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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蝴蝶兰 page 37 作者:晨蔷

  “为什么不行呢?你不是也挺喜欢那姑娘吗?”方丹先放出一根小刺,她站起身来,踱到文健的左侧。

  果然刺中了。丁文健抬抬身子,把脸转过去:“谁说我喜欢她!”

  “不但喜欢她,而且爱屋及乌,”方丹毫不留情地瞪视着文健,“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我不懂。”文健本来挺直的身子,不觉缩了下去。

  “非要我说出来,你才会懂,是不是?吴清云下葬,你凭什么叫老刘去送鲜花!”

  原来是指这件事,丁文健不觉松了口气。

  “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汗。

  “一把花没什么了不起,可她吴清云住那么好的病房,又是谁给的钱?”方丹一边说一边踱到文健的右侧。

  天哪,她竟然连这个都知道了?丁文健的心陡地一沉。但他相信,林达海办事精明,绝对不会露出马脚,她拿不出真凭实据,自己必须死死咬住不认帐。他转身向右,飞快地察看一下方丹的脸色,决心打个马虎眼把问题遮掩过去。他故意轻描淡写地表示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别扯那么远了,谁给钱不关我们的事,”然后把话头仍然带回西平的婚事,“不管怎么样,西平反正不能跟白蕙结婚!”

  方丹对于吴清云的住院费的事本来没有绝对把握,只是想利用机会诈文健一诈,见诈不出名堂,也就作罢。但她的审讯计划还刚刚开始呢。听文健再一次斩钉截铁地表示不允许西平白蕙结婚,她一把抓住话头,追问道:“你总得说个道理出来呀。”

  “我就是不同意,就是不准!”丁文健又执拗地重复了一遍。

  “西平不是小孩子,你蛮不讲理,他不会接受的。何况,我已经答应了。”方丹故作平静地说。

  又是一刺,这一次文健从沙发上直跳起来:“你答应了,你怎么能答应!”

  “西平说,他是非白蕙不娶,白蕙也非他不嫁,已经海誓山盟了!我能阻拦得住吗?”方丹假装委屈地说着,有意渐渐把矛盾推向极端。今天非逼他原形毕露不可!

  “一个不嫁,一个不娶,该死,简直该死!”文健在房间里急速踱步,右手捏成拳头在左掌里狠命用力捣着。突然,他朝门口走去,“我找西平去谈!”

  “西平回家还早着呢,你没看他晚饭都没来吃吗?”

  “没关系,我等着他!”

  “你以为你能跟他谈得通?昨晚我们谈了整整一晚上,最后是他说服了我。”

  “可是,我要断然命令他,不管怎么样,跟白蕙结婚是绝对不可能的!”

  “白蕙到底怎么啦,你动这么大肝火!”

  是时候了,方丹决心发动对核心问题的冲击。

  “他们怎么能够结婚,他们是……”文健猛地转过身来,两眼憋得通红。

  方丹在心里得意地笑了,哈哈,他的阵脚开始动摇,再也守不住了。

  “说呀,他们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呀?”只等文健全线崩溃,把二十年前的劣迹无可奈何地交待出来,方丹就要狠狠地给他致命的一击。

  “他们是……他们是……无论如何是不合适的!”从嘴里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丁文健连自己都觉得空虚无力。可是,难道让他承认……

  唉,好个无耻而怯懦的男子,你还想把你的丑行隐瞒到哪一天?如果你是与王竹茵有真正的爱情,那我说不定同情你,赏识你,但你干的却是禽兽的勾当;如果你索性和盘托出,甚至象有些流氓或恼羞成怒者那样干脆来个大言不惭,自我夸耀,我兴许还能对你刮目相看;可是,你却是如此支支吾吾,这表明你既觉得理亏又不肯认错,还想遮遮掩掩在人前保持你正人君子的模样。这就使我既鄙视你,又决不愿饶恕你。

  “还是让我替你说了吧。”突然方丹用不阴不阳的语气说,脸上露出一个惬意而残忍的笑。

  “你替我说,说什么?”丁文健不觉后退一步,嗫嚅着问。

  “总不能让同父的兄妹结成夫妻吧,文健,你为什么不这么说呢?”方丹冷笑一声。

  “你……你……”文健张口结舌,那指着方丹的右手,老半天放不下来。

  “难道你能否认吴清云就是王竹茵,”方丹迎着文健,逼近他恶狠狠地说,“难道你能否认,白蕙就是王竹茵这个贱货跟你生下的孽种吗?”

  方丹说的每一个字都象一柄重锤砸在丁文健的脑袋上,他的精神真的快要崩溃了。他猛地跌坐在沙发上;“原来,原来你全知道!”

  “是的,我全知道。二十年前就全知道。你这个伪君子,隐瞒了我二十年,你从没真正爱过我。后来因为我从南洋归来赶走了王竹茵,你就更恨我,冷淡我。我们的婚姻是一个漫长的折磨人的大悲剧。可是你逃不脱老天的报应,好了,现在,我们要看一出丁大老板重认女儿,父女团圆的大喜剧了。要我给你召开一个盛大的中外记者招待会吗?”方丹痛快淋漓地说着,象是要把多年积郁在胸的怨愤一泄为快。

  丁文健瘫坐在沙发里,昏乱的头脑中杂乱无章而又飞快地闪过那些被他长期强制压入底层的记忆……

  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造孽的夜晚,竹茵的哭泣和她零乱的衣衫……

  这以后,竹茵严词拒绝纳她为妾的要求,指着自己鼻子痛骂……

  那充满幽怒和义愤的声音:“你毁了我……”

  那竹茵突然消失之后,方丹含义深曲而十分快意的笑声……

  那一次又一次无望的寻找和寻找失败后加倍的绝望……

  “你说……你说怎么办呢?”丁文健被彻底解除了武装,一下子变得可怜巴巴起来。

  “我倒想听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方丹不客气地把他堵了回去。

  “这……这……”横亘在丁文健心中的顾忌实在太多了:面子、声誉、威信如何保全?老父的责骂,子女的唾弃,家庭的破裂怎样避免?小报新闻岂能不添油加醋地煽惑,恒通公司的股票也许会就此暴跌,蒸蒸日上的业务或者就此到了衰败的转折点?

  方丹看文健满头大汗却说不出一句话,心想:你这个向来自以为精阴强干的人,也有今天!她冷冷地说:“难道这也要我来教你?”

  丁文健一听这口气,便知道方丹心中早有成算,不觉陪笑道:“夫人宽宏大量,夫人高明,请说,请说。”

  “其实也很简单。两条,第一,你得让西平打消娶白蕙的念头,你亲自对西平去说。这总办得到吧?”

  “当然当然,”文健连忙答应,一想不对,马上又说:“可我怎么跟他开g呢?”

  “那就随你了,怎么才能打消他的念头,你就怎么说嘛。”方丹有意淡淡地说。

  “这……”,丁文健为难地皱起眉头,又不好再推,便问:“那第二条呢?”

  “不准认白蕙为女,从此断绝一切来往。”说到这儿,方丹顿了一顿,加重语气道;“你听明白,是断绝一切来往。要想家中太平,只有这样。”

  好厉害、好很毒的女人,二十年前她赶走了竹茵,如今,她又要把阿蕙从我身边抢走了!但丁文健能说什么呢,倘若他不想冒风险把这段家丑外扬的话。

  为了不让白蕙成天沉浸在丧母的哀痛中,西平只要一有空闲,就来陪伴她。有时他们在新民里的小屋里聊天,有时西平就带她到外面去转转。  西平今天带白蕙去了溜冰场。

  上海的所谓溜冰场其实并没有冰,而只是一片水磨石铺成的地。溜冰者穿着下面有四个小轮子的“冰”鞋。这种鞋一穿上脚,人就站不稳了,不是前趴,就是后仰,不会溜冰的人简直不敢往起站。

  白蕙说她从未玩过那玩艺。西平一定要她去试试,说由他保护,由他包教,她很快就会学好的。

  果然白蕙学得很快。她只由西平牵着手带着走了两圈,就能独立行动了。起初她不会拐弯,只能滑直线,从老远直冲过来,端端地朝西平怀里扑过去。西平张开双臂,远远地逗她,她一飞过来,就拦腰把她抱起,不是偷偷亲她一下,就是把她抡一个大圈子,吓得白蕙哇哇地叫,西平就乐得哈哈大笑。  后来,白蕙滑得比较熟练了。西平就教她拐弯,转圈,立停。他们一个身穿白色套头毛衣,一个身穿黑色开衫,手拉着手在场子里轻快地滑动,就象一对报春的燕子,引起了许多人的喝采。

  休息的时候,西平望着白蕙因为运动而变得红喷喷的脸颊,问她累不累,白蕙说不累。她一面用麦管啜着西平买来的汽水,一面发表感想:“没想到溜冰是这么舒服的事!真的。一滑起来,走路的步点变成流动的弧线,人就象在水上飘,就象在云中游,人就变成了鱼,变成了鸟,变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起来。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游泳,喜欢划船,喜欢乘滑翔机,喜欢跳伞,其实都是想尝一尝人变成鱼鸟的快乐吧!”  她的这一席话,说得西平击节叹赏,从而又引起他们拟议中更多的游玩项目。

  “我真盼冬天快快结束,夏天快快到来。”西平说。

  “为什么?”白蕙问。

  “好带你到海滨游泳呀!游泳可比溜冰美多啦!”

  他们玩得很尽兴。离开溜冰场,他们一起去吃饭。饭后西平建议再到“今夜”咖啡馆去看看。

  咖啡馆老板竟然还记得他们。他们坐在第一次坐过的那个座位上。所不同的是,那次他们是对面坐着,这回却是坐在一侧。西平紧紧地搂着白蕙,白蕙也不再躲闪,而是那样信任,那样幸福地靠在西平身上,一边欣赏着老板特意为他们播放的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一面快乐地听着西平絮絮的情话。

  他们在新民里白蕙的小屋里告别。回到家中,西平仍然保持着快活而兴奋的心情。他轻手轻脚地上楼,以免惊吵别人。路过文健书房,见里面亮着灯,他忍不住推门伸头一望。原来爸爸妈妈都在,大概正在商量自己提出的要求吧。西平正想关上房门走开,方丹叫住了他。  “进来,西平,你爸爸正要找你有话说呢。”

  西平高高兴兴地跨进书房,随手把门关好,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爸”。

  可是丁文健一开始就背对着西平,现在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西平不解地朝母亲看了一眼,方丹用目光鼓励他再叫文健。

  “爸,”西平走到文健身后,“你有话就请讲吧。”

  文健这才动作迟钝地慢慢转过身来。明明西平就在目前,他却两眼茫然失神地避过西平,把目光投向旁边。

  “西平,我和你妈商量了,不能同意你的要求。你和白蕙不能结婚。”文健终于开口了,他虽然说得很轻,但在西平听来却简直象是轰鸣的雷声。  “为什么?爸爸,为什么?”西平急切地追问,这是文健、方丹都曾预料到的。

  方丹见文健已经开了头,便想抽身走开:“西平,别着急,你爸爸会详细讲给你听的。我先走了。”

  “不,妈,你别走!”西平叫起来,“今天我要在你们两个人面前讲清楚,我非娶白蕙不可!”

  方丹朝文健投去一瞥眼光,那意思是:瞧见了吧,快把你的理由端出来吧!

  文健当然明白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有效地挡住西平的请求,可是,那是容易出口的吗?他象一头等着挨宰的牲口那样呆站在那里,白白消磨着时光。

  “妈,你没跟爸讲我的想法吗?你昨天不是同意了吗?”西平按照惯例向方丹求援。

  但方丹说:“可是,你爸爸有绝对不能让你俩结婚的理由啊。”

  “爸,你有这样的理由吗?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西平一下子冲到文健面前,抓住他的双手,两眼炯炯地盯着他问。

  在儿子如火的热情和紧迫的追问面前,丁文健再也无法匿藏、无法躲避、无法延宕。他咬了咬牙,恨恨地瞥方丹一眼,然后对西平说:“这是爸爸的一个错误,平生所犯的唯一一次过失。”

  “我不明白,爸爸。”西平说。

  “你和白蕙不能结婚,因为……因为我是你们两个人的父亲。”文健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西平惊愕地撒了文健的手,猛地往后一跳。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丁文健却以沉痛的口吻继续说道:“是的,西平,你和白蕙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这一次绝对不是自己听错了。西平象被晴天霹雳打中似地愣在那里。突然,他恶狠狠地问文健:“你敢肯定你没有搞错?”

  文健低着头,不敢看西平:“我从巴黎回来,第一眼见到白蕙,就产生了怀疑,后来我派人专门调查,证实了。”

  西平被彻底击垮了。但他仍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草似地,他转身面对方丹,满脸狰狞,声音发颤地问:“这是真的吗?妈,你说!”  西平可怕的表情把方丹吓住了。她扳住他的肩膀,用力摇着,象是要把他从梦中摇醒:“孩子,别傻,天底下好女孩多得很,难道非得白蕙不成!”

  “你是说,白蕙她真的是我妹妹?”西平不顾一切,固执地追问。

  “孩子,你要承认事实呀。”方丹说。

  西平突然对着方丹吼起来:“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

  方丹只好哄他:“我也是刚刚知道啊。”

  “西平,原谅爸爸吧,”文健走过来讪讪地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你毕竟多了一个妹妹。”

  “妹妹,妹妹。哈哈哈哈。”西平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响,那么狂,书房的墙壁都仿佛被他的笑声震得哗哗直响。猛然,笑声停了,西平象一头受伤的狮子,甩动长发,撕扯衣衫和领带,瞪着血红的双眼,向父母发出凄厉的吼声:“我不要,我不要什么妹妹。我要的是妻子,妻子啊!”

  说完,他就疯了似地直冲出书房。

  “西平,”方丹惊叫一声追了出去。

  一阵寒风袭来,把书房的门吹得“蓬蓬”直响。

  文健精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

  号称东亚第一大都会的不夜城上海,连最热闹、最繁华的街市在午夜时分,也终于安静下来。

  电影院散了最后一场,戏园子已鼓停歌歇,各大公司和那些摩天大楼顶部的霓虹灯广告,也都陆续熄灭。平时人流拥挤、市声嘈杂的马路,此刻显得十分空旷而寂寥。只有各公司、各店铺门口和楼上支出的五彩旗——上面写着“贱卖”、“岁未大减价”、“大赔血本”之类字样——在寒风中有一阵无一阵地劈啪作响,或者偶尔开过的街车,短暂地打破这深夜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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