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立和天姿虽然不明白子安所说的是一个怎样的梦,但却猜到一定与凡妹有关。这属于子安和凡姝的秘密,所以他们俩都不追问。
吃过餐后的甜点心,喝了两口咖啡,子玄与天姿就匆匆走了。
他们俩一走出这个安静的小单间,凡姝就握住子安放在桌上的手,眼眶湿润地看着子安说:
“谢谢你,子安。”
“哟,怎么对我客气起来了?”子安感到凡姝的激动,故意随便地问一句:“谢我什么呀;
凡姝忘情地说:”为了你做的所有这一切,为了有你的存在,为了我能遇见你,为了你肯接受我的爱……”
子安站起身,把凡姝从椅子上拉起来,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总以为我肯重新回来造这幢楼房,是因为天姿说服了我。其实,那天在她进我办公室前,我已经决定同意你的请求。后来,你对我讲述了你的梦,这就更坚定了我要把楼房造好的决心。”
他捧起凡姝的脸,亲呢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说:“虽然这完全违背我的性格和处事原则。要是换了第二个人,一会儿要拆,一会儿要重建,我……”
“别说了,求你,”凡姝的小手轻轻掩到子安嘴上。那光彩照人的双眸,那样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子安。渐渐地,那眸子暗淡起来,就好像夏日晴空突然飘来两朵乌云。
凡姝低懦着说:“我知道,你完全有权利问我,为什么明明喜欢你的设计,却要闹着推倒重来。但是,”她恳求地说。请你别问,好吗?”
子安谅解地说;“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只要你不想说,我永远不会问。”
凡姝感动地却又有些悲哀地偎在子安怀中。
子安轻轻拨了拨凡姝的耳环说:“我们该走了。要不,侍者还以为我们在这儿醉倒了呢。下午你还想上哪儿去玩玩?”
“你能陪我一整天?”凡姝惊喜地问。
“不只一整夭,连晚上都安排好了。到我那里去听音乐。我从法国带回来一些很好的唱片,特别是精彩的小提琴独奏和协奏。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奢侈,平时不轻易事用的。”
子安知道凡姝在大学是学文艺的,钢琴弹得不错,他自信他的安排凡妹一定会喜欢。
果然,凡姝像个小姑娘似地一拍巴掌,原地转了一个圈,那条红裙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大圆:“太好了,我也喜欢小提琴曲。今晚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宝库……”
她突然停下,咬着嘴唇想了想,说;“哟,我差点忘了。今晚约好要去看京戏……”她望着子安,“这样吧,我们明夭再欣赏唱片,今天你陪我去看京戏,好吗?是宋桂生,就是花艳秋,演《太真外传》,他的戏不错。
子安立即想起,子玄曾和他提起过这个唱戏的宋桂生,他明显地在对凡姝献殷勤。天姿说见了他恶心,而凡姝却和他很谈得来。
一股酸涩的,子安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突然在他胃里搅动起来,使他很不舒服。他想都不想就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
“不,不去看京戏,我要你去我那儿听唱片。”
凡姝怔了任,但马上就笑了。她偷偷瞥一一眼门口,见外面没人,就踞起脚尖,在于安的唇上吻了一下,说:“真专制!好,依你。现在,先送我回家,我要去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我就去你家。你等着.今天我来烧一顿晚饭给你吃。怎么,不相信?那样瞪着看我干嘛?我的手艺还不错呢。然后,就一起欣赏唱片,满意了吗?”
子安欣喜地用吻盖住了那张噪噪不休的小嘴。
子安把凡姝送到沈宅门口。回家路口,又特地弯到小菜场,买了不少鸡、鱼和蔬菜。到家后,把买来的吃食住案板上一放,准备等凡姝到来,两人一起下厨动手。
他跑上楼去,打开自己屋里那个塞得满满的唱片柜,精心挑选了一叠唱片,放在唱机边上,又开始整理房间。今晚,他将在这里头一次接待自己的女朋友。好在他房间从来就很整洁,与子玄大不相同。不一会儿,就收拾得井井有条。
最后的程序是冲淋浴,边冲边哼着什么曲子,这在子安来说,是少有的。
从浴间出来,卧室的电话响了。拿起听筒,是凡姝的声音:
“子安,你听我说,我到家时.宋桂生已等在家里好久,因为,我是和他约定过,今天先去后台看他扮戏,然后再看他的《太真外传》我回绝他,说是以后再去,可他软磨着,可怜巴巴的,我不答应,他就不走。他说,因为我说过今天去,他让后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看,快五点了,我再不答应,他今晚就非误场不可,你说我怎么好……”
宋桂生,花艳秋,这个家伙!但凡姝为什么见了他就这样下不了决断?反要我来作决定。
“子安,看来我只好去戏院了,行吗?子安,你说话呀。明天,我一定去你那儿,好吗?”
好啊,你不是很明白该怎么办吗?还要问我干什么?子安思,他一声不响地听着,直到凡姝把话说完,他才冷冷地说:
“明天晚上我没空,听唱片的事,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就搁上了电话。
子安机械地下楼,走进厨房。案板上,那些鸡、鱼、蔬菜还摊放着。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对他的嘲讽,特别是那条张着嘴、翻着白眼的鱼,简直像在对他示威似的。
一股无名的酸楚和痛苦猛地攫住了他。突然,他一挥手,案板上的东西全被橹到了地上。
子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效辕往辛子安办公室去了个电话,约他下午去家中谈谈工程收尾的有关问题。
子安实在不想去,推托再三,经不起沈效辕苦苦敦请,答应下班前去谈一会儿。
子安到沈家时,客厅里只有沈效辕一人。他先是着实夸奖了一番工程的质量和进度,对丰子安表示了由衷的感激。接着,就提到最后工期问题。
“辛先生,不知整个工程,尚需多少时日方可告竣?小女对妹的生日在即,我打算在新楼里给她庆贺一下。”沈效辕问。
辛子安很快在头脑中清理了一下工地上遗留的问题,然后说:“估计半个月内楼房与花园可以竣工。”
“那太好了,”沈效辕一面往烟缸里弹着烟灰,一面高兴地说,“不过,只有十多天了,能来得及吗?”
“不会有什么问题,”辛子安很有把握地说,只是,楼房的室内装修……”
“本来我想请辛先生推荐个室内装修师负责此事的,但凡姝一时心血来潮,说是她要亲自来设计装修,已经在开始定制一些家具和装饰材料。”
辛子安想,凡姝倒没和我说起过,莫非还要对我保密吗?
自从那晚凡姝跟宋桂生去看戏而没去他那儿听唱片,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子安知道她正在忙着期末大考,不想去干扰她。何况这一阵公司的业务又特别多,把他拖得从早到晚脱不开身。
“不过,我对凡姝这方面的能力实在不敢信任。我想,到时候还得请李先生帮忙。”沈效辕又说。
“到时再说吧。”辛子安回答着,一面已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凡姝匆匆走进客厅,后面紧跟着一个男人,手中提着凡姝那个上学用的大书包。从此人的长相装束和神态,子安马上断定,他便是宋桂生,那个唱旦角的红戏子。看得出来,他们刚从外面回来。
看到辛子安在客厅里,凡姝又惊又喜,叫道:“子安……”
那边,宋桂生恭敬地口称伯父,与沈效辕打招呼。看来,他与沈效辕已是很熟捻。一副沈府常客的样子。
小古怪像团小绒球那样直滚到客厅里,扑到凡姝脚下。凡姝刚俯下身去,宋桂生已抢先一把抱起了它,亲热地说:“哈,小古怪,来欢迎我们了,是吗?”
沈效辕这时已站起身来,他为两位初次谋面的客人介绍说:
“辛先生,这位是宋桂生老板,眼下红遍上海的花旦花艳秋.就自他。宋老板,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辛子安先生,小女的新楼就是辛先生一手设计承建的。”
辛子安礼节性地点点头,而宋桂生却天生自来熟似地连连说:
“久仰,久仰。小可早想请凡姝小姐引见先生,不想今日一睹丰采,真是三生有幸。小可有一块地皮,也想盖幢楼房,此事还想烦劳辛先生大驾。您给凡姝小姐造的那房子,实在太漂亮,令宋某羡慕不已。”
宋桂生说的是一口道地北方官话,简直就像在戏台上念台词一般,抑扬顿挫,有腔有调。
辛子安注意到,宋桂生长得确实十分清秀俊美,如果剔除掉那一点装腔作势的俗气,倒也不失为一个美男子。而且宋桂生态度谦卑恭顺,待人殷勤周到。你看,他这会儿已放下小古怪,正忙忙地从华婶手中接过一杯冷饮,巴巴地递给凡妹。当凡姝喝了一口,正想把杯子放下时,他早又机灵地伸过手去,把杯子接过来,跑去放在茶几上。
凡姝走到子安身边说:“宋先生是很想和你见见,说过好几次了。哎,你站着干吗?坐么� ∽影膊幌肓髀冻鍪裁矗阌衷谏撤⑸献隆�
“阿姝,你不是在学校吗?这是从哪儿来?”沈效辕问。
“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考试,明天没事了。中午宋先生来接我,去了他戏班子……”凡姝回答。
“伯父,敝班近日准备开排全本《西厢记》,在下觉得有些旧台词不行,特请凡姝小姐帮助改改本子。呢,伯父,凡姝对这个戏真是很有研究哩,敝班上下都佩服得不得了!”宋桂生面对效辕,眼光却频频投向凡殊,极口赞美道。
“哪里有什么研究,我只是喜欢这个戏而已。”凡姝被宋桂生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眼角捎着子安,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伯父,辛先生,等敝班上演此戏,一定要请二位光临指教。”宋桂生说着抱拳向效辕、子安拱了一拱。
“这次宋先生要反串张生。我觉得他对这个角色很有独到理解,一定会演得很精彩。爸,子安,到时候,你们真的要去看一下喔。”凡姝说。
“凡姝小姐过奖了。小可的当行是青衣花旦,本该演红娘,但所改的本子张生的戏重,所以在下决定亲自反串,也是偶一为之而已。”宋桂生不知是客气还是炫耀,说着转向凡姝:“不过,几株小姐,这可得让您多费心了,将来这戏叫响还是砸锅,可就指着您啦。”
好家伙,他还没完了!看来是居心叵测,别有打算!但凡姝怎么受得了他那副娘娘腔呢?我才听了这几句,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辛子安又一次站起身来,客气但十分坚决地说:
“对不起,我告辞了。”
“辛先生,马上开饭了,请在此便饭后再走。”沈效辕赶忙站起来伸手挽留。
“谢谢,改日再叨扰吧。”辛子安已向客厅门走去。
“子安,等等,我送送你。”凡姝紧追几步,来到客厅门口。
“不用,你还有客人。”辛子安冷冷地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辛子安破天荒地在公司里对高老板狠发了一通脾气。
一连几天,他都在公司承建的卢家湾民房工地上。他发现,无论是工程质量和建筑材料,都跟他的设计要求相差很远。问工地上的人,又都说是上面吩咐的,他们不知道。
子安从工地赶回公司,径直走进高老板的办公室,责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老板不紧不慢地说:“这批民用公房,本来就造价低,加上从市里到下面每一级主管,层层克扣,我应付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容易了。早知如此,子安,我根本不会请你来设计,太屈才了。想想也是,这种平民住房,将来还不是给那些公务员住,要那么多讲究干吗了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对付过去算了。”
“我知道,这批房子将来是租给中下层市民的,他们也是人。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处处偷工减料,不按设计要求乱打折扣?”
对于子安提出的返工要求,高老板虽然态度非常客气,但骨子里却硬得很,一点儿不肯让步。最后惹得子安火冒三丈,拍桌大吼道:
“你这样干,将来房子倒坍,要出人命的!你等着偿命吧!”
高老板是个修养到了家的商人,竟还满面堆笑地说:
“子安,哎,子安,别发火,有话慢慢说么!”
辛子安已经无话可说,他气冲冲地甩上办公室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这才发现,门外已围着不少公司同事,正在偷听呢。一见他出来,哄地一声,马上作鸟兽散。
有几个平时较熟悉的,不好意思地和他搭讪,或不着边际地表示慰问。他谁都不看,谁也不理,回到自己办公室闷闷地坐了好久。
回家的路上,平时爱和他聊几句的包车夫老张,今天也识相地不开口。子安想,今天下午他大发脾气的事,一定在全公司都传开了。
坐在黄包车上,被凉风一吹,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高老板这么做固然可恶,可自己如此光火,也实在犯不着。他不能不承认:这些日子来,情绪非常不好,而这无疑跟凡姝有关。
自从那次在沈家相遇之后,凡姝来过几次电话相约,子安都借口业务忙,回绝了。忙是实情,但也因为他有意要把自己和凡姝的这段情冷一冷。
他不怀疑凡姝爱他,并且爱得很强烈;但是不敢说宋桂生对凡妹就毫无吸引力。而在感情上脚踩两只船,是他辛子安所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想,反正我已袒露了胸怀,现在让凡姝再好好地作一次选择吧。
但是强迫自己不与凡姝见面,这却使他痛苦万分。不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常会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这一刻,凡姝在哪里?她一定正和那个戏子在一起,在帮他修改戏本,斟酌唱词,而花艳秋对凡妹也一定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想,就像有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
他告诫自己:这是瞎想,毫无根据,赶快停止。但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并不受理智控制。凡姝那么深地嵌入他心里,即使他的心被烤焦煮烂,也已经不能把凡姝从那儿抹去。
愈是不愿想,就愈是要想,愈是不愿在坏处想,就愈是想得危险可怕,直到想出一身一头的冷汗。有好几次,他也曾想去找凡姝谈谈清楚,但大男子的骄傲和矜持,至今阻止着他往访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