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如宏钟,既清又亮。一群跃跃欲试的人都怔了一怔,一来是震惊于一个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突然展现了惊人的内力,二来也是濮阳柔羽的话太过吓人。
造逆?
濮阳柔羽过去受过极重的伤,方才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拼著血脉逆流的危险,喊出的几句话,已经使得他气息急促,但如今情势危殆,他只得勉力为之。濮阳柔羽把握这难得的平静,当下续道,“君皇若要杀我,早就杀了,岂有如今刽子手惨死的事?刑场问斩本是君皇与我合计,目的是找出玥大人。如今玥大人已经找回,我还是朝廷的外丞相,公然杀害朝廷的一品大员,是贵族当夺封地,是平民则罪诛九族!”
句句铿锵,掷地有声,围观众人一时懵了,都呆等著看别人怎么打算。
突然高台上一句话传了下来,“玥是镜人,本王亲眼看见的。”康靖王突然说道。眼见皇兄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就知道玥要是不死,皇兄定然爱护有加。他自己是君皇唯一的亲弟弟,君皇是极重名誉的人,绝不肯落个杀弟的恶名,顶多削他封地,禁足几年──反正美人多得是,和皇兄争那一个未免太蠢,再说濮阳柔羽生死干他屁事?──他一放下心来,就懒得再待在这种闷热的地方,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不料五花大绑、跪在刑场上的濮阳柔羽,突然发话,而居然也真能在一句话间就使所有人忌惮,兴头一起,他突然很想试试濮阳柔羽的能耐,也不走了,坐下来开口就道,“你本就是犯人,天底下有哪个犯人不要为自己脱罪的?你根本是信口雌黄!”
逆著光,濮阳柔羽看不真切,只从语气里听出这人正是康靖王。濮阳柔羽立即想到他是在为自己将玥关在王府的事脱罪,心里冷笑一声,讽刺道,“王爷不信我的话,难道连长老也不信?”
有著翠绿眼眸的长老,在另边高处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还有玥的重伤,有一部分就是这个劳什子王爷造成的,濮阳柔羽心火一上,忍著血脉逆流的痛苦,介面就道,“王爷知道玥是镜人,怎么就不肯早早将他送回皇城?自古镜人就是要献给君皇的,挟持镜人,又意欲何为?”
呼、呼、好犀利!一句话就指著他造反哪!康靖王心里一阵遇到对手的感动,本来依他的性子不肯放濮阳柔羽干休的,但他内力深厚,早听出濮阳柔羽情况不妙,全凭一股意志力支撑著,再说下去恐怕要当场吐血,他也不想早早送了濮阳柔羽一条小命,长笑一声,说道,“好个濮阳柔羽,本王认了你这个外丞了!来人,还楞在那里做什么?快给濮阳丞松绑啊!”
濮阳柔羽呆了一呆,他没料到康靖王与传言完全不同,竟如此温和?本来已经准备了一肚子话,随便康靖王答什么都能立刻反击,没想到康靖王居然就这样认输……
濮阳柔羽任著众人为他松绑,不可思议的凝望著监斩台上看不真切的蓝发身影,思索著,慢慢站起了身来。
“多谢王爷。今日事到此为止,请诸位还回驿站休息,明日朝廷就会有旨意。”
诸达官贵族尽管心里不满,但上有长老,前有康靖王,也不好说什么,鱼贯下了监斩台,各自觅了自己的从人去了,群众没有热闹可看,边说边比的也就渐渐散开了。
濮阳柔羽其实已经走不动了,但他不想当场倒下,缓缓的眨著眼帘,努力维持微笑的神情站在原地,看著王禔和自己爹亲一脸欣慰的向他走来──
“啊!哎!”
陡然背后一阵嘈杂声响起,满街还没走尽的人都看见一个白衣少年身影如飞,蛟龙一般跃上刑台,半空里拔剑就向濮阳柔羽砍下;濮阳柔羽回头一望,正与白衣少年打了个照面。
“少-”
少年呆住了。他来到刑场,听见王爷和犯人的对话,他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王爷怎会一下子就认输?莫不是被犯人抓住了什么把柄才不得不屈服?想起王爷对自己的托付,少年胸口涌起一阵烫热──他不能因为情势不利就放著不管!他要放手一搏!
……却没想到在见到对方的一瞬间,一阵心痛猛然窜起,封锁的记忆突然撬开一个缺口,一个模糊的影像隐约闪现,他直觉要收剑,但剑势如龙,直劈而下,早已收之不及!少年胸口一恸,泪水突然就滚了下来。
濮阳柔羽也呆住了,他该闪开的,但他只是怔怔的看著自己弟弟的长剑向他劈来,竟是要置他于死地……为什么?少仲……
“叮!”的一声,一道冰冷的剑气适时介入。剑气弹开了少年的剑势,少年向后一仰,连退几步,竟是站身不住,向后摔下刑台。台下侍卫眼见有人行刺,发一声喊,立刻蜂拥而上。
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斜刺里窜出,赶在众侍卫的长枪刺向少年之前,将他抱了怀中,黑衣一裹,乘风再起,临别一瞥,只见濮阳柔羽满脸惊惶痛苦的神情。
末鬼一声低叹,踏风而去。
“羽儿!”
濮阳然介赶到,刚好将濮阳柔羽软倒的身躯接入怀中。
第十一章
‘这、这是什么?’
‘断肠草。’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凤冠霞披的女子凄然厉笑,‘你是大才子,武功也比我高,我一个下贱女人,除了下毒,别无他法嘛。’
‘什么?我……’烈火由内腑灼起,很快透入四肢百脉,他勉强运劲抵挡,却是一口鲜血呕出,眼前已经模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为什么……’
她细指挑起他染血的下颚,冷冰冰的说道,‘你有的是家世才学,长得又俊,爱什么人到不了手,非要逼一个给你磨墨铺纸的下婢嫁你?’
‘……逼?’
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才摇头,她就定住他的额,像印像里一样婉约轻柔,带点俏皮的味道,‘柔羽,我本来当你是弟弟的。可是你要我嫁你……’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带笑的眼眸十分坚毅,‘你可知道,我们这一族的女子,宁愿死,也不嫁自己不爱的男人──’
红烛高燃,火光透艳,他印像里,她最后的笑,是映在一柄精巧的匕首上。
‘……净……’
“羽儿、羽儿。”
睡梦里恍惚听见熟悉的呼唤,濮阳柔羽缓缓眨开眼帘,透过睫毛的间隙看见自己父亲一脸忧愁的望著他。濮阳柔羽习惯的微微一笑安慰自己的父亲,“爹……叫孩儿什么事?”
“唉,你可醒了。看你浑身是汗的,做恶梦了吗?”濮阳然介端过一碗敖了大半天的鸡汤,吹凉了就扶他起来喂他,“大夫说你现在比坐月子的女人还虚,要严禁茶水,渴了就喝这个-”
濮阳柔羽不禁失笑,“哪有这么严重。”
“嘘!”濮阳然介突然压低了声音,觑眼望望微张的窗户,看看没人偷听,这才续道,“羽儿,你还是装几天病好了。”
“爹,究竟怎么了?”
“唉,你才回府,就有两个人找上门来。嘿,你猜是谁?”濮阳然介吐了口气,就见濮阳柔羽一脸茫然的看著他,“一个是长老、一个是康靖王。”
“长老?”濮阳柔羽一听眉心就敛了起来,“长老会来一定是玥的事,玥怎么了?”
濮阳然介无奈的摇了摇头,“爹也不知道是什么事,长老坚持要等你醒来才说,就在府里干等。爹看不是法儿,就跟长老说,等你醒来后,立刻就送你到忘怀岭去,谁知道长老不肯,现在还在大厅里等著呢!”
“……我睡了多久?”
“三天。”
“三天……”濮阳柔羽揉揉还发著晕的额角,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太久了──长老可能有什么紧急的事,我先去见见长老再说。”突然想起刚才父亲说康靖王也来了,濮阳柔羽随口问道,“爹,康靖王有什么事?”
濮阳然介两道稀疏的眉毛突然皱成一团,犹豫了会儿才道,“他说是有关少仲的事。”
“啊!”濮阳柔羽一震,几乎软了脚步,抬头怔怔望著撑扶自己的父亲,半晌才道,“……少仲怎么了?”
濮阳然介叹了口气,“康靖王也说要等你醒来才说。”
“我去见他!”濮阳柔羽转身就走。
“康靖王回驿站去了,”濮阳然介赶紧介面,捏著他的手掌心说道,“爹知道你关心仲儿也关心玥大人,不过凡事量力就好,你自己要多保重哪。”
“……没事的,爹。”想起刑场的事,父亲恐怕也不比自己好受到哪里去。濮阳柔羽心里既难过又感动,用力回握著父亲的手,回头一笑,“孩儿先去见长老吧。”
※※※
玥自昏沉里醒来,感觉一双温暖的大手紧握著自己的手,柔缓的内力就从手心相接处一点一点的渗了进来。他想开口说话,全身却虚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尝试著轻轻挪动手指,就听一声压抑著激动的呼唤传来。
“玥……!”蓝发君皇勉力克制著情绪,生怕自己会因为过度的激动而吓著了玥。玥服下还灵丹后,有一瞬间心脉全然停止跳动,他几乎吓掉了魂,什么都忘了,只记得紧抱著玥不停地呼唤,直到那停止的心脉再度回复跳动……
玥微微一笑,既感激又歉疚。不知为何,他记得意识离体的飘渺感受,生死一线的黑沈里,是一声声真摰的呼唤将他拉了回来……他想君皇一定在他身边守候了许久,他既然醒来,就该让君皇好好休息才是。
勉力挣了挣,他开口无声的呼唤著。
君……皇……
“玥、玥!”蓝发君皇终于还是忍不住,倾身就将他抱入怀里。
感觉君皇像个怕失去依靠的孩子一样紧紧的搂著自己,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自己揉入他的胸口一样,玥微微地笑了,轻轻提醒著,“……休息……”
“什么?”
身体渐渐回复了力气,似乎也找回了说话的力量,“君皇该休息一下。”
“啊!”他胸口的伤还没收口,该不会是弄痛他了!蓝发君皇赶忙松手。双臂微微一张,这才想到不只是弄痛怀中人的问题,还有自己已经逾越了君臣该有的礼节……果然还是失态了吗?蓝发君皇自失的一笑,想著该完全松手,却不知怎的,环著玥的双臂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怎么也不肯松开。该不会是失而复得的心情太愉悦了,才会……
玥没有挣扎,可能是身体还太虚弱所以没法挣扎;可是玥也没有叫他放手啊,该不会是……蓝发君皇杂七杂八地转著念头,想著玥说不定愿意接受他,又想著玥本是客气习惯的人,不好直说也是可能的……心情一下子高昂一下子低落,转瞬间额上已经冒出汗来。
玥微微蹙起眉头,不明白君皇心跳怎么会突然快了起来?试唤的问道,“君皇是不是太累了?”
蓝发君皇满心都绕在自己的思绪上,反而没注意到他说些什么。“玥,”他抿了抿干涩的唇,顺著自己的思路说道,“朕、能不能这样抱著你?”他已经紧张得连手心都渗出汗来了。
玥一愕,不觉失笑。原来君皇是在想这个啊……连圣魔界仅有的一颗还灵丹都给了自己了,君皇的心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玥温温柔柔的笑了,“臣……”
“君皇!濮阳丞有急事求见!”
寝殿外突然来了这么一声,蓝发君皇一怔,立刻气得火冒三丈,突然后悔自己怎么不在刑场上就宰了这个碍事的家伙?蓝发君皇一咬牙,勉力忍住不让声音充满怨毒,“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
殿外一阵细语商讨,濮阳柔羽好像就要冲进来了。
“报、报……”殿外侍者很快就转了回来,也不知道濮阳柔羽跟他说了什么,居然双腿都在打颤,“濮阳丞说事态紧急,一定要……”
蓝发君皇一抬手几乎就要把侍者轰出去,玥轻轻一笑,“濮阳丞一定是真有急事,请陛下先见见他吧。”
蓝发君皇只得不情不愿的放开环著玥的手。本来该出去听那家伙说些什么的,可他又不想让视线离开玥,想了想才道,“叫他进来!”
濮阳柔羽快步走了进来。
他在见了长老后,立刻就明白为什么长老宁愿在濮阳府等他三天,也不肯浪费半天的时间让他再到忘怀岭请教了。
玥动用了不该动用的力量──金针刺穴,快速激发身体力量的同时也带来急速衰弱的后果,玥已经不能再留在皇城,不能再留在普通的圣魔界空气里了。他会连三十岁都活不到──
长老担心玥会因为君皇救了他,而做出什么承诺。依玥的性子,既然承诺了就是至死方休,一定要赶在玥话说定了之前,劝他离开圣魔界!
‘玥会听你的话,只有你才能说服他!’
到了寝殿外,他才知道君皇正在里面,为了救玥,他也只好硬著头皮犯颜求见。
“什么事?”濮阳柔羽还来不及行臣礼,蓝发君皇就不耐烦的问道。
濮阳柔羽一拜,“臣有事要与玥大人单独谈谈。”
那意思是要把朕赶出去了?蓝发君皇铁青著脸色,气氛一时僵到了极点。
玥不由失笑,勉力撑起自己的身子,蓝发君皇一惊,赶忙扶著他靠坐在枕上,絮语叨念,“你还太虚弱,不能随意移动。”
“濮阳丞有事要与臣谈,臣随他出去……”
“不行!”蓝发君皇立刻反对。玥与濮阳柔羽都没有出声,寝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蓝发君皇看看玥微笑的脸庞,再看看濮阳柔羽一脸坚决的神色,很快就明白自己非离去不可。“……你们谈吧!朕出去。”蓝发君皇无奈的说道。恋恋不舍的看著玥,回身瞪了濮阳柔羽一眼,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濮阳柔羽一等殿门合上,快步趋近床前,立刻问道,“玥,你承诺什么了吗?”
“什么?”玥给他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头雾水。
看来是还没……濮阳柔羽松了口气,缓了语气道,“你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吗?你动用金针刺穴的方式激发身体潜能,这会使你急速衰弱啊!”
“我明白。”玥淡淡的说道。
“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你必须立刻离开。到修行之门去──你不是一直想成为长老吗?这样正好,一边修行,那里的环境也能保持你的体能不继续恶化下去……”
“谢谢你,濮阳兄,”玥微微一笑,打断他急切的话,“我不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