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河渡是津河入注桂匀河的地方,原就是集散大地,过去因为战乱曾经荒芜一段时间。但在战争结束之后,因水利交通的便利,这无主之地很快就被各地的商人看上,几十年下来逐渐发展成津河流域最富庶繁华的地方。各种渡船码头常见的热闹景象自不必说,离岸不到几里,几条纵横交错的宽敞大街上,笙歌夜夜,欢舞处务,在这里流通的钱财据说比皇城还来的很多。
所谓藏树在林。在这样繁华升平,几乎集结普天下艳妓伶人风流之地,普通的歌舞戏子满街上都是。曾经就有人这样说:如果想在这里隐姓埋名,只要打扮得像唱戏卖肉的就行!为了招来客人,这里每家客栈都有戏台,都有特定往来的妓院。只要客人高兴,不只看戏听歌,就是想寻欢问柳也十分方便。
少仲和末鬼其实只是路过这里。
原本也没有在这里停留的打算,但因原先搭的船靠岸停泊,等着另一艘船时,远远就听得岸上传来鼓噪欢腾的声间,濮阳少仲毕竟年少爱玩,哪里肯错过这处热闹地方?
他靠着船舷睁大眼睛,看着远处街上人来人往鲜红柳绿纷纷乱乱的一片,脸上已经笑了开来,头也不回的问着身后的末鬼:“这里哪里?岸上很好玩的样子……我们去看看?”
灯红酒绿之处,往往也是污浊秽乱的地方。末鬼看了一眼岸上的风光,淡淡说道:“你不会喜欢的。”
“又还没去看,怎么知道喜不喜欢?”濮阳少仲略带不满的回过头来瞪着他。
末鬼不理他。
他不死心的又道:“你听,岸上那种人声!这肯定是我们经过最热闹的地方了。走啦,不会耽搁太久的,去看看嘛!”
但不管他说好说歹,末鬼都不为所动。最后他实在禁不住,哼了一声道:“算了,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逛一圈回来。”蹦跳着自顾自上岸去了,此刻华灯初上,正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铺接铺,摊连摊,金红耀闪满目琳琅,直看得濮阳少仲眼花撩乱。好不容易从一个店面转出来,就见刚才一家各栈里爆出如雷的掌声,久久不绝。
斗大的黑底金字扁额写着“醉客楼”二字,看门面也就一间小小的客栈,普普通通,随便一条街就能找到十来家相似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特别,明明里头都已经塞满了人,外头还拼命有人要挤进来。
濮阳少仲往岸边看了一眼。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末鬼搞不好已经等得不耐烦——可是,只是几步远了……去看一眼好了,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濮阳少仲咧嘴一笑,三步并做两步也跟着挤进那家客栈去了。
一进客栈,便听得一阵细细的弦乐声。
濮阳少仲抬头望去,只见戏台上五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正提着剑翩翩起舞。他们的动作轻盈柔软,即使是两剑交击,也只是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五个少年长相都十分清秀。尤其是中间穿红衣的那位,他的舞姿中除了行云流水般的快意轻柔之外,更带了几分刚强的劲道。
柄长剑在他手上时而柔如拂花,时而利可断石。再加上他一脸笑客可掬,就像在这里舞剑是莫大的欢喜一样。比其他人都美上了几分。
突然台上其他四位少年停下动作,劈腿坐于戏台四周,中间那位红衣少年却愈舞愈急,剑身锋利,剑光闪动,剑柄上连结的大红剑穗在他四周织成彩影,最后剑光剑穗和人影合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众人正看得目眩神迷之际,陡然一声轻喝,剑停人静,甩绕在少年腰际的大红剑穗慢慢滑落,最后轻轻摇荡在剑柄之下。
濮阳少仲心头一凛,暗中叫了声“好!”这等技艺,已经不是花俏的舞姿可以说辞,是下真工夫苦练的。即使是自幼习剑的自己,也不见得能在急速的旋转之下说停就停。
果然,众人先是怔呆一阵,现场鸦雀无声,随即一声“好!”口哨声`鼓掌声、欢呼声顿时炸成一片。
“裳衣!裳衣!”混乱中戏台下有人大声叫着。
台上那位叫裳衣的红衣少年闻声微微一笑,先团团向围观众人抱了拳,而后走下台来,一一向客人端酒致意。
濮阳少仲这才注意到戏台下设有座位,只是在他进来时早已坐满。他跟一旁找不到位置站着围观的人一起挤在门边本想戏散人散,没想到戏是散了,戏台下众人却似乎更兴奋,人人眼睛都盯在红衣少年身上。濮阳少仲不觉奇怪,仔细瞧了半天,却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正想问身旁的人问问,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注意他的眼神。”
是末鬼!濮阳少仲不语,回头果然看见末鬼就站在他的身侧。
他想末鬼一定是看他太久没回去担心他才出来找他的。濮阳少仲心里一阵不好意思,笑着要跟末鬼道歉,这才知道末鬼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慢慢向他们这边靠近的红衣少年。
濮阳少仲也往红衣少年的方向看去。只见少年自身旁端酒嬷嬷准备好的托盘中捧起酒杯,弯腰施礼放在客人桌上,而后向着客人微微一笑。
濮阳少仲突然知道为什么大家会盯着那个叫裳衣的少年不放了!眼波流转间,那样随便的一笑,竟充满了天然的妩媚娇憨!他只是在旁边观看,便觉得一阵脸红心跳,更遑论那些坐着让他敬酒的人!等等,末鬼该不会也……
“末鬼。”濮阳少仲拉了一下末鬼的衣摆。他突然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嗯。”末鬼应了声,两人正打算离开,却突然听到端酒嬷嬷的笑声,“暧,这位不是易大人吗?”
“嬷嬷好眼光哪。”一位丝绸袍服,身材壮硕的人应声笑道。
末鬼闻声回头望去,神情里闪过一丝讶异。
“怎么?”濮阳少仲跟着看过去,眼前万头钻动,他不知道末鬼注意的是谁。
“没什么。”末鬼带着他,向外面挤出去了。
耽搁了这些时辰,船早已经开走。他们只好找间客栈住下来。
吃饭洗浴后,天色已经全暗,外面虽然不像刚刚那样热闹,人声喧哗声却仍旧不断传来。
眼着末鬼毫不在意,盘退在床角静坐,濮阳少仲也不好意再跟他说话,自己窝进床被里躺下,阖眼就睡。
不料还没睡熟,隔壁房“砰”的一声,像是被撞开门的声音,一个男人大着舌头喝醉酒般说道:“亲亲小心肝,来,来一下!”
接着便听一个女子细声细气的娇嗲,“哎啊,讨厌啦……别摸那里…… “
“那摸这里怎么样?嘿嘿,又白又软跟馒头一样!”
女子吃吃笑着,“暧,别,弄得奴家生疼,您手劲小些……”又听男人声音道:“又不是没开过苞,还客气呢!呐,都湿了不是……今天看老子的一杆铁杵,操得你欲仙欲死!”
“啊啊,快快,对对,就是那里,啊啊——”
一时淫声浪语不住传来,这两间房原来就是一间大屋,客栈为了多住客人,才用墙板将两边隔开,各安上一张床。隔壁翻云覆雨,透过薄薄的墙板,连这边的床都震动起来。
濮阳少仲毕竟年少,一阵一阵的呻吟声听得他满脸通红,一点睡意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XXXX的,难怪刚才那个店伙计看他们两人一起住,说什么:“两位客人要不要舒活一下筋骨?这里也有愿意一次接两位爷的……”他还想他们都是练武的人,平常舒活筋骨是必务的功课,而且活动活动是好事,那个店伙计干嘛一张脸笑得像偷腥的猫?
他睁眼想叫末鬼,又不知道这种时候叫末鬼要干嘛?眼看末鬼老僧入定似的坐在那里,他也只好跟着动也不动的躺着。
呻吟声渐渐转为粗重的喘息,呼哧呼哧的声音,像干渴了喉咙急着想找一杯水喝一样。濮阳少仲闭上眼睛忍耐,忍着忍着他居然觉得自己身上躁热了起来。
他“唬”的一声坐起身来,“末鬼!这里……”
“?”末鬼张眼睛看他,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表情。
濮阳少仲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呐呐只道:“我、我睡不着。我们去游江好不好?”
恰巧隔壁一声销魂蚀骨的“啊——”传来,末鬼会意过来,忍不住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站起来就向外走出去了。
津河渡东西百里水路,水而平敞宽阔。北望高山,南拥古城,景色秀逸雄伟兼而有之,因此除了洪汛期间风大浪高不适合游玩之外,平常时候这里总是不乏游人赏月观风。
此刻轻风摇荡,明月高挂,映照得水面一片清辉。除了招揽客人的富丽画舫之外,还有一些小艇在江上悠游,艇上诗人墨客偶尔放声长吟总能引来画舫里的姑娘们争相探头张望。
濮阳少仲与末鬼也在其中的一艘小艇上。濮阳少仲半夜出游,原来只是想避避那些令人难堪的声音,没想到即使是夜晚,江上也同样热闹。
他自小离家上山学艺,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广阔的水面,不禁兴奋的四处张望着;偶尔几艘小艇经过,艇上的游客向他打招呼,他也都高兴的和人家挥手。
蓦地几点水花打在脸上,仰脸一看,细雨鹅毛一样在天空旋转,沾在身上一阵舒爽畅意传来,濮阳少仲欢呼一声,向船舱里喊道:“末鬼!下雨了,你快出来看!”
末鬼不由一笑。他还真不知道雨有什么好看。只是反正没有什么事,出去看看也无妨。
末鬼弯腰站起,还没出舱就见濮阳少仲站在船头,脸色凝重,盯着前方,不知道正专注的看着什么。
嗯?末鬼向前走去,与他并肩而立,凝目望去。
不远处一艘大画舫上,两个人影正在甲板上撕扭。
虽是晚上,但月光清明,大船上又灯火煌煌,自他们这里看去,甲板上的影象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那个瘦小的身形踉跄,胸口已经染上一片血渍,鲜血还不断自唇角滑,他奋力推开高壮的那个,手中精光一闪,翻出一柄匕首;高壮的那个向后跃开,同时伸手一招,几个壮汉就围了上去。
瘦小的身影慢慢向后退去,很快身体靠住船舷,退无可退了。
濮阳少仲看得怒火高涨,长眉三旦,说道:“我们过去看看!”
末鬼却不想插手他人的恩怨,只淡淡的道:“别多管闲事。”
“你就这么……”濮阳少仲一句“冷血”还没骂出口,身后“噗通”一声传来,那个瘦小的身影已经淹没在江里。濮阳少仲脸色一变。原本想偕同末鬼到那船上问问究意是什么事,若真是欺压弱小便要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但此刻那个“弱小”已经落水,生命危在旦夕,他也没时间去管究竟谁是谁非了!
濮阳少仲一转身身跃到船尾,提起桨来,深深插入水中,臂腕发力,立时向前划去。
他毕竟是练过武的人,全力施为,小船便箭一般向前射出;那只大画舫似乎也察觉这艘小船突然快速接近,画舫上居然张起弓架来。
“咻”的一声,一箭射来,擦过船边落入水中;濮阳少仲以为对方挑衅,眉毛一扬,手上贯入内力,小船更是飞一般向前行去。
末鬼却明白对方刚才那一箭只是警告,如果继续前行,对方势必倾力拦截。
江湖上行走,最忌不明事由,胡乱干涉他人事务。更何况对方一开始就发出警告,礼数已经做足,硬要插手,道理上便站不住脚,但濮阳少仲一腔热血,这种时候要是硬把他带开,将来一定还会找上对方要人。
罢了。末鬼暗叹了口气,向濮阳少仲说声,“你向后退去。”便纵身入水。
濮阳少仲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末鬼这次比他还要积极!还来不及询问,江面上一阵轻微的泡沫浮动,已经失去了末鬼的踪影。
眼看向小船招呼的箭愈来愈密,他无法再向前进,想下水找人,江面黑压压的一片又不知哪里寻去?只得依末鬼的话,略略后退,摇着船桨在附近徘徊。对方见小船后退,倒也不追赶。几个紧身装束的水鬼自大船上俐落的跳下水,看来是要寻找那个被逼落江里的人。远处几艘船发觉了这边的动静,有远远避开的也有特地驶过来看热闹的。附近靠过来的船只愈来愈多,大船上突然传来一阵喊话:“这是津河府府令易读易大人的船,正在追缉逃犯。大人有令,有违碍公务者一律等同逃犯问罪。请诸位立刻向后退去!”
津河府令?濮阳少仲一愣:官府追盗匪吗?这这,自己该不会做了蠢事吧?
正焦急的望着江面,末鬼已经冒出水面来。
“末鬼……”
“你向后退到岸边停靠,我会去跟你会合。”濮阳少仲还想说什么,末鬼头一低,又已经窜入水中。
濮阳少仲只得将船驶向岸边。
他刚在岸边停好船,绑上系船索,末鬼已经自船缘爬了上来。他手里揽了个人,昏暗里看不清相貌神色,只见到这人一身湿透的红衣,样式却似曾相识。濮阳少仲本来打算,若真是官府追缉逃犯,他就应该把人送回去,但此刻真的见到这个瘦小的身影孱弱的躺在脚边,他却怎么也忍不下心。
熟悉的红衣样式让他心中一动,就着微亮的灯火仔细一瞧,果然,救上来的人就是今晚在风华街醉客楼表演剑舞的主秀,那位叫裳衣的伶人。
末鬼一掌按在裳衣腹部,真气略吐,裳衣嘴里呕出水来,呼吸也渐渐顺畅了起来。但他全身衣衫尽湿,若不赶快除下湿衣,只怕也是情况不妙。
末鬼已经开始替裳衣卸下湿衣,濮阳少仲突然想到裳衣敬酒时,那种妩媚勾人的眼神,他心里一阵莫名的不畅快,伸手推了推末鬼,说道:“这个我来就好。你自己的衣服也湿了,先去换掉吧。”
末鬼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进了舱里。
濮阳少仲接手脱掉裳衣身上衣服的工作。不料他刚扯开裳衣胸前的衣服,双眼便瞪得老大。这这这!“女……”
濮阳少仲吓了一跳,抬头就见末鬼站在舱边,手里还拿着一件干净的外褂。
濮阳少仲不由满脸通红,“我、你……”
末鬼也不理他,蹲下身来,迅速的除去裳衣身上的湿衣,将外褂覆在她身上。
濮阳少仲不敢低头,只好瞪着末鬼的脸。好半响才问道:“你早知道她是女的?”
“嗯。”
“那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不救她吗?”
濮阳少仲一时哑口无言。
“让她休息一下,送她回去,就别再理这件事了。”末鬼阖眼说道。
天还没亮,远远就听几声呼喝传过来。
“有没有见过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