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辅却是不能忘怀,三天两头派人来请濮阳柔羽过府。濮阳柔羽最后仍在宰辅府待了两年……每日政事习学,诗文会赏,自是不用提。
要不是后来濮阳柔羽身子骨日趋病弱,宰辅恐怕还不愿放他回家。也因为这样,濮阳家二公子十岁上就送了出去,宁愿在山上习武学艺,作养的一身强健,也好过满腹才学、病骨支离……
“推不掉?”濮阳少仲微挑眉,眼中杀机已露。
“唉,看看你。”濮阳然介唉声叹气,“除了打杀之外就不能想点其他的办法?自从太师府被灭,宰辅府日夜加强守卫,你不知道?”
濮阳少仲偏了脸,“那我带哥哥离开。”
“你哥又不像你身强体健,整日价在外头跑也无所谓;再说皇命既下,羽儿要是不见了,咱这濮阳府恐怕也要跟著烟消云散啰!”
那就三个一起跑!濮阳少仲瞥了他父亲一眼,看他愁苦得满脸皱纹都贴黏在一处了,要他放下这个家业,干脆叫他抱著柱子一块烧死算了。
“现在只能向君皇告假看看,”濮阳然介叹道,“可当今最是苛刻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儿子太聪明老父也是烦恼哪……”
濮阳少仲翻了翻白眼,打算不再理会老头的自言自语,一转身却被叫住:“离期限只有两天,你可千万不要去吵你哥。爹去写告病折子,午饭时间就能送出去,唉。”
眼见父亲自顾自的走了,濮阳少仲怔了一会,回头看看濮阳柔羽平静的房门,眉头一扬,走了过去。
※※※
文臣下轿、武官下马。端容正装、解剑卸甲。肃穆严整的气氛映著皇宫正对门朝阳殿金碧辉煌的色泽,像是向所有臣民展示著它至高无上的威仪。
这里没有比皇宫更高的建筑,谁要是施展轻身功夫,露高了头,就有被机关合斥候官强弩穿心的危险。侍卫交接三个时辰一轮,都是当面点交,守护得滴水不漏。
濮阳少仲沿著皇宫周遭远远踏勘了一遍,发觉要潜入宫内而不被发觉几乎是不可能的。
父亲为哥哥写的告病折子递上去,御批不准:‘卿岂独乐其身不顾国事耶?’君皇压根不信濮阳柔羽病得这么恰好时候。
濮阳少仲本来打算以濮阳家二公子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晋见君皇,请求彻回对濮阳柔羽的御命,但他身无功名,又非皇亲国戚,自然连朝阳门都进不去。想起在床畔见到哥哥昏睡苍白的容颜,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潜入皇宫,面见君皇。
正是无计可施的时候,一乘轿远远而来,明黄盖顶紫玉垂苏,不正是唯一特准可以直入宫掖的轿子吗?濮阳少仲无声一笑,身形提纵而出。
道上溅起几点灰尘,抬轿的轿夫迷了眼,担心风大惊扰了轿里的人,回头却只见轿帘一角被风轻轻吹扬,覆又垂落。
“玥大人,皇宫到了!”
轿夫是不能随轿入皇宫的。轿子到了朝阳门要先落地,然后由特定的宫仆接进。
“嗯,进入吧。”清平的嗓音娓娓,轿子轻轻落地,又被小心的抬起。
“这里很安全。可以请你先放开我吗?”
“君皇在哪里?”
“君皇不会想见你的。”
“有你在手上,君皇非见我不可。”
玥不禁一笑,“你若是这样押著我去见君皇,只怕一露面,就会被当场格毙。”
“投鼠尚要忌器。”
“君皇武学深厚,不是吾等可以望其项背。”
一缕银柔的发丝被拂过的剑锋削落。“这是我的问题,你只要带我去见君皇就可以了。”濮阳少仲冷冷地说道。
“唉。”玥轻轻叹息,“走吧。”
濮阳少仲微扬唇角一笑,长剑略收,不料呵腰出轿的刹那,玥身形突然一矮,迅速向前掠去。濮阳少仲知他要逃,眉头一皱,立即变招,长剑回转,向他肩胛穴位点去;玥身形挪移,扬起的衣袖恰好贴剑而过。
前方两尺有墙,濮阳少仲默算双方脚步,打算将对方逼到墙前制住,手腕微勾长剑已转刺对方胸前,但玥却像似被什么用力扯开一般,突然偏离了他的剑势笼罩范围。濮阳少仲一剑刺出,收剑变招已是不及,一声不妙还没出口,一股大力陡然逼面而来。
“且慢!君皇听吾一言!”玥急忙喊道。
濮阳少仲只觉得一股灼热从剑尖传来,针刺般的炙焰窜进经脉,上臂剧麻感觉顿失,匡当一声,长剑已然坠地。
“君皇!臣玥拜见君皇。”玥一旋身,极快的推了濮阳少仲一把,曲膝跪挡在濮阳少仲与来人之间。
濮阳少仲只感觉一道冷厉的目光直逼而来,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蓝影。他勉强眨了眨眼,听见玥那声‘君皇’。
果然名不虚传哪!圣魔界的君皇──
“君皇吗……”濮阳少仲猛力一脚踩破翻倒的桃木座椅,木刺扎进腿跟里,他奋力一挣,咬牙怒笑,“哥哥、是真的病了!”
眼前一黑,思绪已坠入黑暗里。
※※※
濮阳少仲一睁开眼,就见到自家老头两道稀落的眉毛皱成一团的景像,一时还以为是自个儿赖床,老头受不住亲自来叫人了,才想翻个身,不料一动全身骨头就像要散了一样,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别起来,”濮阳然介看他咬牙攒眉忍得难受,不禁又紧张起来,“玥大人说要静养,哎唷,你行行好,别再动了!”
“……哥呢?”濮阳少仲拼了半晌说出一句话来,身子已被父亲轻轻压平在榻上。
“还敢问?”濮阳然介呼了口气,“托你这勇闯禁宫之福,你哥吓得病情加重了几分……”
“啊!”
“别动!”濮阳然介一边安抚快要跳下床的儿子,一边露出个笑容,“不过也还好你这么奋不顾身,君皇答应让你哥好好修养,何时病愈了再到宰辅府帮办事务。”
濮阳少仲一口气松了下来,这才注意到所在之处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全身也疼得不像话,“这是那里,我怎么了?”
“还说呢。”濮阳然介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这里是大内禁宫,你受了君皇一掌,差点送了一条小命,医者说清醒之前都不宜移动,我也是托玥大人求情才得进来看看你……”
玥大人?濮阳少仲一怔,陡然想起那个被自己挟持进宫的人,要不是他在危急时推了自己一把,避开正面而来的一掌,现在他恐怕已经无命可活……想著要和他道谢,却又不禁奇怪,不知为何这个被硬架进宫的人还要救自己一命?
“我得走了,”濮阳然介看他心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站起身来替他掖掖被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这里不比外头,稍一得罪人,将来就是不得了的祸!有事可以拜托玥大人,羽儿和他有点交情,也和君皇亲近,比较说得上话……”
※※※
“想什么这么入神?”
“啊,君皇、”玥吃了一惊,赶忙下座,才要跪下已被人扶著手臂拉起。
“朕不是说过了,私下不必拘礼?”
“是。”
蓝发君皇微吐了口气,背负著手走出几步,回身坐定了,“为什么替濮阳少仲挡下掌力?”
“他只是一时心焦,并不是有意冒犯君皇,杀之有违君皇圣德。”
“私闯禁宫,挟持大臣,难道还罪不致死?”
“法理之下尚有人情,濮阳少仲并非为一己之私而来,恳请君皇体念其拳拳为兄之心……”
“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
“呃?”
“你的武功还在濮阳少仲之下,怎么就敢冒险挡下朕的杀著?”
“慌急之间无暇思及,何况、”玥顿了一下。
“怎么?”
“臣不好说,说了未免对君皇不敬。”
“哦?心里打著主意,隐而不宣难道就是敬了?朕不怪你,你说。”
“臣遵旨。”玥微微一笑,后退一步行了礼,“君皇既在,君皇不欲臣死,臣又岂能死?君皇必有救臣之法。”
“你把朕当侍卫使?”
“所以臣才会不好说……”
蓝发君皇一笑,声音已是柔和了下来,“怎么都说不过你。身体还好吗?”
“扰君皇牵挂了,臣已经无事。”
“宰辅之病,你以为如何?”
“臣以为宰辅是真病。”
“哦?”
“若是假病,则必略释权柄以掩人耳目,不会如今一般,君皇有意为他分劳,仍是推辞;也不会指定要濮阳柔羽入宰辅府接替职务。”
“这样岂不矛盾?濮阳柔羽接替他的职务,他难道毫不担心权柄被夺?”
“臣不这样看。”玥眉心微微一敛,几许担忧的神色闪过,“宰辅如今大动杀机,要一一拔除政争的对手。太师靳向就是个例子。臣以为濮阳柔羽也是他的目标,只是连摘两府,未免过于招摇。所以才要濮阳柔羽入宰辅府,再找机会下手。”
“濮阳柔羽难道就不能藉这个机会反击?”
“若是七年前的濮阳柔羽,或许可以做到,但如今的濮阳柔羽,入了宰辅府只是任人宰割罢了。”
“濮阳柔羽在宰辅府的那两年,遇到什么事?”
“……”
“你不肯说?”
“臣确是不知。”
“你和濮阳柔羽算得上好交情,去问问?”
“这是强人所难,臣不愿意。”
蓝发君皇盯了他一会,只见他弯月般的双眉间仍是一抹温和的神色。知道强迫不来,蓝发君皇叹了口气,自失的一笑,“想来你也不赞成直接找濮阳柔羽来问问了?朋友之情竟比君臣之义重要!”
玥一怔,一曲身跪了下去。
“……你,”蓝发君皇摇了摇头,“罢了,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臣尚有一事恳请君皇应允。”
“嗯?”
“宰辅恐怕不会就这样放过濮阳柔羽,也许还会派出刺客──臣请君皇让濮阳柔羽暂时住进宫里。”
“……连这些都替他设想到了。”蓝发君皇无奈的笑笑,“依你吧!”
※※※
濮阳少仲才睁开眼睛,就听见外头传来极轻的对话声。
“濮阳公子醒了吗?”
“回玥大人,还睡著呢!”
“那我晚些时再来。”
听得脚步声似要离去,濮阳少仲勉力翻了个身,才想开口,门扇上已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濮阳少仲两眼直盯著房门,看著它慢慢地被推了开来。
“我是玥。濮阳公子好些了吗?”秀丽的身形端步而来,最后定立在他榻前几步处。
濮阳少仲轻哼了一声,突然眉头一皱,“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玥先是一怔,不觉莞尔一笑,“很久没有人这样问了……我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你、”濮阳少仲吃了一惊。
“是,我看不见。”玥轻轻一笑。
一时间濮阳少仲真感到自己的脸颊已经滚烫得发熟了──尤其不久前他才抓住玥,逼迫他带他去见君皇,还被玥救了一命──而他竟然没发现对方是个盲人──
“这里的环境我已经很熟悉了,所以行动和常人没有两样。皇宫里的人也都知道,所以……”
“好了,我明白了。”濮阳少仲喘了口气。玥那种为别人开脱解释的作法和他大哥还真是像,难怪他们会交情不错──
“你和我哥认识?”
“嗯,柔羽不愧是个翩翩君子。”
濮阳少仲不觉唇角一扬,他赶忙抑下自己的笑意,这才想到对方根本看不见。“那你为什么不帮他?”
“代宰辅职务一事吗?”玥微微一叹,“病的时间太过凑巧,说出来难以让人信服,反而会替柔羽带来更大的麻烦。”
“那现在?”
“因为你为兄勇闯禁城的事早已传扬全城,所以现在朝臣反而支援让柔羽告病休养。”
哦?那就是说我真的帮到哥哥啰!濮阳少仲眉头一扬,高兴得两眼放光,“真抱歉那天抓了你,我在这里跟你赔个不是了!”
玥柔和一笑,“你能移动了吗?”
“当然可以啊!”濮阳少仲奋力翻了个身。
“那我们得快回濮阳府。”
“好啊!……呃,为什么?”
“因为有人要杀柔羽。”
※※※
明黄盖顶紫玉垂苏的轿子来到濮阳府前。
“哥!”轿窗里一眼看见濮阳柔羽迎在府前,轿子还没落地,濮阳少仲早已一个窜步出了轿,虽然脚步还有点儿歪斜,但上扬的眉宇已显得精神奕奕。
濮阳柔羽的脸色仍是苍白,看去气色却比之前好上许多,唇畔微微一勾,略微冷凉的手轻轻搭上濮阳少仲的手背,温和一笑,“少仲,辛苦你了。”
当初凭著一股冲劲直闯皇宫,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想起差一点就要和哥哥天人永诀,不知怎的心里一股热浪直涌了上来,一阵酸苦逼上,泪水在眼眶里转了转,硬是忍住了。濮阳少仲轻轻吸了口气,将手向后一让,“是玥送我回来的。”
“玥大人。”濮阳柔羽一笑,一个揖深深拜了下去,“舍弟给您添麻烦了。”
轿帘掀起,濮阳柔羽一步向前,平伸的手恰好接住玥向前的势子,引著他跨过轿栏,缓步上阶。
“濮阳兄不必和我客气。”玥微微一笑,“去年来过濮阳府,路径还熟,濮阳兄玉体微恙,还是进去歇著吧。”
安顿濮阳少仲回房安歇,遣退所有从人,两个人在书室里静默著。
两个人都不是急躁的个性,一盏茶饮尽了,玥放下茶盅,这才款款说道:“玥今日的来意,濮阳兄应该清楚。”
“嗯。”
“濮阳兄的意思呢?”
“贪生焉得长生乎?”濮阳柔羽淡淡一笑,扇柄轻轻按揉额角,“更何况宰辅派出的人如果是‘他’,那么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没有办法逃过。”
“如果是皇宫或忘怀岭呢?”玥回以微笑,“‘他’不至于闯进这两个地方杀人的。”
“难道要我一辈子都困守在那里吗?”濮阳柔羽微扬唇角,“派出查案的人难道少了?守在宰辅府的人难道少了?但至今仍找不到他的踪影。官府要缉捕他归案,恐怕是不可能的。”
玥一时语塞。良久才轻轻叹息一声,“早该知道无法说服濮阳兄的。”
“谢谢你,玥。”濮阳柔羽诚恳的说道,“生死有命。更何况我了解他,在任何人之上──我不会有事的。”
“既然如此,”玥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少仲目前有伤在身,濮阳兄不介意我多派人守卫濮阳府吧?”
“咦?是玥大人啊!”刚从府衙办事回来的濮阳然介还没进门就看见玥从府里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