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晚上开始,白蕙就和这一老一少同桌吃饭。她虽不太习惯于被人侍候着吃饭,但老人的亲切态度、风趣话语,使她感到愉快。
白蕙在丁家的教师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起先只有在吃饭时才能见到丁皓,她在辅导珊珊功课时,老人从不来打扰。然而有一天吃晚饭时,闲聊中老人偶然谈起,他很喜欢中国古代的诗词和小说。可惜年轻时忙于办工厂,在实业界周旋竞争,没有多少时间和闲情逸致。退居以后,时间倒是充裕了,可是眼疾加重,看不成书。因此平时多数只能玩味一下小时候私塾里念过,脑子里还记得的那些古人作品。有好多中年以后接触的作品,却大抵只记得个隐隐绰绰,常常不能不丢三拉四了。例如这几天他老在背着李义山的一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可是最后两句却无论如何背不出来了,就在嘴边上的两句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丁皓慨叹自己确实是老了,不中用了。
恰巧这首诗是白蕙所熟悉的,所以当老人说到这里,她便放下碗筷,接口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丁皓高兴地一拍额;“哦,对了,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就是这两句。”说完又连着把这两句诗念叨了几遍,似乎怕再忘掉。
白蕙想了一下,说:“老太爷,这样吧。每夭晚饭前珊珊要被保姆领去洗澡换衣服,我正好闲着无事,以后我就用这时间给您念念您喜欢的东西。”
老人兴奋地放下筷子,笑着说:“这太好了,太谢谢你了。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白蕙问。她想,如果丁皓要提出什么加报酬之类的条件,自己就干脆表示刚才的建议作废。
谁知丁皓却说:“条件很简单——以后不准叫什么老太爷,那太破坏我们念诗论词的兴致。你要不嫌,就跟着珊珊叫我爷爷吧。”
白蕙从桌旁站起,走到老人椅子旁,伸出手去,同老人举着的手拍击一下,认乎其真地说:“那就一言为定,爷爷!”
两人都哈哈笑了。
突然珊珊挤到两人中间,仰头望着白蕙,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以后也不叫你白小姐了!”
“那你叫我什么?”
珊珊正等着这一问呢,她象揭穿谜底似地大声叫道:“我就叫你蕙姐姐!”说完憋不住笑起来。
丁皓、白蕙,还有在一旁服侍他们吃饭的陈妈,全都笑了。
珊珊聪明,也很听话,是白蕙满意的学生。教她比教继珍要有意思得多了。眼看她的法语和钢琴在一天天进步,白蕙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不象那时和继珍一天泡两个小时,纯粹浪费时间,只是为了挣钱养家。何况她感到珊珊对她越来越有一种依恋的感情。每天吃过晚饭,白蕙该走了,珊珊总要提出,蕙姐姐再呆一会儿吧,说一个故事,或者给她弹一首曲子。直到爷爷出来干涉,说再晚你蕙姐姐就回不了学校。她才恋恋地送到门口。
使白蕙奇怪的是,她来丁家近一个月,却再也没见到过方丹。听珊珊说,她妈妈每天下午在房里睡觉,或是看书。爸爸和哥哥不在家时,妈妈就一人在房里吃晚饭,从不下楼。珊珊每天临睡前到她房里去吻别,母女俩用法语互道晚安。
一天下午,白蕙教珊珊背诵一首法文小诗,才念了几遍,珊珊就能背下来。白蕙想起第一天见到方丹时,方丹曾说珊珊不肯好好学,所以她自己也不想教了。白蕙于是就问珊珊:“珊珊,你学法语很有天才嘛,你爱学法语吗?”
“爱学。”珊珊回答得肯定而干脆。
白蕙故意嗔怪地说:“那么,以前你妈妈自己教你时,为什么不肯好好学?”
珊珊嘟起了嘴;“我没有不好好学。妈妈老说我笨,她一点儿也不耐心。可我知道我不笨。”
白蕙被她逗乐了:“你怎么知道你不笨?”
“哥哥只要在家,就教我说法语,他说我很聪明,”珊珊象是摆出了最有力的根据似的,说得理直气壮。见白蕙不置可否,又补充一句:“哥哥的话会错吗?”
白蕙不禁好笑。她已经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她眼前这个学生与以前的那个学生继珍,尽管大不相同,却有着一个绝对的相同之处,那就是对于西平的崇拜。
白蕙故意逗她:“那我就不明白了,你妈妈说你笨,哥哥又说你聪明,哥哥的话既然不会错,那么是你妈妈的话错了?”
这真是一个难题。珊珊愣了,小脸涨得红红的,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半晌,才说:“反正哥哥的话一定没有错,而且蕙姐姐你不也老夸我聪明吗?”
白蕙一把将珊珊搂在怀里。
“是,珊珊是个又聪明又肯学的好孩子。”她很动感情地说。
从小在孤苦环境中长大的白蕙,心中蓄积着许多柔情、许多爱。如今她遇到了珊珊,便毫不吝惜地把满腔的爱意向她倾泻。有时她几乎忘记自己是人家花钱雇来的教师,而象是在尽着亲姐姐的本分。当然,她也不时想起西平——她跨进丁家时,恰好他奉父命去南方了。所以他们已经好久没见。她常常冥想西平在这个家中生活的情景,可是总是想得那么模糊,那么隐约。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努力把珊珊教好,恐伯是为了让西平回来时有一种意外的欣喜。她毕竟是西平请来的家庭教师嘛。然而,更深一层,她之所以爱珊珊,是否跟她内心潜藏着对西平的情感有关?她却始终没有想过。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朝那方面想。总之,一个月来,她接触到一种新的生活,过得平静而愉快。
这是一个普通的下午。白蕙和珊珊在小书房里。珊珊正在用法语复述一个小故事。
房门推开了,出乎意料地,是方丹。她还是一身雪白,雅洁得令人生畏。
珊珊看到妈妈进来,马上住口不再背下去。
白蕙用眼光鼓励珊珊继续背诵,她想让方丹看看珊珊学法语还是很有进步的。
但珊珊就是僵站着,低着头,索性谁也不看,当然更不肯开口。
“珊珊,刚才背得挺好。继续下去,让妈妈听听。”白蕙说。
谁知没等珊珊表示什么,方丹说:“不用了。白小姐,我找你有点事。”
“哦。丁太太,请说。”
方丹的话开门见山:“我要到法国去一次,大约一个月左右。这段时间正好学校放暑假,珊珊成天在家,你也会有空闲。所以,我想这个月内,请你住在我们家中,多照顾一下珊珊。”
还未等白蕙回答,珊珊就高兴得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蕙姐姐晚上不用走了。蕙姐姐,你就住到我房间去……”
方丹脸一沉,打断了珊珊的话:“珊珊,你叫白小姐什么?这么不懂规矩,应该称呼老师。大人说话你能插嘴吗?你先回你自己房里去。”
珊珊立刻蔫了,不声不响向门口走去。刚走到门口,只听方丹叫道:“回来!”
珊珊停住脚步,回身望着方丹,显得很惶恐。一丝歉意掠过方丹的面孔,她柔声对珊珊说:“到妈妈这儿来。”
珊珊慢慢走到她跟前,她爱怜地拨开珊珊额前的留海,说:“看你,头发那么长,让五娘带你去剪剪。吃过晚饭后到我房里来,今天我上街给你买了一件新的跳舞裙,你看看喜欢不。”
看着孩子出了房门,方丹又恢复了她那沉静的神色:“白小姐,我刚才的建议,你能接受吗?”
想到珊珊和爷爷对自己的需要和依恋,白蕙是愿意留下的。但家中妈妈也正盼着她放暑假呢。原想这一个多月,能在家多陪伴妈妈,如果住在这里,可就……
见白蕙不说话,方丹又说:“哦,我忘了,如果你同意,这一个月将支付你三倍的报酬。”
三倍的报酬!白蕙不能不予以慎重考虑。她想到,那五百元住院预付款还始终无着落,这三倍的报酬虽然还远不够那笔预付款,但至少能让妈妈去医院彻底检查一次,陈医生已多次提出这一意见。想到这里,白蕙果断地点点头:“我同意。只是我也要抽空回家看看。”
“那没问题,”方丹痛快地说,“你尽可自由安排时间。”
“丁太太您几时动身?”
“我订的机票是一周后的。”
“那么,从下个礼拜三开始,我搬进来住。”
“好的。白小姐,我知道你是个负责任的教师。珊珊在你的帮助下,进步很快。我对你非常满意。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或需要什么,就找陈妈。”
方丹走后,白蕙独自呆呆地坐在小书房里。脑子里象开动了无轨电车,东想西想。她忽而想到,以前对方丹的看法是否有点偏差,比如她还是很爱珊珊的,并不是毫不关心,但她是以她的方式去爱。她又想到了妈妈,可怜的妈妈,只能又想点法子去哄骗她了,什么假期学院要补课啦、有活动啦,总之是还得住在学院里,只能平时抽空回家看看。唉,妈妈要失望了。
方丹去了法国,白蕙带着自己的小衣箱搬进了丁家。
妈妈倒是很支持白蕙,说既是学院补课,又正忙着准备毕业论文,何必来回跑。何况夏天,家里住的三层楼很热,远不如学院凉快。
白蕙说:“我会每天抽空回家的。”
妈妈一再摇头,说:“干吗?大热天,你这么来回跑,我反而不放心。还象上课时那样,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就行。最近我觉得挺好的,平时与好婆两个有说有笑,也不寂寞。”
妈妈说得越是轻松,白蕙心中越是难受。妈妈啊妈妈,你真是太善良、太宽容了。你什么都相信,什么都不向女儿索取,什么都自己忍着,只要看到女儿我快快活活就行。你真是一支照亮了别人却燃尽了自己的蜡炬啊。
不管妈妈怎么说,白蕙还是坚持每天、至多隔一天回家一次。她不能把服侍妈妈的责任全推给孟家好婆,她要尽到一个女儿的责任。暑假期间,她给珊珊上课的时间改在上午,便利用下午回家。等服侍妈妈洗过澡、服了药,然后又匆匆赶回丁家。因为再过一、两个月,珊珊将要参加一次儿童钢琴比赛,所以晚饭后她总要再陪珊珊练一会儿琴,直至珊珊去睡觉。
陈妈安排白蕙住在三楼。她的卧室就在珊珊房间旁边。偌大一个三层楼,有十几间卧房,现在只住了三个人:珊珊、白蕙、还有珊珊的保姆五娘。另一些婢仆都住在底层或楼外的平房里。二楼为主人丁文健夫妇和丁西平所占用。爷爷丁皓因上楼不方便,也住在底层。
白蕙的卧室朝南、朝东各有一窗,很凉快,还带有一间小盟洗室。头一晚,白蕙就睡得很好,第二天醒得特别早。她梳洗一番,轻轻地下楼,不想惊动任何人,就一人走进后花园中去了。
太阳正在升起,天边是一片红霞,清晨的薄雾在花园中弥漫,空气清新极了。白蕙沿着石子路边走边作着深呼吸。走了一会,她才发现穿过那排大树,后面还有很大一片园子,那里种满了各种花草。而在花园的东头竟有一个不小的池塘,池塘旁边还有一个小巧的亭子。白蕙穿过亭子,走向旁边的花圃,她不禁惊奇得差点叫出声来,她看到了什么?
一片正在盛开的紫色的蝴蝶兰。
白蕙很小时就知道蝴蝶兰,熟悉蝴蝶兰。然而直到今天才头一回见到活生生的、沾着露水的蝴蝶兰,而且多么凑巧,竟然就是紫色的!
她顾不得青草上的晨露打湿鞋子,走近这片兰花,仔细地观赏起来。
此时,她脑海中清晰地映现出夹在妈妈《圣经》中的那张书签,那干枯的、脉络分明的花瓣。她要用它来跟眼前的鲜花比照。当然,鲜花比标本不知要美几多倍。初阳照耀在花瓣的露珠上,愈益增添了它的精神。蝴蝶兰那挺拔而薄的叶片,一支支小剑似地簇拥着高高的茎上的花。那花,象是一只只暂时停泊的蝴蝶,象是春天无垠天空中悠荡的凤筝,象是天真孩童穿着的彩裙。它们干姿百态,有的舒展,有的蜷曲,有的昂首,有的低头,有的似含笑,有的若微颦,但无不妩媚可人。
妈妈说过,这花原产欧洲,是兰花中少见的品种。它虽不如牡丹华贵,不如玫瑰娇艳,可是却有它独特的品格和价值。它在纯洁朴素中显示美,它不喜欢被精致的花盆所束缚,而更乐意在成片的土畦中自由地生长。朴实、谦和、内秀而不张扬,要求于人的极少,而生性酷爱自由……这一切也许便是妈妈喜欢蝴蝶兰的原因。妈妈是那样地钟情于它,以致于后来就称自己在这世上最宝贵的女儿为蝴蝴兰花,并且从小就向她描绘、赞美这种花,使得白蕙也早早就爱上了它。唯一令人遗憾的是,除了妈妈书中那片花瓣外,白蕙从来没见到过真的活生生的紫蝴蝶兰。
然而就在住进了家的第一天,却意外地见到了早就渴盼一见的紫蝴蝶兰,白蕙真想立刻跑到妈妈身旁,告诉她这个意外的收获。当然如果能让妈妈来亲眼看看,就更好了。妈妈,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紫蝴蝶兰呀,这就是你拿女儿跟它相比的紫蝴蝶兰呀!呵,蝴蝶兰,蝴蝶兰,我有你那么美好吗?白蕙不禁直起腰来,用手抖开自己身穿的淡紫色裙子,在湿辘辘的草地上转了一个圈,喜悦而又略带羞涩地笑了。
打这以后,每天早晨白蕙总爱到这亭子里坐一会儿。这里偏僻冷清,是朗读外语的好地方。暑假后,她将升入四年级,也就是毕业班,功课会更紧张。她不愿因为担任家庭教师而影响学业。她一直是班里出类拔萃的学生,必须把这荣誉保持到毕业。她的毕业论文题目在安德利亚神父帮助下也确定了下来,是《论梅里美的散文》。目前她正在潜心阅读学院图书馆里借得着的梅里美著作,常常沉浸在一种优美而宁静的氛围之中。这里的环境跟她的心情十分吻合。
在距离学院不远的萨波赛路上,有一家小旧书铺。店主是个胖胖的犹太老头。象每个犹太人那样,他也是一个天生精明的商人,总有办法从不知哪里弄来许多好书,有英文的、德文的、也有法文和意大利文的,以此吸引形形色色的读者。他本人除了精通德语,也会说上述的各种语言,并且非常喜欢和顾客观天,以致被不少大学生当作练习外语口语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