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再考虑考虑。”白蕙说着,放下书本,向客厅那头的饭桌走去,帮陈妈去摆碗筷饭菜。
西平也站起身,到冰箱去取啤酒。走过白蕙身边时,轻得近乎耳语似地说:“去吧,我求你!”
星期六下午,原来说好二点动身,可等到继珍慢条斯理化妆、换衣服下楼来时,已将近三点。
西平开车,继珍当然地坐在前排西平身旁,白蕙与继宗则坐在后面。一路上继珍娇声不断,还缠着西平以后要教会她开车,“省得将来非要等你有空才能出去买东西或兜风。”
为了免得与西平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遇,白蕙几乎一直扭着头看窗外,要不就是微侧着身子听继宗说话。
秦一羽果然十分热情,给他们在旅馆安排了四间最好的毗邻卧室,请他们稍事休息,等一会就来请他们吃晚饭。
秦一羽走后,他们各自回房,洗澡、小憩。继珍自然免不了又重新化妆一番。
晚餐后,秦一羽亲自把他们领进舞厅,这才告忙暂离,去招待其他的客人。
舞厅不大,但很考究,打蜡地板又滑又有弹性,灯光柔和,令人陶醉。台上小乐队已开始演奏,但起舞的还不多。
他们在一张圆桌前坐下,侍者马上送来饮料。
刚坐下没一会儿,继珍就嗲声嗲气地支使西平:“我有点冷。麻烦你去我房里把丝绒披肩取来,好吗?”
继宗在旁说:“一跳舞你又会嫌热。”
“不么!”继珍白了哥哥一眼,“西平,我要你去拿嘛。”
西平一言不发站起身,走了出去。
待西平把披肩取来,继珍又不穿了,往椅背上一搁,笑着说:“我们跳舞吧。”
西平与继珍下了舞池。
“白小姐,我们也跳吧。”继宗鼓起勇气,邀请白蕙。
白蕙苦笑一下,“我不会跳……”
“没关系,我也跳得不好,”继宗微红着脸,“既然来了,就请……”
“那么,说好了,就跳这一曲。”白蕙把手伸给继宗。
他们也踏进了舞池。
两对年轻人在舞池中相遇。继珍说:“白小姐,你跳得不错嘛,那次在我们家,我就看出,你跳舞跳得很好。”然后又对继宗说,“哥哥,你陪白小姐多跳几支。”
舞曲一支接着一支,但白蕙与继宗已久坐在桌旁,相对无语了。
“你去请别的小姐跳吧,不必陪我坐在这儿。”白蕙不好意思地对继宗说。
“其实我也并不爱跳舞,不如就这样坐着说说话。”
这时正好西平与继珍舞到他们桌前。继珍故意咬着西平耳朵说了句话,西平不知回答了一句什么,她竟咯咯地大笑起来,笑得几乎站不住。西平只好用力扶住她,她也就紧偎在西平怀中。两人旋转着,舞到池子中央去。
白蕙只觉得一阵晕眩。她后悔极了。早料到有这一出,可自己何必非来看他们表演。本以为就是看了,也不会动心、生气,可以一笑置之,谁知偏偏自己修炼不到家,不能无动于衷。眼泪虽不曾下来,额上却冒出了冷汗。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继宗发现白蕙神色不对,脸色煞白。他下意识地向舞池望了一眼,又转脸凝视白蕙,低声问:“白小姐,你冷吗?”
“不,不冷,”白蕙轻咳一声,“蒋先生,你再介绍介绍那展厅的展品,这样明天参观起来更有意思。”
西平和继珍终于回到桌旁。继珍用条手绢扇着风,西平却直接走到白蕙跟前,“白小姐,下一曲能请你陪我跳吗?”
白蕙正要拒绝,继宗却在旁怂恿:“白小姐,去跳一曲,老这么坐着,要受凉了。”
一支新的舞曲响起。好象是冥冥之中神明的故意安排,竟然是那首《友谊地久天长》。
白蕙心中禁不住一阵激荡。刚才还想拒绝与西平共舞的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但继珍已抢先一步,抓住西平的手臂,指着远处:“西平,看,那就是宋小姐。”
“谁?我不认识。”西平皱着眉,想挣开继珍的手。可继珍抓得紧极了。
“她是我中学同学,爸爸故世的时候,她还特意送了很厚的赙仪,我们该过去打个招呼。”继珍一边拉着西平,一边对继宗说;“哥哥,你也该一起过去!”
继珍又使出了她的法宝,而这一招也果然奏效。西平不再作声,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继宗不高兴地说:“等这曲终了,请她过来坐坐,不就行了?”
“人家是副市长的千金,最讲究身分礼教,怎么好不懂规矩拉她过来?”
继珍说得也太露骨了,继宗十分生气:“我不去!要去你去吧。”
“你啊,哼,不会已经把爸爸给忘了吧!好,不要你去。西平,你陪我过去。”
继珍不由分说地拉着木头人似的西平走了。
已站在那儿准备与西平共舞的白蕙,被晾在一边,尴尬极了。一时间,她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一种被人凌辱戏弄、凄惶孤苦之感如寒冷彻骨的潮水一般向她扑来,一股陡然生成的森森鬼气把她全身团团裹住,她手脚冰凉,全身抖个不住,连那对垂在耳边的珠环都在微微颤动。她站不住了,软软地倚坐在椅子上,泪水随之涌上眼眶。
继宗悄悄塞过来一块手绢:“这儿空气不好,我们到外面走走,好吗?”
白蕙感激地朝他点点头。他们在《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走出舞厅。
夜深了。喧嚣热闹了一天的游艺场终于安静下来。在此住宿的客人都回到各自的客房,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再玩个痛快。
白蕙卧房的灯仍亮着,她已换上睡抱,双手抱膝坐在床上。
有人在按门铃,白蕙以为是侍者,下床开门。
谁知门外站着的竟是西平。白蕙脸色大变,赶紧想把门关上,但西平已举步跨了进来,并随手关上门。
白蕙转身面朝窗外。她不想见西平,也不愿把自己的脸给西平看。有什么可看的呢,讨厌的、说来就来的泪水早已涌满眼眶,就象斟得太满的酒杯,稍一震动,就会溢出来,而且必定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来给你道歉……”西平声音嘶哑而沉闷,显然是憋了好久,实在憋不住,才说出来。
这就是对那斟得太满的酒杯的触动啊。白蕙的泪水夺眶而出,但却没有哭声,只见她肩膀抖动,发出不象是她自己的笑声:“哈哈,真滑稽,道歉,你做错了什么?”
西平从未见过白蕙这种失常的样子,从未听到她发出过这种尖利的笑。他在内心深深责怪自己,是自己伤害了这可怜的姑娘。他强忍着心中一阵阵抽痛,辞不达意地说:“今晚,继珍……太不象话,原谅我……”
白蕙的笑声更响更尖利了。她猛地拧身,直对西平,象对着一个仇敌,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我懂了。原来你是代你未来的夫人道歉。”她双目圆睁,似乎泪水已被怒火烤干。如今怒火正直喷西平,足以把他烧焦焚毁:“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欣赏你们的亲热,让她当着你的面羞辱我,你安的什么心?”
“骂吧,骂吧,你骂个痛快,我心里也舒服,”西平紧咬牙关,就象一头中了枪弹的老虎,痛苦而嘶哑地低吼道:“但愿你能看到我那颗破碎的心!”
西平的脸青筋暴涨,他呼吸急促,双手拚命揪扯着胸前的衣服。如果手边有一把刀,他会毫不犹豫地剖开胸膛,把那颗心掏出来,放到白蕙面前。
白蕙刚才的狂笑和所说的那几句话,已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此刻她浑身发软,双腿直颤,便一手扶头,瘫坐在床上。
西平正要向她走去,却见她挣扎着站了起来,虽然很轻,却异常清晰地说;“你走,我不想见你。但愿我从未遇见过你!”
第二天早晨,大家才发现,西平昨夜赶回市里去了。
他在自己睡房里给继宗留了个条,说是临时想起公司里有几件急事尚未办妥,不得不连夜赶回去。星期天下午他让老刘开车来接他们回城。
西平不告而别,继珍大为恼火,幸好殷勤的秦一羽陪伴着她,才没有发作起来。
秦一羽很为他设计的温水泳池得意,极力窜掇继珍辟波一试。继珍换上一件黄红相间的泳衣后,更显得丰满健美,惹得秦一羽不停嘴地称赞她是今天泳馆内最漂亮的女宾。然后二人又同去溜冰场,秦一羽亲自帮她缚上冰鞋,双双如飞燕般在冰场盘旋转圈。半天下来,继珍才渐渐消了气,觉得跟秦一羽在一起,倒真是很快活。
继宗陪着白蕙流连在展览厅内。那里确有不少令人叹为观止的画和其它艺术品。继宗又是个知识丰富的讲解员和耐心的伴侣,白蕙渐觉心情平静下来。
妙龄少女的心是天下最难猜破的谜。
白蕙那夜在游艺场真的下定决心,要彻底斩断与西平的那段情丝,但越是要斩断、要忘却,越是难断难忘。西平那痛苦的青筋暴涨的脸,那象被打伤的野兽发出的呜咽,无时无刻不在她脑中显现,常搅得她五脏六腑错了位似地疼痛。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陪着珊珊练完琴,白蕙回到卧室。上床前,又把西平送她的那顶花冠头饰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
这几乎已成为她近来临睡前必做的功课。因为这个花冠凝聚着一切美好的回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可以抛弃,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在心中珍藏着那段美好的回忆。也许这回忆将伴她一生,那么她愿戴着这花冠走向坟墓。
继珍不敲门就突然闯了进来。
白蕙一惊,但她仍礼貌地说:“蒋小姐,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我要问你,”继珍脸板板地说,“那天晚上,在游艺场,你跟西平说了什么,弄得他当夜就走了?”
“在游艺场?我……”白蕙一时不知如何说好。
继珍冷笑一声:“别装蒜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从舞厅回来,十一点多,他到你睡房去,有没有这事?”
“是的,他说要道歉。”白蕙据实相告。
“道歉?他会向你道歉!”继珍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他是大少爷,你算什么!”
白蕙看出来了,继珍今晚是有意来找茬儿,她不愿答腔。
见白蕙一声不响,继珍火气更大:“你难道不知道,我和他已有婚约?深更半夜把他叫到睡房去,想干什么?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不是我叫他的。”白蕙压着性子解释。
“那么说,是他自己要到你房里去的啰!你就那么有本事,让男人都围着你团团转,勾引我哥哥一个还不够,还想对西平下手。”
白蕙气得浑身发抖,但她不想与继珍一般见识地相骂,她说:“蒋小姐,请你说话放尊重些。
“尊重?哈哈,真可笑,对你有什么尊重不尊重。你不过是花钱雇来的家庭教师,与这丁公馆里的男仆女佣们有什么不同?”
白蕙只觉得脑子轰然一下,里面有什么东西炸裂了。她的头晕得厉害,生怕自己会倒下去,赶忙把花冠往桌上一放,紧紧抱住床柱。
继珍先是无意地瞟了一眼,但她马上就把花冠拿起来,认真打量着,自言自语地说:“啊,原来这东西在这儿。我说呢,明明看到西平在做这顶头饰,怎么晚会那天到处找不到。这么说,你和西平早就……”她死死盯着白蕙,恨不得那眼光就是把尖刀,一下子戳死白蕙才好。
白蕙见花冠被继珍拿去,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只好任凭她去说。
谁知继珍越说越气,竟步步进逼,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粮心狗肺的东西,丁家看你可怜,把你留在这里,你倒暗地算计人家的少爷。怎么,想当丁家少奶奶啊,你这个骚狐狸!”
白蕙从未挨过如此恶毒的署骂,不知如何还口,只觉气塞胸膛,头疼欲裂,天旋地转,似乎整个房间就要压到身上来一般。她只好象夏天躲避惊雷霹雳那样,双手紧紧抱住头,捂着耳朵,张着嘴喘气……
继珍的怒火发展到了极点,她看见桌上有一把剪刀,一把抓过来,对准那花冠就剪,一边恶狠狠地说:“我让你留着它!我让你再做白日梦!”
“不,不能……”白蕙挣扎着跑过去,想从继珍手中把花冠夺回来。
继珍根本不理白蕙,不停地快刀剪着。花冠剪碎了,浅紫色的绸缎一片片掉下来,上面装饰着的宝石、银星纷纷滚落。
白蕙的神志迷乱了。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地上的碎绸和装饰物。突然,她坐倒在地,拼命去抓那些碎绸子和宝石,但她的手指却僵直着,抓住这个,又丢掉那个。于是,她再次拚命去抓,她的手上刚才和继珍抢夺花冠时被剪刀划开的口子滴出了血,血和那些绸子、装饰物混在一起。
白蕙想,这是我的心滴出的血。不,不,这是妈妈喉咙里吐出的血,妈妈又在大口大口吐血了。她低声叫:“妈妈……妈妈……”
一颗血红的宝石从她手上滚落下来。白蕙看到它象个活物似地在那里一下一下有节律地颤动,她惊恐地哭道:“哦,这是我的心,我的心被人摘出来了……”她想去抓住那颗心,她不断地喃喃着:“妈妈,我的心,没有了;帮帮我,把心装上,装上……”
继珍被白蕙的迷乱样子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
正在这时,门猛地被推开,西平冲了进来。他一看屋里的情景,就全明白了。他脸色铁青,双手不住地颤抖。
继珍有点害伯,但她马上想到,这时绝不能示弱。她故意骂给西平听:“哼,装什么蒜!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还想用这一套来勾引人,真不要脸!”
“啪”,西平重重地打了继珍一记耳光。他咬着牙,从齿缝里喝道:“再叫你胡说!”
继珍傻了,她没想到西平会这样对待她。她捂住热辣辣的面颊,哭叫道:“你,你竟敢……好,好,你等着……”说着冲出了房门。
白蕙对西平的进来浑然不觉,她仍坐在地上胡乱地抓那些红宝石,“帮帮我,妈妈,我的心……”
西平跪在白蕙身边,把她的脸转过来向着自己,“蕙,你醒醒,看着我,我是西平……”
白蕙看着西平,泪珠一串串滚落下来。她轻声叫:“西平,”然后又看着剪得一地的碎布、装饰物,“那花冠,碎了,你给我的花冠……我最心爱的……没了,碎了,那里面盛着我的梦……”
西平心疼地把她抱在自己怀里:“我再给你做一个,你别哭,别哭,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