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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下) page 1 作者:怜书

  第十章

  天空清朗得连一丝浮云也不见。

  刚过正午,热气蒸腾的地面似乎要冒出烟来。原是洗锅造饭、炊烟袅袅的时刻,今日却反常的一点饭菜香不闻。一群兴奋等著看热闹的民众,里三圈外三圈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窃窃私语里偶尔夹几句高声喝采,已经不知道在场边鼓躁了多久。

  濮阳柔羽低著头,任汗水顺著头额鼻唇,一道一道划下他的颈项。

  他跪在场中央,专为受刑者画出的一圈界限内。君皇高坐在离场中十来尺远的监斩台上。两旁有来自各地的王公贵族和朝中诸大臣。长老们还没到。

  他留书请长老派人在行刑的时候,击昏执刑的刽子手。刽子手只有一个,一旦出事,即使立刻替换,也要两刻钟。过了未时一刻,一句‘于礼不合’,君皇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停止行刑。古有明制,就是康靖王也无话可说才是。

  他也请长老在离城近郊,派出人手四处勘察,最重要的,入城的四个门,必须确保畅通无阻,以免玥千辛万苦的寻路而回,却被阻在城外……

  末鬼平静的注视著周遭的一切。离行刑的时间还有三刻左右,他搜寻的目光来回在监斩台上众多的达官贵人,与场边个个看似无害的群众,寻找与他有著同样冷冽眼神的杀手。

  他在宰辅的身边已经太久,久到他能看透宰辅真正的想法。宰辅已经老了,离死亡也太近,只想保持过去的一切;宰辅想除去的,其实是所有能造成变动的因素。

  所以濮阳柔羽是宰辅的目标,杀了濮阳柔羽,主战派还能维持数十年的光景;镜人也是宰辅的目标,除去镜人,才能免去权势者之间的相互倾轧,与可能带来的战争。

  宰辅要他杀镜人,一定也会另外派人杀濮阳柔羽。他必须尽快找出这个人,才能在必要的时候,救出濮阳柔羽。

  ※※※

  秦学德带著几百人,十来条猎犬,在离皇城十来里处,分路搜寻玥的行踪。想起昨晚的遭遇,他仍心有余悸。要不是他见机极快,在一听见弟兄们惊呼惨号的声音后,立即闭上眼睛,拼命甩脱镜人的掌控,爬进一旁的矮石造景后藏身,赤身裸体地给蚊子虱子狠咬,硬是咬牙不吭不动,直躲了一个时辰才张眼出来……现在那一堆失心疯的废物里只怕就有他一份!

  想起镜人的恐怖,秦学德调动了附近所有能用的猎犬,一路寻著气味追踪过来。哼,人发疯会乱跑,狗发疯就乱咬,干脆让镜人给狗咬死,省得麻烦。

  “大人,找到马了!”一个差役气喘嘘嘘的跑来,在秦学德的坐骑前俐落的行了礼。

  “人呢?”

  “没看见!”

  “妈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去,再去附近搜索,派狗去,让狗在前面带路!”哼,你跑不了的,四个城门都是宰辅的人,插翅也飞不过去;你他妈的贱人,要给老子活逮,蒙了眼睛叫几百个人轮上,操也要把你操死!

  “唔……呜……”玥不知道给什么绊了一下,一个没站稳,仆跌在一堆尖锐的小石子儿上,膝盖重重的撞上地面,再加上昨晚骑马带来的疼肿,痛得他几乎要掉泪。

  他从没自己一个人骑过马,之前都是别人带著他控缰扯绳,他原也想自己一个盲人,反正是用不上,也没有认真去学,昨晚临时需要,才知道控马困难。勉强策马狂奔,双腿给无鞍的马背磨得肿痛不说,最后还让马给摔了下来,气得他举手就朝马身上拍去,也不知道拍中哪里,马居然举腿就踢!他差点就给马踢中,狼狈的几个翻滚,才勉强躲开。

  感觉日光渐炙,离天大亮已经一段时间,到日头正中,恐怕也不到一个时辰,他不敢再和马缠斗,立即决定弃马步行;可腿痛得站不稳,颠颠倒倒的又跑又走,也不知道在草丛里给刺藤硬根怎生折腾,滚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摸到大路的边又不知道给什么绊了一下,才爬起身来,就听见远处狗吠人声喧嚷,大概是驿站带人追来了!

  玥心里一声不妙,顾不得胸口一阵阵强烈的恶心感,勉强提气疾行,不料才冲上大路,一声大喝伴著马的高声嘶叫陡然在他耳边响起,吓得他掩耳蹲身,几乎蜷成一团。

  “好你个王八羔子!你他妈这么大一辆马车,你就瞎了聋了猛冲!想死吃毒跳海去!给马踢死给车碾死,老子还得出钱给你买草席!”

  玥惊魂甫定,听见有车有马,遇了救星般,也顾不得刚才人家骂些什么,赶忙大声说道,“请您送我上皇城!”

  驾车的张二大楞了一楞──他女人今天生崽子,他还得给佃主进城买杂物,早窝了一肚皮火,偏这个呆子冲到路上找死,没下车踹两脚已经是他祖上积德了,现在居然还敢叫人送他一程?“去去,老子没空理你!”

  玥却管不了这许多,耳边犬吠声愈来愈大,他心里愈是慌急,“拜托您!我、我得上皇城救人,迟了就来不及了!”

  “再不走开老子放马踢你!”

  玥心一横,双手大张就挡在路中央。

  张二大额上青筋已经冒了上来,“嘿!”的咬牙冷笑一声道,“老子今天见识到无赖了!要带你进城?行!你给老子磕三个响头成交!”

  玥一怔,一咬牙,双腿一曲已经跪下,“碰!碰!碰!”连磕了三个响头。

  张二大已经完全呆掉了,眼见对方头上都碰出血来,直挺挺的跪在他面前,他也坐不住了,赶忙翻身下车,一把将人拉了起来。

  “请、请送我上皇城……”

  “你、哎、这是怎么说!”一拉才发现对方瘦得娘们似的,浑身也不知道是泥里还是草里滚出来,连脸上都是杂草泥沙,只看出一双眼睛闭著,感情还真是个瞎子──

  “唉啊!大人,在那边!”一个衙役远远看见玥,放声喊道。

  玥一惊,赶忙回头抓住张二大衣袖,“拜托!”

  张二大一见这阵势心里就有底了,“哼”了一声,“老子今天反正背到家了,”看玥还呆站在旁边,一矮身拦腰扛了扔进马车里,“他妈的,头剃下去还有不洗的吗?拼了!”

  “驾!”的一声,马四蹄大张,泼风价去了。

  ※※※

  日晷的影儿渐渐移动,慢慢要与刻线重叠。

  午时三刻将近,催命鼓声还未响起,濮阳柔羽却突然感到一阵风从背上刮落,刽子手突然高举宽薄的大刀,一刀挥下。

  糟!是宰辅!

  濮阳柔羽只来得及想到这点,虽然明知应该闪开,但久跪的双腿已经麻痹,双臂绑缚得太紧连扭动都有困难。一时间除了立即趴下也无法可施,这下可好,本来是戮首,趴下可就变成腰斩了!濮阳柔羽满脑袋乱七八糟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趴下了没有,就感觉两道气劲迅捷无伦地分别闪过他的颊侧和后背,一前一后击中身后的刽子手,“砰”的一声巨响,刽子手肥壮的身躯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了下来。

  事起匆促,没有人想到刽子手居然会在预定的时间之前动手,更没有人想到这样突然的发难居然还有人能挡得下来,满场观众都傻瓜一样张大了口,呆呆的看著,挤满人的刑场顿时鸦雀无声。

  “叮”的一声,午时三刻的醒钟正好响起,擂鼓手反射性的举起鼓槌来,却不知道还该不该敲下去,就这一瞬的时间,围观的群众和监斩台上诸达官贵人已经“哗”的一声,台上台下一起鼓噪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都要斩首了,刽子手干嘛还争这一时半刻?”

  “反正都要杀,早一点儿有什么关系?”

  “呿,要是你儿子你要不要早一点?”

  “是谁救了濮阳柔羽?”

  “到底还斩不斩?”

  “还该杀!凭什么一点小事就停止行刑!”

  “搞不好濮阳柔羽后台硬挺,谁上场死谁呢!”

  …………

  躁音轰雷般围绕著濮阳柔羽。濮阳柔羽也在迅速的思索著:宰辅要杀他,又是谁要救他?君皇?其中一道应该是君皇……另一道呢?长老?不、不对,那种冷冽的冰寒之气……是师兄?

  可师兄怎么会来?师兄是最不愿意违背师尊意思的人,怎么会来救他?该不会是和师尊达成了什么协定?能有什么协定……啊!该不会是……不可啊!

  濮阳柔羽紧张的抬起头来四处搜寻著。眼前日光耀目生花,只见万头钻动,哪里寻得出人来?

  蓝发君皇已经站起身来。他没料到宰辅居然会这样卑鄙,赶在预定的时刻之前突然动手,他出手的时候其实已经缓了一缓,却有另一道剑气先他一步击中刽子手。出手的是谁?是谁要救濮阳柔羽?玥呢?玥还安全吗?

  “君皇,今日刑场既然生变,依礼制应该立即停止处刑,重新审问。”王禔已经发话。他虽然辞官,仍是京官里受敬重的人物,朝廷也特准他上监斩台。方才一幕他也紧张得脸红气喘,但他毕竟老成持重,片刻也就沉定了下来。

  此话一出,监斩台上其他人立即反驳,什么“濮阳柔羽是国之祸害,焉能因这小小的变动就停止行刑”云云,争得监斩台上下又是轰声一片。

  蓝发君皇没有立即答话。他反复思索自己与宰辅的对答。濮阳柔羽若是不死,玥就非死不可──他该不该相信宰辅的话?宰辅定的时限是未时一刻,现在还没到,万一……不行,若是不能确定玥的安危,他还是非杀濮阳柔羽不可!“来人,再去派另一个刽子手来。”

  王禔哪里知道蓝发君皇心里的想法?听他说要再派一个刽子手来,还以为他是想撑过古制的未时一刻,好光明正大的宣布暂缓行刑,心里大石一松,也不再多说,行了一礼,自回座去了。

  ※※※

  时间在紧张里急速飞掠,张二大一路赶著马车,没命般向前奔驰,玥给这马车晃荡的不住干呕,紧抓著栏杆拼命忍耐;但一来马并不是什么千里神驹,又拉著车载著两个人,无论如何甩不脱身后轻骑便装的追兵;玥是耳力极明的人,一边估量著与身后追兵的距离,一边努力聆听近城门口惯有的例行检查声响;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张手,检查!”,玥心里一喜,知道城门已经在望,才高兴著,猛地一声巨响,不知道什么东西卡住了车轮,只听张二大一声:“他XXXX的!今天要认栽!”紧接著「喀啦”一声,车轮已经离体,马车整个翻倒,他也被甩出车外。

  手臂一阵剧痛,好像是折了手骨,玥没空理会自己身上的伤,寻声向著张二大靠近,急切地说道,“能不能带我骑马进城!”

  张二大看他手都折了还要赶路,也不啰嗦,解了马套,也不管马已经吐气唉鸣,拦腰抱起人就跨上了马,一抽鞭子立刻向城门口奔去。

  守城的人都换了长老的人,远远望见前方一列人向著这里没命的冲,一骑在前,一堆在后追著,心里都警觉了起来,立即大开城门,派人出来接应。

  “他妈的,怎么前后都有人来赶?”

  “什么?”玥呆了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守城门的是谁的人?万一是宰辅的人……一咬牙,他道,“任事不管,向城里去!”

  “得!”张二大一手将他挟得更紧,一手甩鞭,不断闪开迎面而来的人马,眼见城门口已到,张二大大呼一声,“到了!”马一声长嘶,突然软倒。

  一时猝不及防,两人一起滚下马来,玥是有武功的人,身上虽痛,却也一跳即起,但他目不能视,想跑却没有方向;张二大却是个皮粗肉厚的庄稼汉,看玥一脸惶急,他一骨碌爬起身来,问道,“俺背你,要去哪里?”

  “刑场!”

  “刑场?”张二大一怔,“人家不是说午时三刻行刑吗?早过了吧!”

  “啊!”玥一听几乎当场昏过去,旁边一个声音适时响起,“是玥大人吗?还没行刑!”

  “那随时可能行刑!快、快带我去……”玥也来不及问对方是谁,赶忙催促著,张二大一把抓住他,“用跑的不如用喊的!”

  “什么?”

  “用喊的喊到刑场啊!人没到声音就先到了!”

  “哎啊,说得是!”

  未时一过,昊全身被封锁的穴脉渐渐消解,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在调养元气,恢复久麻的四肢,突然听得外头传来一声:“刀下留人哪!”

  又接著一声,“刀下留人──”似乎是渐向刑场的方向而去,昊一呆,猛然想起康靖王的交待。

  犯人似乎没有死成,他必须赶快到刑场去才行!一跳起身,他一把抓起长剑,踢开门扇冲了出去。

  未时一刻将近,蓝发君皇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举起手来。他不能冒险,濮阳柔羽还是得杀……!眼见日影渐渐与刻线重叠,蓝发君皇提劲凝气,一举掌,正要发力,突然远远传来一声:

  “玥大人来啰!”

  一声紧接著一声,好像有几十个人在喊:

  “刀下留人哪~”

  “玥大人来啦!刀下留人──”

  声音已经渐渐变大,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蓝发君皇一呆,手下气劲已经缓了,只怔怔的望著声音的来向;濮阳柔羽却是浑身一震:玥来了,末鬼……

  “君皇!”

  陡然一声低哑的声音响起,一道纤细的身影向前跃出。蓝发君皇不知道自己已经笑了开来,起身就向那道身影迎去。

  “不、住手、末鬼──”濮阳柔羽大喊。

  却来不及。一道剑气突然从人群里发出,准确无比的射中空中无所遮蔽的身形,剑气穿心而过,血柱瞬间就从玥的心口狂涌而出。

  玥一怔,只感到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

  玥的意识已经陷入昏沉。到了吗?刚刚是不是柔羽的声音?现在又是谁在唤他?谁……君皇……

  怎么会这样!紧紧抱在怀里的,不是想像里笑脸迎人的玥,而是……

  “玥!”

  一场混乱里,濮阳柔羽是最先醒觉过来的人,眼见君皇惊慌失措,紧抱著玥拼命要按住外流的鲜血,他赶忙喊道,“君皇!快用还灵丹给玥续命!”

  还灵丹是圣魔界最珍贵的灵药,五百年才能练得一粒。之前濮阳柔羽伤重,玥就曾希望用还灵丹来救治他。此时一声喊出,一语惊醒梦中人,蓝发君皇浑身一震,一手贯入真气维护玥仅剩的心脉,一手抱起玥,身躯一长,已向著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变故再起,君皇又突然离去,监斩台上一群高官贵族,监斩台下一群傻眼的群众,也不知道哪里突然爆出一声:“杀了濮阳柔羽这个奸佞!”,台上台下立刻窜起一片叫好声,群情激动,场面在一瞬间就几近失控。身怀武艺的台上诸贵族护卫、没有武功的平民,几乎当场就要跳上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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