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继宗说话了:“阿蕙,听继珍说,前些日子我生病时,你来看我。她当时担心我的身体,和你讲了许多,特别是讲了我对你的……心意。这丫头,就大惊小怪,其实我没什么大病,只是感冒而已。但她所说的我对你的感情,却是一点都没夸张。”
白蕙想,可怜的人,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严重的心脏病,还以为是伤风感冒。
“既然,她都和你说了……我想,我也不必重复,我只想说一句,如果你答应我,我一定会让你爱上我,一定会让你永远幸福,我敢拿生命担保这点……”继宗继续动情地说。
继宗啊继宗,我相信你会永远爱我。但是你真能让我爱上你吗?经过和西平的那段情海波澜,我还会爱上其他人吗?但我不能对你直说,不敢冒然拒绝你,我不忍残酷地刺伤你,你心脏受不了……天哪,简直不敢往下想……
白蕙为难地流出眼泪,她赶快背过身,向窗户走去。
“我不要你马上回答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继宗在她身后说,“明天我一天有课,继珍在家。如果你……拒绝我,只要把这盒子退给继珍就行。如果你明天不退回来,那就是说你同意了。我将要一遍遍地感谢上帝!”
继宗站起身来,轻声说:“阿蕙,我走了,让你一个人静静想一想。”
继宗走了好半天,白蕙仍手拿着那个盒子,呆呆地站在窗户前。
天渐渐黑了,从三楼的窗户望出去,整条里弄里家家电灯都开亮了。
被一种孤寂空虚的气氛所包围,白蕙扑到床上,痛哭起来,边哭边叫:“西平,西平,你在哪里?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西平,你好狠心,你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西平,快回来吧……西平……”
她就这样哭着,叫着,眼睛哭酸了,嗓子喊哑了。终于,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西平真的来了!正向她慢慢走来,手里拿着什么?哦,是那个他专门为我制作的紫色花冠。西平,你终于回来了!但是,为什么你那么消瘦,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色那么严肃而古怪……天哪,那不是西平,竟是那个疯子……不对,是你,是我最亲爱的西平!你走近了,我终于看清是你!西平你说话呀,你快和我说些什么吧,你为什么紧闭着嘴,不说话……你把花冠送到我面前,是送给我的,对吗?好,我把它接过来了。西平、西平!你怎么转身就走了?你还没和我说一句话呢!你别走,西平……求求你,回来,西平……西平……
白蕙在床上吃力地左右摆动着头,四肢扭动着,她想喊,但就是发不出声,终于,她迸足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地喊叫:“西平——”
她猛地一下坐起在床上。
西平在哪里……我在哪里……
原来是一场梦!白蕙发现身上的衣服还穿得好好的,手里还捏着那个首饰盒。从额头到手心,竟出了一身汗。
多奇怪啊,西平离开将近两个月,我天天希望能梦到他,就是梦不到。今天,继宗刚向我求婚,我就梦见西平。梦中的西平神色和行为都那么严肃而古怪,西平,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几乎想了整整一夜,白蕙认为自己想通了。西平之所以不回来,是为了避开我,他不能承认我是他妹妹这一事实,但如果我结婚,他就能慢慢地从心理上扭转过来,不把我再当作他的恋人。到那时他就会回来。
他在梦中给我花冠,是不是要我戴上它去当新娘?我不可能去当他的新娘,只能是继宗的新娘。
西平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他在外面一定吃够了苦。我不能再让他这么吃苦。也许我不结婚,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一辈子浪迹天涯!
我要让西平回来,为了这,我可以去嫁给继宗。西平,我早说过,只要是为了你,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何况,这样也就满足了继宗的心愿,使他身体好起来,也算是救人一命吧。
白蕙,这个一贯头脑清楚,明白事理的姑娘,如今在这样的境况下,竟相信自己对一个荒唐的梦所作出的解释。
天亮了,白蕙从床上起来,打开柜子,把手中拿着的首饰盒,放进柜子的小抽屉里,然后用钥匙把柜门锁上了。
她同时也就把自己的初恋,自己那炽热的爱情永远锁上了,锁在心灵最隐秘,最邃密的深处。
今天,照理该去学院上课,但白蕙背着书包出门以后,却没往学院去。她茫茫然地在街上走着,先步行一段,然后坐电车,最后坐上去郊区的汽车。她并不清楚自己想去哪里,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糟糟。
汽车到达终点,所有的乘客都下车了。她这才恍然大悟,赶紧下得车来,才知自己并没有到学院,而是来到了妈妈的墓地。
对了,她正是要来看看妈妈的墓。今天她终于下决心和自己的爱情、和自己心中的恋人诀别。等西平再回来时,已不再是她的恋人,而是她的哥哥。那时她也许已成为继宗的新娘了。
她没想到这种诀别竟是如此痛苦,一种无法排遣的痛苦。可怜的姑娘,凭着心灵的指引来找妈妈,希望妈妈能帮助她。
冬日的墓地,一片清冷。周围的树木除了松柏,全都叶子落光,只剩下干瘦栎杈的枝条,连乌鸦都躲避寒冷而居巢不出。
走进这片公墓大约十几米远,白蕙突然站定。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西平,那不是西平吗?那个站在妈妈墓前,身材笔直修长,头发浓密乌黑,姿态十分潇洒的男子,不是她日思夜想的西平吗?
但她马上知道错了。不,那不是西平。她太熟悉西平了,即使是背影,她也能辨认出来。
那个站在墓前的人,背影确有点象西平,可又并非西平。那么,他是谁呢?白蕙又往前走了几步。
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白蕙又是一惊:他的面貌真象西平,尤其是两条又浓又长向上微翘的眉毛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当然,象是象极了,但确实不是西平。
白蕙的出现使那人也吃了一惊。一刹那间,他脸上出现一种迷乱的神情。
就是这种迷乱的神情,使白蕙认清,他就是在丁家客厅窗户外望着她,在她床头想和她说话、在花园里追逐过她的那个疯子,据林达海说,他叫方树白。
今天,方树白与前几次白蕙见到他时很不相同,他衣着整洁,神情镇定,甚至可以说脸上有一种安详的表情,这使他显得比前几次所见要英俊神气得多。这实在可以说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年男子,绝不亚于西平。
见白蕙一直在凝视自己,树白转过身来,微微向白蕙鞠躬,而就在他鞠躬后站直身子时,白蕙一下瞪大眼睛,那是什么?在那男子的黑西眼里,系着黑色领带,而领带上却那么显眼地佩着一枚金光灿灿的蝴蝶兰形的领带扣,就和妈妈保存着的那个一模一样!
白蕙想再好好看一眼这个领带扣,并仔细地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但还没等她下决心叫住他,方树白已离开清云的墓碑,快步走出墓地。
白蕙走到妈妈墓前,在墓碑底座的石头台阶上坐下。她看到妈妈墓前放着一束鲜艳的蝴蝶兰。这个季节,这种兰花怎么会开放呢?她拿起一看,原来是绢制的,制作得非常精巧,酷似鲜花。
妈妈墓碑前还有一堆烧纸后留下的灰烬,但其中黑白相间,杂着不少未燃尽的纸片。白蕙先是不在意地瞟一眼,发现竟是些五线曲谱。再仔细瞧瞧,那些琴谱纸的颜色、质地抄谱的格式以及音符书写方式,使她觉得眼熟。想了一想,她记起来了:《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
这使她很好奇,翻捡起那堆只剩半截的纸片。她发现,除了琴谱外,还有些钢笔速写画,也许是因为画纸比琴谱纸厚,难以燃着,有几张画保存得较完整。
有一张画上是巴黎圣母院的钟楼,白蕙虽未去过法国,但她毕竟专攻法国文学艺术,因而一眼就认出来。还有一张画着丁宅后花园那个亭子和亭前的一片蝴蝶兰,画得不仅逼真,而且颇具神韵。再翻下去,有几张法国风景的速写,可惜已被烧得残缺不全。
白蕙突然注意到,在一张画象的右下角有日期和一个花体的“B”字,就和妈妈那张画像上的签名一样。她忙把刚才翻过的那几张速写再翻看一遍,发现只要画纸右下角没被烧掉的,都能看到日期和署有一个花体的“B”字。
“B”——白——树白——方树白!原来他就是这些画的作者,也就是妈妈那张画像的作者。
白蕙更认真地翻着那堆烧过的纸,又看到一张琴谱,琴谱上方有个标题《幽兰曲》,标题下有一首法文小诗,哦!这不就是抄在妈妈那张书签上的小诗吗:
红玫瑰娇艳而高贵
郁金香是那样柔情缱绻 馥郁清芬谁也比不过夜丁香
可是,我只有你
一朵娴静而温馨的蝴蝶兰
那刚劲有力的笔触也和书签上的一模一样。可惜曲谱几乎全烧掉了,只剩下开头几小节。
看来这一堆纸片刚燃着不久就被弄灭,否则不会残留下那么多。白蕙想起她刚进墓地时,空寂寂的,似乎没一个人,也许那时方树白正蹲在地上烧纸,所以远远地没看到他。是因为我的到来惊扰了他,使他不能再继续烧,还是他有意把这些残存的东西留给我呢?
领带扣、书签、画像……看来妈妈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恋人竟是方树白,而方树白也一定很爱妈妈。当初他注视我、追逐我,想向我倾诉,一定是因为他神志不清时,把我误认为妈妈了。今天他又特意到墓地来吊唁,送上妈妈最爱的花…… 一个念头突然在白蕙脑中一闪,既然妈妈的恋人是他,那么又怎会和丁文健……会不会他才是我的父亲,而根本不是丁文健。记得我追问那领带扣是谁的,妈妈说过是爸爸留下的,说得虽然犹豫,但她毕竟说的是爸爸呀!何况妈妈让我姓白,不就是树白的白吗?是因为我妈妈离开了他,树白才变疯的吧?
不,不对,白蕙否定了。她想起来,林达海说过,据方家当时的家庭医师顾会卿讲,树白是因为失恋而变疯的,妈妈为了照顾他的疯病才进入方家。可见他原先另有恋人,而她又是谁呢? 两个字一下从白蕙的脑海中蹦出来:方丹!西平不是亲口告诉过我,他看到方丹去灰楼的行径吗?对了,那次方丹听我们偶然弹起《阿多尼斯献给维纳斯》时如此失态,方丹爱树白无可置疑。树白是不是也爱方丹?他会法文,这些画像的内容表明他一定在法国呆过,也许他和方丹青年时代是一对恋人?那么……那么……也有可能西平是他的儿子?
天哪!西平和他多么相象。原来,我第一次见他就有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因为西平象他,那眉毛,那眼睛,那身材……我曾在各种情况下,不止一次地把他们俩重叠在一起。 白蕙的脑于乱了,头绪太多,她想得头疼,疼得要裂开,但她无法使自己停止思考。
一丝苦笑浮上白蕙唇边,“我真傻啊!”她想:“我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一会儿想我或许是方树白的女儿,一会儿又想西平或许是方树白的儿子,原来就是为了想给自己证明,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们俩的父亲并不都是丁文健。”
突然就象有一道闪电划过白蕙的脑海,把里面的一切照得雪亮。她猛地从台阶上跳起,“妈妈,妈妈一定知道我和西平不是兄妹!”
妈妈临终前最后一个镜头清清楚楚浮现在她眼前:……妈妈拼命地想摇头,妈妈看着她和西平……迸足全力说:“记住……要记住……妈妈……一句话……” 妈妈的眼光那么着急,恐怖,她说:“来不及了……”她那么渴盼着要告诉我们的、要我们记住的“一句话”是什么呢?
一定就是她最后实在没力气说完的那一句,“西平……不,……不是……”
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儿子!妈妈,你就是想告诉我们这句话,对吗?
一串串热泪滚落在白蕙脸上。她抚摸着墓碑上妈妈的画像,哭着说:“妈妈,你到死神志也是清醒的,因为你挂念着女儿,担心着女儿的未来,你不能让自己昏迷,直到你身体中最后一丝元气消逝。”
白蕙慢慢跪在墓碑前,对着画像上的妈妈,低语道:妈妈,当你一听说西平是丁文健的儿子时,你坚决要我断绝与他来往,我现在多么能理解妈妈的心情,你不能让我再卷入丁家这一漩涡中去。但是后来你看出女儿已离不开西平,你心软了,决心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你那天不是说让我晚上把西平带到医院去,你有话要和我们说吗?可是,你来不及说了,谁都没想到死神那么快就降临。但你还是抢在死神前面,对我和西平表示祝福,你不愿女儿没有你的祝福而走上婚礼的圣坛。你一定想到,将来会有一道障碍拦在我们面前,你急切地要我们牢记,西平不是丁文健的儿子,我和西平不是兄妹,我们可以幸福地结合在一起。
“妈妈,我说得对吗?”白蕙泪眼朦胧凝视着妈妈的画像,轻声问道。
奇迹出现了!白蕙分明看到,画象上的妈妈竟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再睁开,带着那么偷快而欣慰的微笑望着女儿,好象是说:“女儿,我的好女儿,你终于明白了,现在我可放心了。”
“妈妈!妈妈!”白蕙对着妈妈的画像高声叫道,“我亲爱的妈妈呀!”
紧张、激动、悲痛、惊奇……种种强烈的刺激使这个早已心力交瘁、疲备不堪的姑娘一下昏倒在墓碑前。
管墓地的老人叫来救护车,白蕙被送往医院,她很快便苏醒了。不管医生的劝阻,她执意要出院。她要去找林达海,让林达海带她去见顾会卿医生。她相信,在那个方树白发疯时正在方家当家庭医师、后来又推荐妈妈去方家的老大夫那里,一定能找到线索。
她要证实这一切!
一条乌篷小船“依依呀呀”地从苏州城外的一个码头开出,直向东山岛驶去。船上除了艄公,只有三、五人。其中就有风尘仆仆从上海赶来的白蕙与林达海。他们今天要去寻找方公馆早年的家庭医师顾会卿。
立春已过,在上海这样的大都会里,冬天的萧条景象尚未退尽,但在这江南水乡,却已到处都能感到大自然旺盛的生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