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姝娓娓地时停时续地说着。辛子安几次想插话,都被她用手势阻止住了。他只好静静地听着,尽量抑制着冲击他心胸的汹涌浪潮。
但当凡姝说到这里,她那自惭自责的痛苦表情,终于像一道最猛烈的排浪,冲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别这么说!你完全是无辜的!你有何罪?你不过是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而已。这更证明,我是个残忍的魔鬼,竟然会动手打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天使……”
“不对,子安……”
“别,什么都别说了。现在,快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子安急切地问。“凡林”他是绝不想叫了,可是该叫她什么呢?
凡姝含着眼泪,哑然失笑了。真糊涂,说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我父亲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单名也是这个‘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就从心底发出一声满含激情的呼唤:“楚楚!楚楚可怜,楚楚动人,楚楚可爱,多么妙的名字。”
子安一脸虔诚而欢欣的表情,对着从前的凡姝,现在的楚楚说:一我要感谢你的父母,楚楚。他们养育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又给了你一个这么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听我讲了实情,知道我并不是凡姝,你,原谅我一直在骗你吗?”楚楚几乎是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说。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发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边。可还没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静地伏在楚楚脚下的小古怪突然高跳起来,扑向他的左手。
楚楚吓得一声惊叫,嗓音都变了调:“小古怪,停下!”
也许是先前楚楚对它说过子安不是坏人,也许是这次它有意给子安留点面子,小古怪这一扑并没伤到子安的皮肉,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衬衣袖口上的一颗纽扣。
楚楚还在紧张地簸籁发抖,一面疾言厉色地训斥小古怪:“你疯了,你再这样乱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从没见过女主人对它发那么大脾气,它灰溜溜地带着负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着说,“它可不是乱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负你。”
他心里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认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别再说什么你在骗我,要我原谅之类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并不是个富家千金,而是个生活充满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爱你。
子安说着就想把楚楚搂到自己怀里。
可楚楚马上往旁边一挪,离开了他。这实在使子安既难受又尴尬,他嘟嚷着说:
“那么说,其实还是你不肯原谅我罗!”
“不是的,”楚楚说,“你还不了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还能照样爱我吗?”
“楚楚,难道你对这点还有怀疑?”子安几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说过,你最看不起唱戏的,特别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吗,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唱京戏的,而且偏偏就是个旦角。”
“这,我没想到……”
“而且,他后来连京戏都唱不成,成了一个比正式角儿更可怜的流浪艺人!
“楚楚,那天,我并不是……”
但楚楚打断了子安的话。她那放在膝头的双手,捏成了拳,克制着自己尽量用冷静的、轻柔的语调叙述着:
“我母亲向外公提出,要嫁给我父亲。沈老太爷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顿,并把她反锁在房里。可是,妈妈还是找到机会逃出了家门。我父亲也离开了原先的戏班子,带着妈妈远走他乡。他们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后回到我父亲的老家苏州。京戏唱不成了,幸好父亲讲得一口好苏白,他就改唱评弹,在苏州一带乡镇的小茶馆里演唱。我们就靠他这点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门去了。穿着打了补钉的长衫,夹着那把旧三弦,手里提着装了两个烧饼的手绢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带的乡镇到处转悠,多找些场子可多挣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咽了,看得出来,这是她今晚开始讲述自己身世以来最动情、最痛心的时刻。
“他终于累病了,是嗓子里的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嗓子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而吐出来的疾里,总是带着血丝。
“幸好我妈妈已在乡村小学兼课,多少有了点收人。妈妈劝他在家静养,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点,又出去唱。他说要积攒一些钱,送我上县城的中学。我真的上了中学,可他却终于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馆弹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里后,嗓子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后来我和妈妈才知道,自从他嗓子坏了以后,常被人嘘赶着下台,还有人向他身上、脸上泼茶水,扔脏东西,但他每次进家门时,总偷偷地把污迹擦净,不让我和妈妈知道……。
楚楚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扭过脸去,不想让子安看到她的眼泪。
子安轻声叫着“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替她擦去眼泪。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来,背对着子安说:
“我父亲是个戏子,甚至是个连戏子都不如的江湖艺人。看他,是个坚强的真正男子汉。他从不哀求,从不叫苦。一直到临死,他始终面带微笑对着妈妈和我。为了忍住身上的剧痛,最后,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烂了,但他没哼过一声,为的是不让我们为他难受……”
楚楚猛地转过身来,满面闪烁着泪花,用毫不留情的语调对子安说;
“你可以因为他的身份而轻视他,轻视他的女儿。但我要告诉你,绝不是所有的戏子都如你所说是下贱的,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
辛子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再提希望楚楚原谅他之类的话。他双手捧住额头,狼狈地呻吟着说:
“楚楚,饶了我吧。那天,我只是个被妒忌心搅昏了头脑的疯狗,到处乱咬,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和宋桂生来往,只是想完成我父亲的一个遗愿。他改唱弹词后,常说《西厢记》这部书。他觉得评弹《西厢记》里有不少好东西,可以用到京戏里。他偷空把自己的许多设想都记了下来。可怜我的父亲,京戏舞台早把他抛弃了,而他却到死也忘不了京戏。现在我有机会让我父亲的理想实现,我想帮助宋桂生改好《西厢记》,作为对父亲的一点纪念。”
就像没有看到子安的惭愧和狼狈,楚楚说清事情原委后,便顺势追问一句:
“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如果因为轻视我父母而离开我,我绝不怪你。”
说完以后,她抿紧了小嘴,仁立在子安面前,一脸庄重、严肃,就像个身负神圣使命的天使。
子安不知该怎么办才能减轻那晚所犯下的罪过,让楚楚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他想:自己对楚楚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而他本来已经得到的,却因一个过错而丢失了。
他沉重地说:“现在,是你在轻视我了。我偏狭,粗暴,不近人情,我配不上你……”
又愧,又悔,又急,使这个生性刚毅,从不在任何人面前低头的男子汉,迸出了泪珠。
楚楚看到过辛子安因悲痛、激动而热泪盈眶,但像今天这样,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泊泪直流,她可从来没见到,甚至没想到过。
哦,子安,你这是怎么啦!她震惊了。她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绞结在一起,她感到一阵彻骨的、钻心的疼痛。她忘情地叫出了声:“哦,子安!”一下就扑到他身上。
小古怪这回可看清了,是它的女主人主动扑到辛子安身上的。它游移不定地动了动,终于决心不再去管他俩的事,只带着满腹疑惑静静地观察着。
子安没有去碰伏在他膝上的楚楚。令他难堪的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流,他只好用双手紧紧地遮住眼睛。
楚楚把他的双手拉开,用手背给他擦抹着眼泪。见子安还是一副自责、悲伤而绝望的样子,她突然把头扎在他怀里,撒娇地说:
“为什么不理我么?你有那么多天……没抱过我了。”
子安猛地把楚楚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双臂是那么有力,又抱得那么紧,楚楚真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了。但这种疼痛却化成一股甜蜜的幸福之感。她笑着,轻柔地说: “现在,我是楚楚。我是我自己。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你的吻了。”
子安像发了疯似地亲吻着楚楚,从她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一直到嘴唇。他的唇一接触到楚楚那温软的双唇,就像被粘住了似地再也不松开,就那么贪婪地一次次地舔噬着。他只觉心里那把热火越烧越旺,烧灼得他浑身皮肤发疼。
他的嘴没离开楚楚的唇,就势在沙发边跪下,把浑身发烫而绵软的楚楚平放在沙发上,随手拉过一个靠垫垫在楚楚脑后。然后颤抖着摸到了她衣裙胸前的第一个钮扣。
楚楚哆暖了一下,但她终于躺着没动,只是用两臂更紧地箍住子安的颈。
子安手抖抖地解开了楚楚胸前第一个扣子。他的唇也就随着往下轻轻移动。他已经吻着楚楚那雪白的颈项,从衣领里散发出来的葱郁气息,简直使他迷醉。稍稍停顿一下,他又解开了第二个扣子,第三个扣子;他那滚烫的唇也就越来越往下移动着。
楚楚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原来箍紧子安的双臂,轻轻地滑落了……
夜已深了,辛子安却没一点睡意。他兴奋地在床上翻来复去。有点儿埋怨子玄:展览都快结束了,难道还那么忙,今天为什么不回家?他渴盼着把心里那满得要溢出来的幸福向人倾诉,可偏偏找不到听众。
床头的电话响了。他预感到这将会是谁。抬起身,一把抓住话筒,果然是楚楚。
他刚叫了一声“楚楚!”楚楚就说:
“嘘,轻点声,不要让别人听到。这是我俩的秘密。答应我,当着别人的面,还是叫我凡姝。”
“我知道。我连子玄也不会说的,”子安说,“叫你什么都行,反正你总是我的,对吗?”
楚楚说:“子安,我们分别有多久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
子安的心一阵猛跳,抓着电话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说:“我也是,分别才两个小时,可就像过了二百年!所以我说,快嫁给我吧。”
“子安,你走后,舅舅把我叫去了。我告诉他,你向我求婚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很高兴,完全赞成我们的婚事。”
“你有没有告诉他,结婚后你要住到我这儿来,我们也不想继承他的任何财产?”子安又问。这是他们俩商定的。子安才不想让人以为他是相中沈效辕的家产而娶他女儿的呢!他爱的是楚楚本人。何况,他完全有能力、有把握使楚楚过得很舒适。
“这些,我想以后等你来和他说,好吗?”楚楚回答,“你总归要正式和他谈一次的,是不是?”
一想到她此时歪着头问“是不是”的可爱模样,一层笑意浮上子安的脸庞,“好吧,我会亲自和他说。”
“子安,我刚才做了一件事。我把小古怪咬下来的你衬衫上的那颗扣子。挂在它的脖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