。”子玄安慰子安道。

  子安点点头,半晌才说:“我想,她那烧伤后的面容,时间长了,大家都会习惯的,包括她自己和我。我担心的倒是……”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凡姝的心灵似乎受到极大伤害。在她身上,出现了一些我不熟悉的陌生的东西……”

  “是些什么呢?”子玄关心地问。

  子安沉默不尽。他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今晚,凡妹脸上不时闪现的冷酷而阴森的笑,她那尖利无情的话语,看到他痛苦时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以及故意反穿斗篷,忽隐忽现装神弄鬼,捉弄他的行径……甚至包括当他告别时,她用胸脯紧紧挤着他,浑身扭动着的那股狂热情感,都使他感到陌生、别扭、不舒服,甚至于感到可怕。她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他知道,这是一种病态,一种被大火烧毁尚未痊愈的创伤……

  “可怜的凡姝!”他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子玄,我也说不清楚,她究竟变在哪里。但是她变得实在很多。这场大火,对她的伤害太大了。”

  子玄深深叹息,他慢慢站起身来,抚着子安的肩膀说:“哥,我相信有你的爱,有我们大家的帮助,凡姝的心灵终究会复原的。”

  子玄回自己房里去了。子安仍在书桌旁坐着,对着屋里那幅《梦幻天使》的画像。

  展览会结束后,虽有不少人出高价买这幅画,但子玄谁都没卖,而是拿回家来,直接放到子安屋里。他送给哥哥这幅画像,是想慰藉子安失去凡姝的伤痛。

  如今面对这幅画像,子安自问:我真能帮助凡姝,使她心灵复苏吗?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软弱和缺乏自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与自己对话:

  你一直盼着能再见楚楚,今晚实现了,这本该是一件大喜事,但为什么反而那么悲观绝望?仅仅是因为她的面容烧毁了?你爱楚楚吗?你爱她的什么?你是不是只爱她那如画的眼眉,那俏皮的微微上翘的鼻尖,特别是一双嫩艳如花瓣,会把你迷死的红唇?

  不,当然不,不完全是这样。

  那么她的面容被毁何以使你心碎胆裂?

  我承认,我爱美,我怕她现在的容貌。可是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如今的楚楚已完全失去了她的清纯、温柔和娇羞,她那一抹淡淡的忧郁和洋溢于胸怀的诚挚善良,难道大火会把这一切也都烧尽,而代之以冷酷无情,甚至歹毒刻薄!

  我真怀疑她根本不是我的楚楚,我更怀疑,她能不能做个善良温柔的妻子!但她确是楚楚,那件白纱裙,红宝石订婚戒指,以及她今晚屡屡提到的那些只有我俩才知道的事情和话语……这都证明了她真是将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

  失去楚楚后,辛子安就知道,自己的伤口是一辈子也不会愈合的了。但几个月来,他已舔净伤口的血,把楚楚深嵌在心里。今夜重见了她,他的伤口却又开始滴血,嵌在心中的娇美形象也变形了。

  他站起身来,找出一条床单,罩到那幅油画上。大火过后,他一直未放弃重见楚楚的幻想。现在,他们真的重逢了,他才明白,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他的楚楚了。

  重逢竟意味着失去,失去换来了重逢,这究竟是辛子安的幸还是不幸?!

  沈天求供职的三木会社,是近一、两年来在中国投资发展得最快的日本企业之一。

  几年前,当在中国东北赚足了钱的三木会社抽调职员到上海创办分社之时,只是在虹口租了个双开间的平房,三、五个职员,挂上三木的牌子,就算开业了。不过几年时光,如今三木会社上海分社的业务范围已扩展到上海的海运、纺织、食品、造纸、玩具等多个方面,甚至开始经营土地和住宅建筑租赁等业务。

  三木会社分社的办公地点于半年多前迁入一幢漂亮的三层楼房。除了分社社长西村先生和当初他从东北带来的几个“元老”是日本人,掌握着会社的大权外,如今在这幢三层楼房里进进出出的,大部分是中国雇员,沈天求就是其中之

  这夭上午,沈天求正坐在办公室里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几份统计报表,进来一个茶房,就站在房门口,大大咧咧地叫道:

  “喂,沈先生,叫你上三层楼去一趟。”

  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面对面摆了十只办公桌,挤得满满当当,每张桌子后面,都有一个属于三木会社的下级雇员,从早到晚忙碌着。沈夭求的桌子在最靠里面的窗户下,进出不大方便,难怪连茶房也不愿挤进去,只在门口高叫一声,算是完成了任务。当然这位茶房也很清楚,对待会社何种级别的职员该用何种礼数,对待沈天求,这样也就行了。

  但他那一声“到三楼去一趟”,却引起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谁都知道,整个三楼都由社长西村先生占用,所谓到 三楼去,也就是西村要亲自召见。是祸是福不得而知,但反正总是一件大事。

   沈天求进三木会社两年,与西村的直接接触仅仅两次而已。第一次是沈夭求前来应聘被录取之时,西村找他谈了几分钟,既是面试又是接见。第二次是他的报表上出了一个差错,西村把他找去狠狠训了一顿,临了警告说,再有此类错误,便要请他卷铺盖滚蛋。今天又是为什么呢,会不会又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一想到西村那威严的仁丹胡子,那厚厚镜片后锐利无情的眼光,天求心中忐忑不已,不知不觉中已冷汗泱背。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不禁暗自叹息:他妈的,东洋人的饭真不好吃。但他仍故作镇定地拉拉领带,整整西服,从一只只桌子的缝隙中,从同事们好奇、疑惑、幸灾乐祸的眼光中,侧着身子挤过去。

  想不到今天西村社长非常客气地接见了他。他刚进门,西村立刻招呼他坐下,不是坐在西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而是坐在舒适的小沙发上。西村叫人端来热茶,还亲自给他递了支烟。天求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也在坐,脸上还挂着罕见的微笑。

  几句不着边际的问答之后,西村慢慢呷了口茶,圆镜片后的小眼镜眨巴了几下。夭求猜测,该转入正题了。西村把他叫上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喝茶抽烟的。

  果然,西村操着他那略带东北口音的流利汉语说:“听说沈先生有个伯父,就是宏泰企业的董事长沈效辕吧?”

  “是的。”天求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心里盘算:难道三木会社要打宏泰的主意,这倒要仔细听一听。

   但是,西村话锋一转,问道:“你伯父家前不久是否建造了一幢小洋楼?”

  小洋楼?唤,那是指的幻庐了。天求不明白西村何以会问起幻庐,便讨好地回答:“是,是造过一幢洋楼,取名叫幻庐,漂亮极了,前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可惜,不久前一场大火…”

  “这个我知道,”西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天求的话,“那么,沈先生一定知道这幢洋楼的建筑设计师是辛子安了?”

  哦,兜了半天圈子,原来西村想问的是这个。天求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他立即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

  “那么,沈先生和辛先生是否认识?是否相熟?”西村紧接着问。

  天求只是在沈效辕家见过辛子安一、两次,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说认识尚可,说相熟就谈不上了。但辛子安在上海滩也算不大不小的名人,现在又是西村社长问起,天求身上那种攀附名人权贵借以炫耀的本性,立刻驱使他的舌头极其自然地滑出了这么一句:

  “熟极了!我们是老朋友。”

  西村与市川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后放心地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

  “我想也是,辛子安先生与你表妹已订婚,你和他还是亲戚么!”

  “对,对,算得上是至亲。”

  “这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请沈先生替我办~下。”

  “社长请尽管吩咐。”天求心里没底,可是话到这个份上,除了这么回答,让他说什么好呢?

  西村正色道:“三木会社总部派三木弘君作为全权代表来中国视察经营情况,大约下卜月内就到上海。三木弘先生想见见这位辛子安,请沈先生先给辛先生打个招呼。”

  天求有点儿奇怪,三木弘是三木会社董事长的大公平,明摆着是未来三木会社的继承人。他到中国来视察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见辛子安?他想见辛子安又为什么还要我去打招呼?

  “三木先生的意思是,想和辛先生交个朋友。因此,这次见面应该是十分友好的,”西村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见天求毕恭毕敬地仰面听着,便接着说,“我们通过兴隆建筑公司高老板跟辛先生说了,但是他却表示不想见。”

  这就是说,要沈夭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主动地、情愿地与三木弘交朋友,至少当三木弘要求会见他时,不要拒绝。

  沈天求脑中顿时出现了辛子安那冷漠、孤傲的模样。早听说辛子安这人架子大,不好接近,他既已明确表示不想见三木,自己去动员能办得到吗?

  “怎么样,沈先生?”西村又在催问。

  “这……”天求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始终未发一言的市川操着蹩脚的汉语,冷冷地插话了:“沈先生刚才说,和辛先生是老朋友、至亲的好友,你去和他说说,这点面子总该大大的有吧!”

  按照市川本来的意见,根本不必找沈天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候,他们还会没办法把辛子安“请”来?但西村严厉地制止了他。西村说,这事儿绝不能乱来。三木弘的指示是,他要和辛子安交朋友。西村当然明白,所谓“交朋友”不过是说说而已,看来这事后面还有什么文章,他可不想把三木弘吩咐下来的事搞砸了。

  西村见沈天求沉吟不决,等待了一会,突然严厉地咳了一声。

  沈天求吓了一跳,他觉得脊背上的冷汗直往下流,顾不得再犹豫,连忙说:

  “请两位放心,我……我一定说服辛子安来见三木弘先生。”

  “好,大大的好,我知道沈先生是个爽快人!”西村的态度又变得温和了,“沈先生这段时间干得不错。”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钞票,“啪”地扔到天求面前,“这是额外给你的奖金。你要继续卖力,我会考虑把你搬上二楼。”

  二楼是部主任和高级职员的办公室,是沈天求一直向往的地方。他站起身,恭敬地向西村鞠躬,说:“多谢社长关照,我决不会辜负您的栽培。”

  “你可以去了,”西村说,“关于辛子安的事,对外不必提起。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市川君,他会协助你的。”

  走出西村办公室,天求才敢掏出手绢擦去额上的汗。口袋里虽然装着沉甸甸的一叠钞票,可他心情却更沉重。动员辛子安去见三木弘,这话怎么开口,从何说起?而且辛子安是否接受?这可不是个好干的差事啊。

  突然,他想到,听天姿说,凡姝来过电话,说这个礼拜天邀请他们兄妹去沈家,几个好朋友聚聚,庆贺她死里逃生。只听说几妹的脸被烧伤了,不想见人。大家原先还以为她烧死了呢。谁知她在医院躲了几个月,又回来了。还不知烧成个什么样子。本来也想去看看的,这一下,他更盼着这次聚会了。他想,礼拜天辛子安是肯定会在场的,自己正好见机行事,但愿上帝保佑,顺利说动辛子安,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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