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妈妈的小屋显得多么空荡而冷清。这是她和妈妈共同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地方啊,如今却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她泪眼模糊地巡视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小屋,仿佛来到一个陌生地方。她把包着妈妈遗物的小蓝布包袱紧紧贴在脸上,让泪珠成串成排地滚下来。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温馨而美好的一切,都已随着妈妈的去世而消逝,自己平素最为恋恋不舍的这片乐土,于今还有什么意义?
好冷啊!她突然感到这间窗户朝北的阴暗小屋,简直象一个冰窟窿。不知什么时候刮起的西北风,把窗户上的玻璃摇得琤琤直响,透骨的凉气从窗框的缝隙中肆无忌惮地往里钻,同白蕙争夺着这屋里仅存的最后一点热气。白蕙最怕的冬天,竟然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有人敲门。白蕙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阿蕙,开开门呀!”是孟家好婆的声音。
白蕙茫然地捧着妈妈的遗物,隔着门答道:“好婆,我不饿,不想吃晚饭了,你和孟大叔吃吧。”
“不是叫你吃饭,阿蕙,是有客人。”
客人?是谁?白蕙放下那蓝布包袱,慢慢地走去开门。
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站在孟家好婆身后。虽在沉沉的暮色之中,白蕙也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西平。
“先生,你进去吧。”孟家好婆闪了闪身子,让过西平,边下楼边对白蕙说:“你们谈吧,我下去了。”
“阿蕙,你在发抖!”没等盂家好婆的脚步声消失,西平就一把抓住白蕙的手。
白蕙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咬得格格响。
“你不舒服了?”西平迅速地脱下长大衣,一下子把白蕙裹起来。
一股巨大的引力,使两个年青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比任何魔法更灵验,比任何语言更有效。刹那间,两颗年轻的心同时燃起一团烈火,熊熊的心火透过肌肤连成一片,烧遍了他们全身。包围着他们的严寒,笼罩着他们的黑暗都不存在了。
半晌,白蕙抬起头来,深情地唤一声:“西平。”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那闪烁着晶莹泪花的眼睛,就被西平吻住了。西平灼热的嘴唇吻干了白蕙的泪,慢慢地往下移动着,直到白蕙那两片同样灼热的唇……
“西平。”白蕙颤声叫着,近乎呻吟。
“蕙,我的蕙!”西平柔声应着,犹如梦呓。
“哦,西平,我该怎么办!”
“不要过分悲伤,蕙。你不是一个人,我永远陪伴着你。”
“哦,妈妈,可怜的妈妈,”西平的安慰重又勾起白蕙的悲悼之情。
“房间这样暗,也不开灯!”随着这句话,“喀”的一声,房间里的灯被开亮了。孟家好婆拎着一铜吊开水进来。
两个年轻人迅速地分开了。白蕙上去接过好婆手里的水壶,去给暖水瓶灌水。
“唷,阿蕙,也不给客人倒杯茶!”孟家好婆说。
白蕙不好意思了,“噢,我这就倒。”她把空铜吊交给好婆,赶忙拿杯子,拿茶叶。
孟家好婆看看披着西平大衣的白蕙,又看看西平,颇有含义地点点头,拎着铜吊下楼去了。临走,轻轻地把门给他们带上。
西平是来告诉白蕙已在徐家汇平安公墓为清云找好墓地的事的。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墓碑和墓体设计图纸,打开给白蕙看,并告诉她这是他亲自设计,如果她满意,明天就叫人去定制。而且他已跟一位专搞陶瓷艺术的朋友说好,请他为清云复制一帧肖像,交给烧瓷厂,烧成瓷片,好镶嵌在墓碑上。他要白蕙找一张清云的相片。
“要挑一张拍得最好的。”
白蕙露出为难的神色:“妈妈总共没有几张照片。”
“找找看,”西平说。
白蕙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不大的纸盒,开始翻起来。盒子里零零碎碎放了些照片和纸张,白蕙翻检着,竟找不到一张合适可用的清云的照片。
“唷,这是你吗?”西平凑上去看,突然发现新大陆似地从盒中拿起一张小照。
白蕙瞟了一眼,点点头,“还是高中毕业拍的。”
“太可爱了,蕙。如果那时候就让我看见你,我一定早爱上你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呢?”白蕙幽幽地问。
“让我想一想,”西平说,“喔,可能我已经大学毕业,说不定已经到了法国。你可真是我的小妹妹!”
白蕙把纸盒一推,废然长叹一声:“唉,找不到了!”
“别急,别急,让我来看看,”西平把纸盒拿过去,宝贝似地检视着里面每一件东西。很快,他把盒子全翻空了。
现在西平手里拿着一只空盒。空盒的底上是垫得平平的一张厚纸。由于年代久远,已经生了许多黄色的斑点。西平怕有什么东西被遗忘在这层纸下面,便把这纸揭了开来。他确实找到了一两张小照片,然而同样没有什么用处。于是,他仍旧把这层厚纸垫好。
“等等,”突然,白蕙叫起来,“西平,你看。”
西平不解地住了手,白蕙把西平手中的厚纸翻过来,一张钢笔素描的少女头像赫然呈现在他们面前。
“妈妈,这是妈妈!”白蕙激动地叫着。
“哦,真美!”西平和白蕙并肩看着这张素描,禁不住赞叹起来,“可是,你妈妈为什么将它倒扣在这里呢?”
“是啊,连我都没看见过!”白蕙说。
两个人捧着这张少女画像仔细地端详起来。
看得出来,这画有年头了。当初的蓝墨水。显然已经过由蓝变黑,又由黑变褐的漫长过程。但画家的有力笔触却依然清晰。画上的少女扎着两根辫子,正腼腆地笑着。
呵,可怜的妈妈,你曾有过多么美妙,多么动人的青春年华,你又曾有过多么辛酸,多么凄凉的人生!
西平把目光从画面移开,凝视着白蕙,“蕙,你多象你妈妈年轻的时候啊!”
“不,我不如妈妈漂亮!”白蕙由衷地说。
“在我眼里,你比谁都美,蕙。”西平说着,感情又冲动起来。
白蕙拉拉他的手,说:“你看。”
他们都看到了那幅素描右下角署的那个日期“27.7.1909”,特别是那个花体的签字:“B”,不觉相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把画像翻过来。那纸的背后,却除了几块黄斑,什么也没有。
B,这不是“白”字英文拼音的字头吗?一个念头同时闪过他们的脑际:这画或许与白蕙的父亲有关?这画或许隐藏着一段故事,一段画中人不愿常常想起却又忘不掉的秘情?当然,也可能普普通通,并无奥义。可惜……
“感谢上帝,蕙。”西平衷心地说,“墓碑上就用这张画像吧。那位艺术家一定能够复制得维妙维肖!” 到处树着高高矮矮的石碑,到处是圆拱型、长方形的水泥墓体,到处是萧萧飒飒的苍松翠柏,公墓就是公墓,永远弥散着一片悲哀肃穆的空气。更何况现在时届严冬,松柏以外的一切树木都已只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满地败叶堆积,几乎把一条条花岗石小路都这满了。人们走在路上,便发出有节律的窸窣声。如果是一群人,那声音简直就可叫做枯枝败叶交响曲了。一阵西北风刮来,干枯的树叶飘起来,贴上人的裤腿,甚至围巾。几只乌鸦稀稀拉拉地停在那些墓碑上,等你走过去,它就“呀”地大叫一声拍翅起飞,但飞不远,马上又落在附近,朝你瞪着那两颗亮晶晶的小眼睛。 吴清云的葬礼就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节、这样一种酷寒萧瑟的气氛下举行。
墓穴早已挖好,棺木也早已停放在一旁。只等安德利亚神父为死者作完最后的祈祷,公墓的工人就会把棺木放下墓穴,然后填土,封穴。
那块用花岗石刻成的石碑,镶嵌着吴清云少女时代的素描像,树立在墓穴前方。那位陶瓷艺术家果然不负西平之托,将清云的素描像活灵活现地复制在瓷片上。现在她正向围绕着她永久安息之地的亲朋们默默地微笑着。在她的脚下,堆满了鲜花扎成的花圈和花篮。最难得的是挂着“女儿白蕙敬献”缎带的那只花圈,竟不知从哪里觅来许多新鲜的蝴蝶兰。那些蝴蝶状硕大的紫色花瓣,在小剑般的嫩绿花叶簇拥衬托之下,笑傲于凛冽的寒风,精神极了。 妈妈,亲爱的妈妈,你再看一眼你的女儿吧!再看一眼你最喜爱的蝴蝶兰吧!
安德利亚神父浑厚的男中音平缓地回响着,祷词已经接近尾声。
突然,石子小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初大家没有在意,待到这脚步声愈益迫近,大家回头一看,一个年纪不小的男子,正捧着一束玻璃纸包的鲜花匆匆而来。
“老刘。”西平第一个认出来,那是他爸爸的司机。 “少爷。”老刘喘着气叫一声,立刻被墓地上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慑,悄悄把西平拉到一边,说:“老爷叫我送来的,给白小姐。老爷说,让少爷代他好好致哀。”
西平接过老刘递过来的那束花。
紫色的蝴蝶兰!
这是有意为之,还是偶然巧合?
“你是在哪儿买到这花的?”西平问司机老刘。
“不是我买的。是老爷的秘书吕小姐打电话,叫我到老爷办公室拿的。”
“噢,是这样……”,西平不禁沉吟起来,他默默地走向清云的墓碑,把这束鲜花放置在碑石脚下。
这时,神父的祷词已经结束。工人们正在将棺木放入墓穴。 棺木很快放好。安德利亚神父第一个捧起一把黄土,撒在墓穴里。然后各人依次上前捧土,撒土。
白蕙没有哭泣。她在孟家好婆搀扶下,神情木然地走向墓穴,默默地捧起一大把黄土,深深地望了一眼墓穴中静静躺着的棺木,在心里跟妈妈作着最后的告别:“哦,妈妈,亲爱的妈妈,安息吧,永远永远地安息吧!”
然后,她把那黄土,一小撮一小撮地从指缝中漏下墓穴。土漏完了,她还保持着那姿势,两眼茫然地望着前方。
一切仪式都已完毕。人们关切地围着白蕙。
“孩子,回去吧。”安德利亚神父慈祥地说。 白蕙大梦初醒般地望望神父,望望众人,说:“神父,谢谢你。谢谢大家。你们都请回吧。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呆一会。”
众人互相看了一下。蒋继宗悄悄对西平说:“你陪陪白蕙吧,你不能走。”
西平感谢地看了看继宗,继宗的眼神充满了对他的信任和鼓励。于是,他走到孟家好婆身边,对她说:“好婆,你们都先请回吧。我陪白小姐再呆一会,就送她回家。”
蒋继宗也对孟家好婆说:“好婆,我们听西平的,先走吧。”
孟家好婆这才放开挽着白蕙的手,对西平、也对白蕙说。“你们早点回来。”
西平让老刘先开车送神父、继宗、孟家好婆母子回去,然后再回公司。老刘便领着众人走了。 墓地重又安静下来,只有公墓工人铲土填穴的声音。西平扶着白蕙默默地看工人操作。不一会,工人们就填完土,走了。
“蕙,”西平轻轻摇摇白蕙。白蕙愣愣地没动。
西平伸手拉了拉白蕙露在大衣外面的那截围巾,那是一条雪白的毛线编织的长围巾。白蕙近于机械似地转过身来。
“蕙,你不能这样。妈妈已经安息,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西平扳着她的肩膀,热烈地说,嘴里喷出的热气直扑白蕙的脸。
白蕙抬起那双充满雾气、梦一般的眼睛,迷惘地看着西平:“新的生活?” “是的,蕙。今天也许不是时候,可是我考虑再三,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对你说……”
“说什么?”白蕙的声音很轻。
西平把嘴凑到白蕙耳边,略微颤抖却不失坚定地说:“做我的妻子吧,蕙,我的好蕙!”
“你是说……”白蕙似乎没有听懂。
“结婚!我们应当结婚!”一旦开口,西平便变得勇气百倍,他说得斩钉截铁。
“结婚?”
“是的,我爱你,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每天每日,每时每刻!我不能再忍受跟你分开的日子!”
西平发现,白蕙的大眼睛里,突然涌满了泪。她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蕙,听我说,我在向你求婚。在妈妈的墓前,在妈妈的注视之下。妈妈不是亲口祝福过我们吗?你不是妈妈的乖女儿吗?你要听话。嫁给我吧,嫁给我吧!”
西平热烈地,忘乎所以地摇撼着白蕙,白蕙蓄得满满的泪,断线似地滴了下来。
“你不愿意?”西平着急地问。
“不。”白蕙轻轻摇了摇头。
“你同意了。噢,你同意了!”西平兴奋得立刻拦腰把白意蕙起。白蕙怕掉下来,只得用手臂紧紧勾住西平的头颈。
在西平的怀抱里,白蕙连连说,“不,不,放开我……”
西平不但不肯把白蕙放下来,而且抱着她快乐地打转:“我不放,我不放,我要有一个好妻子了!” 转了好几圈,西平才停下来。白蕙在西平怀里,仰着脸嗔怪地看着他,说:“你太性急了!”
“不,一点也不,我已经等了你一辈子。我不能再等了!”西平热切地辩解。
“你也想得太简单了!你家里会同意吗?”白蕙这么说着,脑海里立刻浮起丁文健严肃而近于刻板的面容,特别是方丹平日那捉摸不定而令人感到颇具挑剔意味的眼光。
“这个你放心,我爸爸妈妈都是通达之人。而且我看得出来,他们内心其实都很喜欢你。再说,只要我们自己坚定,谁又能阻拦得了?我今天就跟他们去说。”
“喔,别!”白蕙失声叫起来。
“怎么啦?”西平问。
“你放我下来,我跟你说。”白蕙松开箍着西平脖颈的双臂。
西平小心地把白蕙放下来。白蕙看了看妈妈的墓碑,低声说:“你明明知道,妈妈刚去世,我热孝在身。”
“我们不马上结婚,可以先订婚。我要向我的亲戚朋友隆重宣布:白蕙小姐将是我了西平的娇妻!”
“唉,说你性急,你偏性急,真拿你没办法。”
西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拉起白蕙的手,轻轻摩挲着,两个人都面对着清云的墓碑。他凝视着吴清云的画像,庄重地说道:“妈妈,您听得见吗?三天之内我将做好一切准备。三天以后我就和阿蕙宣布订婚。妈妈,我要使阿蕙——你的阿蕙,也是我的阿蕙——永远幸福!请再一次祝福我们吧!”
哦,妈妈,亲爱的妈妈,愿您的在天之灵保佑我,保佑我们。
听着西平发自肺腑的话语,白蕙在心里默默地呼应着,呼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