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少仲原本还要再打,拳头抓到半空却揍不下去,末鬼安静的看着他,他没有办法打一个不还手的人。
“不打了吗?不打的话就让开。”末鬼伸手拭去唇边的血沫,轻松地道:“你挡住我的路了。”
末鬼慢慢地撑起身来。他的肩膀大概出血了,有一种温热的感觉渗流在他的肩上。他坐起来,推开濮阳少仲。濮阳少仲半跪在那里,咬着牙,拳头握得死紧。
末鬼站起来。他的眼角瞥见少年全身都在发抖。
他向前走出一步,又停住了。“是我引诱你的。”他悄悄的闭上眼睛,说:“勾引像你这种未经人事的少年,对杀手来说,再简单不过。”
***
末鬼回到清醒时的小屋。屋里的一角有一个小药炉,炉上温着一整壶煮好的药汤。炭火还有一点余烬,明明灭灭的闪着最后的红光。
“老人家回去后,小兄弟每天给你熬的。”
他看着那药炉一会,唇边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谢谢你,少仲。
他别开眼,看见一旁的柜子里有一角衣服漏了出来。他走过去打开来,看见原来放在老人茅屋里的行李已经搬过来,衣物胡乱地堆在里头,皱成一团。
他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将缠成一团的衣服抱起放在床上。
粗布黑衣,是自己常穿的,他稍微折叠了一下,放在左手边。第二件同样布料,颜色浅的,是少仲的,他在床上清出一小块地方,仔细的压平折好。第三件是自己的,他放在左边,第四件和第五件都是少仲的,缠在一起,他小心的将袖子抽开,顺着纹路折好,整齐的摆放。
他想起少仲有次看他折衣服,对他说,“随便折折就好了啦,反正现在折好了,明天还不是要穿?干嘛那么麻烦!”
他又笑了,笑着摇摇头。
一块木雕的令牌掉出来,金粉镂刻着“宰铺”两字。
他的笑容凝在脸上。
‘杀手是不需要情绪的。’严峻的老人这样说了后,沉默了一会,又道,‘可是没有人能真正的冷漠,如果没有必要,不要去考验自己的心。’
您说的对。师尊。他涩然一笑。他当初自以为的早已封闭了所以感情的那个冷然绝情的杀手,原来不过是个提不起又放不下的人。
“砰”的一声,房门突然被推开,濮阳少仲站在那里。
从推门的力道,和略促的呼吸,他知道还处在气愤的情绪里。如果说少年会走过来,揍他一顿,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他其实是希望少年能狠狠的揍他一顿的。
他背对着濮阳少仲,没有回头。
濮阳少仲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来,看见摊在床上的衣服,声音有点拔高,“你要离开?”
他不回答,继续手上的工作。
濮阳少仲站在他背后看了一会,转身打开柜子,把末鬼刚刚折叠整齐的衣服全部堆进去。
末鬼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濮阳少仲心里生气,人往他身旁一站,手臂横过末鬼身前,又将他放在左手边的衣服都抢过来。
末鬼依然固我的折他的衣服。濮阳少仲气得索性把榻上剩下的衣服全塞进柜子里,转过头来气唬唬地瞪着他。
末鬼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像看小孩子一样的看他。
濮阳少仲怒道:“不是!”
末鬼看着他,表情有一种故作的困扰,像在等他解释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又像一点也不在乎。
“不是你引诱我的!”话一出口,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濮阳少仲脸上一片潮红。
末鬼笑了。“所以呢?”他揶揄道。
濮阳少仲愣在当场出不了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真可爱。”末鬼在抚摸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一样抚摸他的头发,露出一个充满“抱歉,不能再陪你玩了“的表情。
濮阳少仲打掉他的手,嘴唇咬得死紧。瞪着他的晶亮眼瞳有一种欲泪的逞强。
末鬼又耸了耸肩。他的肩膀剧烈的抽痛着,支撑他继续维持那种纨绔子弟的笑容“我没有那么好,耐不住寂寞的话你可以找其他人试试看。”
濮阳少仲突然抓住末鬼的右膀,一把把他掀倒在床上,双手一起按住他的肩膀。
濮阳少仲瞪着他,剧烈喘息着。
末鬼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濮阳少仲一咬牙,突然低下头来。
火热的脸颊磨擦着自己的脸颊,鼻尖碰着鼻尖,少年柔软的嘴唇擦过自己的,生涩的舔着、吮着、啃咬着,像要用尽一切方法来发泄他的怒气和伤心。
这样也好。记得怒气,就容易忘记伤心。
濮阳少仲撕开他的襟口,一条才刚收口的鞭痕赫然出现在眼前。末鬼的肩胛的挫伤,鲜血渗漏在包扎的纱布里。
濮阳少仲怔了一会。
他无助地抬头,看着末鬼,像是想问,但末鬼不理会他。
濮阳少仲低下头去,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纱布和渐渐渲染出来的血迹,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的滴在末鬼的胸口上。
末鬼静静的看着顶上的天花板。他脸上的笑容已敛去,烫热的泪水几乎融化他所有冷漠的表情。
“对不起。”濮阳少仲按在他胸膛上的手在发抖,“对不起,末鬼。”
天花板上,一片陈年积垢,灰暗顽强的占据一隅。他看着,想着当初,为什么要让少年跟随。
“我给你惹了那么多麻烦,你不喜欢我也是应……该的……”濮阳少仲抬手擦去眼角渗出来的泪水,咧开嘴巴奋力的想对他笑,“是我不好,请不要、不要生气……”
为什么当初,他会那么理所当然的以为,当他们终于要分开时,他将带着一贯的冷漠,云淡风轻毫无牵挂的继续当他的天下第一杀手?
“对了,我、我该去煮药了!”濮阳少仲说道连忙将双手移开,转身下榻。“老爷爷特别吩咐要每天煮给你喝的。”
为什么当初,他会那么自大?自大到以为……
“少仲。”
“嗯?”濮阳少仲已经冲到药炉边,听这一声转过头来看他。
末鬼慢慢的坐起身来。
绑在肩膀上的白纱布渗出血来,濮阳少仲立刻回到床连扶住他,“你别动,我替你去找药来。”
末鬼抓住他的手。
“上层的柜子里就有替换的纱布和药……”
末鬼只是凝视着他,静静的、深深的,灰色的眸子里有一种祈求。
濮阳少仲从来没有看过末鬼这么温柔的眼神,他直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肯定都会让他心惊胆跳。
濮阳少仲扯了一个僵硬的笑容,末鬼抓着他的手的地方变得很烫。
末鬼伸出手去拥抱他,他吓了一跳,想问,末鬼已经攀住他的颈子,缓缓向后倒去。他担心一用力就会伤到末鬼,只有俯在末鬼身上,任由末鬼将他纳入怀抱里。
末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的抱住他。他感觉得到末鬼的心跳。
肩膀的地方有一种湿湿热热的感觉,他想末鬼肩上的伤一定正在流血,他只好开口,“等会再睡好吗?”虽然末鬼好像也不是要睡觉?”我先替你换药可好?”
末鬼搂得他更紧了。
他心脏怦怦的跳动着,勉强笑道:“你别这样,再抱下去,我、万一我又想亲你……”
有何不可呢?他们就要分开了。“你想亲我?”
“呃,我不是……”其实也不能说不是啦!濮阳少仲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这样的末鬼比刚才更令他害怕。“我们先别说这些,你先换药好不好?”
少年的眼睛充满对他的关心和恳求。
末鬼笑了,他的手指抚过少年英气的眉眼、轻蹭过少年挺秀的鼻端和薄红的唇畔。
即使永远的回忆,是一种令人害怕的孤寂,他也想记住他。
他也会,记得我吗?
“末鬼?”少年张大眼睛看他。
末鬼用吻来当做回答。
***
末鬼来见他的时候,是孤伶伶的一个人。
好像遗落了什么般的落拓,又好像摆脱了什么似的潇洒。
“我要走了。”末鬼说。“到修行之门去。”
濮阳柔羽并不惊讶,易读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包括所有的理由。他只问:“少仲知道吗?”
“他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不亲口告诉他?”
末鬼淡淡的笑了,笑容里带着一种温柔的思念,“请你转告他。”
“知道吗?师兄。”濮阳柔羽睁开眼,提起他搁下的笔,就像末鬼还没进来进一样,在纸上一笔一画的批示着。“你关心人的方式,还像以前一样。”濮阳柔羽突然揉掉了那张纸,抬起头来愤怒的盯视着他,“都让人痛不欲生!”
***
濮阳少仲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温暖的金光。
他眨了眨了眼,发现那是西斜的日头透过窗纸映进来的亮光。他记得他要睡着之前,天色还很亮,看来他至少睡了两个时辰了。
他又闭上了眼睛一会,整个人都觉得暖融融的。他拉高嘴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末鬼一直在跟他说话,可惜他实在是太累了,听不清楚末鬼到底在说什么。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行,他等会得再问问末鬼才行。
对了,末鬼呢?
他环顾着室内。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只有药炉上方开了个通风的小窗口。
药炉!啊!对了,他要赶快去煮药才行!
他一坐起来,身体传记来一股钝痛,他想起他和末鬼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然后……
末鬼怎么敢、敢……他的脸上一下子差红到耳根。他想起那些炙热的吻和碰触,身体好像又烧起了一把火,某个地方变得又痛又胀又热,他不由得扭动了一下身体——不、不要再想了——他甩了甩头,回忆还是一直窜进脑海,他只好咧开嘴巴边笑边叫自己振作一点。
身上有一件干净的单衣,已经被他睡成皱巴巴的,他想起那是他在临睡着前,末鬼抱着他替他穿上的。
想到这里,末来已经红透的脸又更红了。他记得他有跟末鬼说不用麻烦,他睡醒后洗个澡再穿就是了,可是末鬼却去端了盆热水来,从头到脚仔细的帮他擦拭了一遍,当然,连那里也是……
他又笑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啊啊,不能再想了,正事要紧!
末鬼一定是有事情先去办了,也许马上就回来,他要赶快把药煮好,中午那次已经忘了——他不是故意忘的,都是末鬼——开始痛得要死他都还记得要煮药,可是后来实在太舒服,他才会忘记的——褐色的药汤冒起一个小泡,波的一声。
濮阳少仲才发现自己抓着一株药草站在那里发呆。
可恶!他一边笑着咒骂一边把药草折断丢进药汤里。满脸笑容的看着那些小药株在药汤里滚来滚去。
末鬼真是可恶,他都快被逼疯了,末鬼还在那边慢条斯理的乱亲乱咬的——下次他一定也要如法炮制一番,让末鬼也尝尝那种滋味。
真是的,怎么会那么舒服呢?太舒了……
水气薰得他笑得弯弯的眉毛和嘴巴,他吸进一大口药香。
啊!惨了!水快给他煮干了啦!
他一边加水一边傻笑,也不知道末鬼在他身上乱涂什么东西,凉得要死,害他好想揍人……
后来又不知道给他吃了什么,他问,结果末鬼笑得好可恶,说那叫什么“正好眠”?他XXXX的,听起来就好像春药!都已经那么、那么舒服了还要什么春药嘛!
真是,末鬼哪来那么多鬼东西?
等末鬼回来一定要好好问清楚,他身上带那种东西到底有什么企图!
嘿嘿,好了好了。
濮阳少仲小心翼翼地端起药壶,将药汤注入碗里。
他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脚声从门外传来,可是却不是要进来的。
末鬼?濮阳少仲心里一跳,来不及把碗放下就冲出门去,脸已经红了,“末鬼,你的药!……”
濮阳柔羽背着他,站在那里。
“啊,是哥哥。”濮阳少仲两手捧着药汤,见是濮阳柔羽,虽然有点儿失望,但又高兴可以看见自己的哥哥,张着大大的笑容,道:“哥怎么有空来?来了就进来坐嘛!”他突然发现自己赤脚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濮阳柔羽慢慢的转过身来。夕阳下,濮阳少仲爽朗温纯的笑着。
濮阳柔羽站在门外已经好一会儿了。看着自己的弟弟在屋里忙得团团乱转,听他哼着不成调的歌儿,不时发出笑声来。
他看着听着,突然不知道推门进去后,该说什么。
……再等几天吧……
他本来已经打算要离开,可是少仲发现了他。
“哥?”濮阳少仲奇怪的看着濮阳柔羽。他很少见自己哥哥像现在这样皱着眉头,好像有很深的心事一样。“怎么了?”
濮阳柔羽紧了紧手中的扇。少仲和他一样讨厌被欺骗。
“你这药,是要给师兄的吗?”
“啊啊。”濮阳少仲脸上微微一线,“药煮好了,哥哥知道末鬼到哪里去了吗?”
“少仲,”濮阳柔羽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宰辅临终时的遗愿吗?”
“知道啊……”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不敢置信的看着濮阳柔羽,“哥,你该不会是说……”
濮阳柔羽点头。“师兄已经离开。”
“我、我去追他!”濮阳少仲转身就要跑。
“师兄想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他。没用的。”
濮阳少仲急道:“怎么没用?他失去武功,我现在去一定追得上!还是他骑快马?那也没关系,哥借我一匹马,我……”
“师兄离开三天了。”
濮阳少仲愕然地回望着濮阳柔羽。药碗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濮阳柔羽的眼神带着疼痛,“不是你的关系,师兄给你服了药,你睡了三天……”
后面的话,濮阳少仲已经听不见了。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怔怔地呆立着。突然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后狂奔。
他狂烈的奔在下山的路上。风声在他的耳边呼啸,失去太阳温暖的阴山透着刺骨的冷寒。
他涉过阴川,跌在那条亘古漠然的大河里。
他在山野里奔走。
暮色四合,天地一片苍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