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沈效辕又沉重地叫了他一声,然后神色严肃而声音却不免有点打颤地说:“不要相信别人的话。凭几根烧焦的尸骨,怎么能断定凡姝已葬身火海?我盼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时候,我要亲自主持你们的婚事。”
这个可怜的老人,在失去自己亲生女儿之后,又失去了他当作女儿看待的亲外甥女。经受这样两次致命的打击,难怪他的神经要错乱了,辛子安怜悯地想。
虽然他像沈效辕一样,不能相信楚楚在一夜之间竟已香销玉殒,像沈效辕一样,盼望着楚楚突然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可是,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毕竟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心爱的楚楚。
他站在沈效辕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
辛子安去杭州,一呆就是两、三个月。不知不觉地,秋天已经降临,西湖的水变得更加苍绿而深沉,周围山上群树的叶儿,也逐渐发黄并开始凋落了。
他又一次独游灵隐,又一次留连于虎跑、龙井,又一次乘船去了小流洲,看望了三潭印月,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杭州,回到上海。
没有了楚楚的上海,对他还有什么吸引力呢?当他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北火车站时,他觉得很是茫然。他简直不明白眼前这些匆匆来去的行人和叮叮哨哨的车辆究竟在忙些什么?值得那么忙碌而辛苦吗?
他明显地瘦了,脸颊凹陷,因而眼睛显得更大更黑,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如今有着一层难以抹去的哀伤,神情比以前更冷漠。不太熟悉他的人,以为他傲气十足,不大敢接近他。而他也实在怕和人接触。只希望把自己封闭在与楚楚有关的那段美好回忆之中。
子玄和天姿在林妈的协助下,弄了几个子安平素喜欢的菜,在家里为他接风。他们知道子安的脾气,所以没请任何客人。
席间,子安很少说话。子玄和天姿想尽一切办法想逗他开口;问他在杭州的见闻,问他在杭州的工作,却终究未能奏效。
最后,子安轻叹一声说:“你们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去散散步。”
子安的忧郁,使子玄为他担心。但看到子安出门时那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步伐,他想,这几个月还是有功效的,毕竟哥哥的精力和自信已经恢复了。
上海的秋意比杭州浓得多。法国梧桐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只剩下那些悬挂在枝头的毛茸茸的果子,在秋风中瑟缩着。时间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而且都在匆匆地赶路,大概是着急回到温暖的家吧。子安看着他们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愈发感到自己被孤独驱赶得无处藏身。
茫茫然地走了一阵,看看周围,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在沿着经常走熟了的路径,住沈家去呢。
他想,今晚去一次也好,从杭州回来,也该去看望一下沈效辕,自己与沈效辕同有丧失亲人之痛。不管怎么样,他既表示过要把自己看作女婿,自己自然也要尽一点晚辈之道。
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子安心中漫开。愈接近沈宅,楚楚的音容笑貌就愈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他心底里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想到曾经有过楚楚和幻庐的地方去凭吊一番。他要在想象中重新回到那些美妙的时刻中去……
真不凑巧,沈效辕外出应酬还来回来。华婶请他在客厅稍等。但子安却站起来说,自己想去后花园转转,待会儿就直接回家,不再打扰了,改日再来看沈先生。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雾。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腹陇而模糊。但这并没有妨碍辛子安对幻庐的探寻,这条路他实在太熟悉了。
子安冒着大雾,一步步朝幻庐的方向走去。他觉得整个空间都变得混混地炖,恍恍增馆。前方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被一团漆黑克塞着。他想,以前总以为雾是白色的,是轻轻的,没有分量的,原来,当它在夜晚出现时,竟也可以是黑黑的、沉重的。
前面就是幻庐的旧址了。如今那美丽精致的小楼,那横卧于碧波之上的小桥,那一片清清的湖水,那假山上的小小凉亭,那些扶疏而繁茂的树木花草,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凭着记忆信步在昔日的林荫小路和柳堤花径上走着,极力想透过浓雾看清周围的事物。可是,周围有什么呢了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以及被火烧焦的树木的遗骸。这一切在黑雾中,犹如一头头蹲伏着的怪兽,有的在默默窥视,有的张开大口,准备吞噬胆敢前来冒犯的人。尽管形态各异,然而无不跳牙咧嘴,显得无比丑陋而可怖。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样的氛围中,也许早吓得掉头逃走了。但辛子安面对这一切却毫不畏惧。虽然这儿已面目全非,但在辛子安心目中,这里依然有着他所熟悉的一切。
是的,这儿曾有过他的小小指挥所,那简陋的工棚里,挂着被他撕坏而经楚楚精心修补过的蓝图。在这里,他同楚楚开始了最初的对话,也开始了最初的相互吸引。
是的,那挤在一块儿的光秃秃的大石堆原是假山,假山旁是湖泊和小桥。那桥是他和楚楚爱情的见证。
是的,跨过小桥,沿着湖边的小路走去,便是幻庐。哦,幻庐。
幻庐!我怎能忘记你的凹廊?在这里,楚楚害怕雷声,紧紧偎在我的怀中。在这里,我给楚楚戴上小古怪捡回来的耳环。这里记录了我们多少甜蜜的回忆!
那里应该是客厅了。可怜的楚楚,曾经那么精心地布置一切,大卫像,百日青,玻璃茶几,仙鹤顶着的烛台……楚楚,你知道吗了为了我曾流露过对客厅布置的一点不满意,为了当时你脸上的失望神色,我差一点后悔得死去!楚楚,我怎么能忘记客厅里那张白色的长沙发,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饱览了你软玉温香般的胸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样放肆地亲近了你那洁白柔嫩的肌肤。天哪,我们的幸福为什么竟那样短暂。你刚刚戴上我的订婚戒指,答应做我的新娘,你刚刚说过,只要我一个保护神就足够了……
楚楚,楚楚,这里处处有你,处处让我想起你的情影,你的娇声,你的体香,你的珠泪,……但是,为什么我环顾四周,只有茫茫一片黑雾,处处只有空虚和幻灭;而独独没有你!
楚楚,我的楚楚!
子安不知不觉中出了声,发烫的泪珠滚到他的唇边,他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坐下,双手捂住脸庞痛哭失声。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在这光秃秃的石堆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楼房和花园。也许幻庐,只是幻想中的宫殿;楚楚,当然也只是个幻影似的少女。对了,她本是个梦幻天使,是一个来往于仙凡之间的神人,自己只是在梦中见到过她罢了。
子安的神志真的有点儿恍饱了。但迷乱中又有着一份清醒。他顽固地想着,幻庐难道不是你亲手设计亲自督造的吗?楚楚难道不是千真万确地被你拥抱过,亲吻过的吗?摸摸自己的右手,那被小古怪咬伤的地方,不是伤疤犹在吗?这一切恩怨和情爱,怎么会是一场梦呢?
可是,楚楚,如果你真的存在过,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就走了?要知道,我们的相爱是多么不容易。而现在,分离比相爱更要难千万倍。常相思,不如常相依,这是你说过的话,你该不会忘了?
回来吧,楚楚。我在呼喊你,在盼望着你,你可曾听到?你就是回到了上帝身边,上帝听到我的心在日夜哭泣和呼唤,他也会发慈悲,把你还给我的……
难道是子安心灵的呼唤真的感动了上帝?难道至高无上的上帝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辛子安忽然发现,在自己面前不远的黑雾中,竟浮动着一团白光,像是从天上降落,又像是刚从湖水中升起。
呵,这是怎样一种飘忽倘恍的境界。奇怪的是,那团白光,渐渐地显现为一个人影,一个苗条修长,步履飘逸的人影,而且地正朝着自己慢慢移来!
楚楚,这是楚楚!
子安一阵狂喜,他猛地从石头上跳起,发疯似地大叫:“楚楚!楚楚!”一边便向那团白光疾奔而去。
然而,就在他叫出第一声“楚楚”的时候,那白色的身影竟像变了惊似地站定了,并且马上回头逃开,奔往幻庐的废墟堆。
子安不顾一切地在她身后急追。他的皮鞋踩着脚下的乱石,差一点被绊倒。嘴里一迭声地喊着:“楚楚,你别走。是我,我是子安,等等我……”
那白色的人影飘飘停停,停停飘飘,眼看已越迫越近。但当辛子安追到一根烧塌成半截的廊柱时,突然发现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子安站在这根廊柱旁,拚命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极力分辨。然而,除了黑雾,还是黑雾,哪里还有什么白色身影?哪里还有他的楚楚?
他绝望了。他恨自己,性子太急,声音太高,把楚楚给吓跑了。显然,那只是楚楚的灵魂——天哪,我现在也相信灵魂了吗?但千真万确,刚才明明见到了一团白光,那不是楚楚又是谁?难道真是因为思念过度而看花了眼?
辛子安颓然地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柱上,只觉得从头到脚渗进了一股深深的寒气。
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幻想楚楚顾念他的痴情而再次出现。干是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等待着。
浓密的夜雾打湿了他的头发,也打湿了他的衣裳。他觉得脸上潮乎乎的。摸了一把,不知是雾气还是泪水。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决定离开这令人伤心的地方。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夭!他看到了什么?就在他背后另一报廊柱旁,那个白色身影不是明明笔直地站着吗?
这次,子安不敢再大声急叫了。他轻手轻脚朝那个身影走去,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轻轻问:“楚楚,是你吗?楚楚,你说话呀!”
那白色身影纹丝不动,仿佛石雕一般。她既没有逃开,也没开口答话。
子安一步步走到那白色身影的近旁,那影子还是不动。子安也惊异地站住了。
原来,他发现,那的确是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女子,斗篷上飘动着一团黑色。他凝眸细看,原以为是女子的黑发,现在才看清,那是一幅厚厚的长长的黑色面纱。它严密地从头顶罩到胸前,使他根本无法看清这个身披白色斗篷的人的脸面。
但这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子安已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胸部的剧烈起伏。
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样漆黑的浓雾笼罩的夜晚,在怪石磷峋的废墟上,在这曾经烧死过人的地方,见到这么一个身披白斗篷、头罩黑纱的人影兀然默默地直立在自己眼前,恐怕都会吓瘫。子安虽是无神论者,而且一向大胆沉着,这时也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马上镇定了自己,声调也变得沉重而严肃起来:
“你究竟是谁?请你回答我。”
那白色身影微微一动,戴着黑手套的手无声地解开了斗篷的系带。宽大的斗篷一下滑落到地上,露出里面一身缀着彩色花朵的白纱裙。这是辛子安再熟悉不过的,因为这正是他向楚楚求婚的那晚,楚楚所穿的纱裙。同时,子安还清楚地看到,那向他伸出的左手上,经过特别缝制的黑手套,在中指处有一孔,虽把整个手遮得严严实实,却赫然露出中指上戴的那个红宝石订婚戒指。
就在这一刹那,面纱里面发出一声颤抖的轻唤:“子安……”
“楚楚!呵,楚楚,真是你……”子安猛扑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儿。狂喜,激动,夹杂着悲哀和委屈,使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靠那双有力的手臂来传达他所有的情感。
他能赚到,怀里的楚楚和自己同样的激动。她紧贴在自己胸前,戴着手套的双手直伸进他西服外套里,急切地、充满热情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像是要把自已完全融进他的体内。
热血在子安的血管里快速地奔腾。他呻吟着叫了一声:“楚楚,这么多天,你可把我想死了……”说着,就用颤抖的手去擦楚楚头上的面纱。他要好好吻吻他的小天使,上帝又一次恩赐给他的梦幻般的天使。
但是,正在抚摸他的楚楚竟一个扭身,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一面用双手紧紧按住面纱下端,嘴里惊恐地叫着:“不,不,我不要……”
子安愣住了。他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楚楚,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呢?”他急切地问。
蓦地,子安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了悟,就像一块棱角尖利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他那毫无防备的脆嫩心脏上,立即皮碎肉烂,鲜血横飞。一阵剧痛,他差点儿晕厥过去。
“楚楚,你的脸……被烧伤了?”在上下牙交战的格格声中,传出他无力的嗓音。
“哇——”地一声,楚楚痛哭起来。她隔着面罩捂着自己的脸,哭得差点儿站不住倒在地上。
子安忙上前一把托住她,重新把她搂在怀里。他和楚楚同样伤心欲绝,但他终于强咽下泪水,真挚地说:
“楚楚,听我说,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心满意足。不管你烧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和以前一样爱你。”
楚楚的哭声实然而止。她简直是以抑制不住的惊喜问道;
“真的?你不会离开我?”
“绝对不会,你放心。”
“那你还会和我结婚吗?”楚楚又追问一句。
可怜的姑娘,她一定是被这场大火烧得完全失去了自信,才会违背她那矜持的个性,亟不可待地提出这个问题。辛子安这么想着,便坚定地说:
“会的,只要你愿意。”
一阵凉风吹过,浓雾渐渐散开。辛子安感到了凉意,他忙拾起地上的斗篷,给楚楚披上。这才看清,斗篷是白色缎面,黑色里子。
当他给楚楚系上脖颈上的带子时,楚楚突然咯咯一笑说:“我刚才把里子反穿在外面;你就找不着我了,还以为是鬼魂了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