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白蕙准备跨过马路到对面再去看看时,没想到劈面遇上了丁西平。
丁西平夹着一个硕大的公事包,正与另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谈,刚过马路,突然发现了白蕙。
“白小姐!”
“哦,是丁先生。你好……”
西平的两个同伴也都停住脚步,朝白蕙点头微笑,白蕙略略一笑作答。西平朝这两个青年低语了一句,他们便很礼貌地向白蕙说了声再见,沿着马路走了。
西平看着白蕙,客气地说:“白小姐,久违了,这一向还是那么忙吗?”
白蕙听出西平声音中略含不满和讥讽之意,便主动说:“丁先生,我要向你道歉。上次你家的那个晚会,我因为临时有事……”
“还提它干吗,两、三个礼拜了,我都忘掉那回事了。今天怎么有空出来逛马路了没去蒋家授课?”
“原来丁先生还不知道”,白蕙的声音很低,“我已不再去蒋家了。”
西平“哦”了一声,不觉恍然大悟。那次晚会后,他去过一次蒋家,挑选的是白蕙授课快完的时候。但他只见到继珍,却没见到白蕙。他不想让继珍窥见自己的心事,觉得不便开口询问。他既不问,继珍自然也只字不提,就那样东拉西扯几句,告辞而去。这以后,他又在吉庆坊弄口等过两次,当然也是失望而归。这不禁使他想到,白蕙是有意在躲他。傲气和自尊使西平决定不再去找她。今天才知道,原来白蕙已不再去蒋家教课。
“为什么不去蒋家了?另有高就了吗?”西平戏谑地间。
白蕙苦笑一下,说:“被蒋小姐解雇了。”
解雇!怎么回事?继珍为什么要这样做?西平似乎觉察到些什么,忙问:“多长时间了?”
“大约是将近二十天前吧。”
那么说,果然就是在那次晚会以后,当继珍知道了白蕙曾与自己一起去过咖啡馆……
白蕙见西平的眉头急速地皱起来,忙补充道:“是这样的,蒋小姐说,她这段时间有些神经衰弱,医生建议她暂时少用脑,所以不想补习法语了。”
“那么以后呢?”
“她没有说。”
“不,我是问你,你以后怎么办?”
白蕙用目光扫一下石墙上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你看,我不是在碰运气吗?”
西平沉默了一下,然后故意轻松地说:“怪不得你在看‘艾罗补脑汁’的广告,是想推荐给蒋小姐吃了补补脑?”
白蕙也笑了,坦率地说:“不。有同学告诉我,这儿有时会张贴招聘广告,今天下午没课,过来看看。”
“有合适的吗?”
白蕙摇摇头。
一个念头在西平脑子里一闪。他吸了口气,看看周围的行人把他们俩推来挤去,讲不成话,便陪着白蕙朝八仙桥方向漫步走去,边走边用很平淡的口气说:“听说你会弹钢琴?”
“学过一点。”
“你不会讨庆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吧,只教钢琴和法语。”
一个纯真而甜美的笑容浮上白蕙的脸:“哦,不,其实我倒更喜欢和孩子在一起。”
西平说:“授课时间也是每天下午放学以后,不会耽误你的学业。”
白蕙高兴地点头,又问:“这一家是丁先生的熟人吗?”
“你还没有说,你愿不愿去。”
“我当然愿去——就是不知是否符合人家的要求。”
“符合,完全符合。”
“那么,是否请丁先生……推荐一下?”
“不用推荐,我可以作主。因为,这个学生就是我的妹妹。”
见白蕙怔住了,丁西平又追问一句:“那么,我们一言为定?”
白蕙不说话,低下了头,不知是否该马上答应下来。
西平看出白蕙情绪的变化,便说:“你先考虑一下,”一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白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电话。你若决定应聘,就打个电话。如我不在,找管家就行。我明天就要动身去杭州,我会把这事告诉母亲的。”
白蕙机械地接过名片。对这突如其来的事,脑子里还来不及理清头绪。
“我还有事,先走了,”西平把她从惘然的的沉思中唤醒,“等你的电话。”说完,丁西平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天渐渐黑下来,白蕙仍在街头蹓跶着。她只觉得心里乱哄哄的,不想马上回家。
按理说,今天应该高兴。蒋家的解聘,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把白蕙搞得颇为狼狈。她不敢想象,再这样下去,她和妈妈的生活将怎么办。她曾想到退学,那样工作好找一些。但她既怕妈妈知道后会气死,自己又实在舍不得离开学院。她也不能再去麻烦安德利亚神父,决心靠自己的力量来渡过目前的难关。然而,路在哪里呢?正在这时,丁西平出现了。又是这个丁西平,这难道是命中注定的?他究竟是一颗克星还是一颗救星?
她突然想起继珍解雇自己的那天。继珍搂着她的肩,亲热地把她送出门去,一边叹着气说:“唉,都怪我身体不争气。我真想把你留下来,除了法语外,我还想学学你那迷人的风度、那一套……手腕,”她抿嘴一笑,凑近白蕙耳边说:“我看男人都为你魂不守舍,又是帮你跑图书馆借书,又是请你去咖啡馆喝咖啡……”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与丁西平有关!是他把去“今夜”咖啡馆的事告诉了继珍。他为什么这样做?但看样子,丁西平对继珍用解雇来报复确实并不知情,一副很意外的样子。自己没去参加他的晚会,他显然有气;可他又建议自己去当他妹妹的家庭教师。这是他的心血来潮,还是……但无论如何,丁西平邀她去教他妹妹,无疑是在经济上给了她一条生路。
那么何不爽快答应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就象丁家开晚会那晚,她已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一件晚装。那是妈妈还能上街行走时,亲自去帮她买的一件淡紫色长裙。裙边有一圈用深紫、浅红、银白、鹅黄等各种颜色绣成的彩色蝴蝶。妈妈说,她穿上了这裙子,整个儿就象一朵新开的紫色蝴蝶兰,说不出的漂亮。她难道不想去晚会上看看丁西平设计的头饰,不想去看看自己制作的谜语能不能把人难倒,当然想。她更想穿着这件长裙到晚会上去跳舞,去和一帮年轻人快快活活地谈话、笑闹……但是她怕……怕那些自己也说不出名堂的东西,犹豫了半夭,她最终还是默默地脱下裙子,然后在自己的小床上一直坐到深夜……
如果说那晚没去了西平家,是顾忌到继珍的态度,怕再发生上次蒋家晚会后的情况。那么,现在已经离开蒋家,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想来想去,白蕙觉得主要还是不想与丁西平以及他的家庭多接触。丁家是上海有数的富豪,即使没有以往继珍的屡屡描绘,仅从丁西平的公子哥儿派头,白蕙就能想象出他的家大致是个什么样子。那种气派、那种规矩,一定都是很窒息人、束缚人的。比起丁家来,蒋家算得了什么,可是,继珍的小姐脾气就够难伺候的,更何况丁家的小姐?西平这个人固然很热情,也很豪爽,平时看他待人接物也很彬彬有礼,甚至相当随和、亲切,但敏感的白蕙,却能够从一些表面现象,从他的片言只语甚至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看出他内心的孤高、傲慢、冷漠、特别是那时时使人难堪的对于嘲讽讥笑的偏爱。
但要说白蕙是怕丁西平这个人,那她是不会服气的,决不。她的才华和性格,都使她相当喜欢挑战。以孤傲对孤傲,以机智对机智,以冷隽的嘲笑对冷隽的嘲笑,白蕙未必会输了西平一头。
那么,别再犹豫,就答应去丁家做家庭教师。哪怕是龙潭虎穴,也不妨闯一闯——想到这儿,白蕙禁不住笑了:有那么严重吗?那好,现在就去打电话。前面不就是公用电话吗?但白蕙又迟疑起来。正好电话有人在打,她抱着她的大书包走了过去,还是再想想吧。
这一夜,白蕙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一个形势极为险恶的峻岩峭壁之上,下面是又黑又深的泥潭,背后茫茫一片黑暗,前方更是漆黑一团。背后的黑暗在步步紧逼,前方的黑暗却一步也不肯退却。她想离开,但是脚抬不动,似乎泥潭里有什么力量吸住她,使得她身不由己地靠近它,并倾身往里看。她心中明明害怕极了,觉得这样非跌进泥潭去不可,但脚底下偏不能退后半分。就这样,她离那泥潭越来越近……终于一阵眩晕,她的身体离开了立足的峻岩,朝泥潭直栽下去。然而,并没有马上跌进潭中,她竟奇迹似的在夜空中飘飞起来。四周是空荡荡的,身体毫无依傍,心也是空荡荡的毫无着落,就这样在无边的黑暗中浮沉……
六月的艳阳泉一柄利剑,从三楼的小窗射进来,把这个小屋劈成了两半。吴清云斜靠在枕头上,凝视着沐浴在阳光里的女儿,心里充满了温柔、甜蜜和安慰。
“妈妈,你早醒了?”白蕙睁开双眼,轻唤一声。
“早上好,阿蕙,妈妈今天想让你干些活呢。”
白蕙一骨碌起身道:“好啊,我有的是力气。妈妈你说,要干什么?”
“昨天倒是好婆提醒我,说这两天日头好,该把冬天的衣服晒晒。一个霉雨季节下来,箱子里的衣服都潮乎乎的。”
“好,我一会儿就搬出去晒。”白蕙边说边穿衣下床。
早饭以后,清云指导白蕙打开衣柜和两个衣箱,把大衣、棉袄之类搬到晒台上,用竹竿穿好去晾晒。其中有几件是她年轻时穿过的,清云看着这些旧日衣物,不禁回忆起逝去的青春,神情有些呆呆的。过了一会儿,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等白蕙从晒台上回来,她就招呼女儿:“阿蕙,你把衣柜抽屉里那个首饰匣子拿过来给我。”
首饰匣子!白蕙一下呆住了。一时间,她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响,既说不出话,也没有挪动脚步。
“阿蕙,你怎么了?”清云感到异常,焦急地问。
白蕙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才脚步迟疑地走到衣柜前,拿出首饰匣子递给妈妈。然后仍背过身去拾掇衣物。
这是一个四周有着彩绘的木头盒子。由于年代久远,画面已不再鲜艳,大致上是些圣母、天使之类的图画。盒子正面的盖子上有一个金属小搭扣。
清云打开首饰匣,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下,匣子里本来就没有几件东西,却都是清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可是,突然她略带惊慌地翻捡起来。
白蕙感觉得到妈妈的慌乱和迷惑。她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妈妈还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反复翻找着。终于,她忍不住说道:“妈妈,你不必找了。那个领带夹子,已被我……送到当铺去了。”
她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却没有勇气转过头去看妈妈一眼。她准备承受妈妈的责备甚至呵斥。白蕙心里再清楚不过:妈妈病前虽然为了某些特殊开支,当银行那点儿利息不够用时,进过当铺,而且妈妈的一些首饰、毛皮衣服,就是这样陆续离开这个家,再也没赎回来过。但妈妈从不让白蕙去那种地方。妈妈自己去当铺也是很怕见人的样子,甚至后来连对白蕙也瞒着。母女俩都觉得去当铺是一件羞耻的事。这次白蕙竟然去了当铺,而且是不告而取。白蕙知道,妈妈是非生气不可的。当初她只想妈妈也许不会发现,谁知今天……
白蕙等待着妈妈的批评。但是清云却始终不出一声,屋子里静极了。白蕙忍不住转过身去,只见妈妈正在无声地流泪,泪水象泉涌似地洒落下来。
白蕙扑过去一把抱住妈妈;“妈妈,你不要伤心。是我不好,我……你骂我吧……”
清云也紧紧抱住女儿,女儿的泪珠洒在她身上。半晌,她让白蕙抬起头来,用手帕替她擦泪:“阿蕙,妈妈怎么会骂你。妈妈病了,让你撑持这个家,太难为你了。”
上个星期,清云咳嗽时痰里又出现血丝。白蕙坚持请西医来看,又去配了很贵的进口西药。那时白蕙手头已几乎一文不名。眼看母女俩连伙食费都没有着落,何况又该交房租了。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白蕙只想决不能把大兴银行破产的实情告诉妈妈,因为这会送了妈妈的命。于是,她狠狠心悄悄拿出那个金领带夹去了当铺。她安慰自己说,这是一个男用品,妈妈不会需要用的。过后她为自己的行为不知忏悔了多少遍,也不知流过几次泪。她打定主意;一旦找到工作,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赎回来。可是,还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被妈妈发现了。白蕙宁愿妈妈狠狠地责骂自己,然而妈妈竟好象完全理解她当时的矛盾、痛苦心情似的,不但未加责备,而且自谴自责,反过来安慰白蕙,这就使她内心更如刀绞一般难受,她一把握住妈妈的手,哭得更凶了:“妈妈……”
“阿蕙,好孩子,别哭,”清云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妈不该把生活担子全压在你身上。妈知道,银行那点利息只够我们吃饭。以后再不要到处给我请医生、买药。我这是老毛病,养养就好了……”
白蕙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清云:“不,妈妈,你一定要坚持服药。我……我去当铺,不是因为给你买药,是为了……我自己……”
“不要硬想理由了,妈妈还不知道你,”清云双手捧着白蕙的脸,两人泪眼模糊地对望着:“你只会苦自己。你看你……身子越来越瘦;衣服也多久没添过一件……”
突然,清云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脸涨得通红。白蕙顾不得再哭,忙倒水给妈妈喝,又轻捶妈妈的背。好半天,清云的咳嗽才止住。
白蕙拿起手帕先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又帮妈妈把眼泪擦净。她扶着清云躺下去,一边说:“妈妈,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把那领带夹赎回来。”
谁知清云说:“不,阿蕙,你马上去把领带夹赎回来。”
马上?白蕙呆了。
“去,换上裙子,马上就去当铺,”清云边说边伸出干枯的手,解下了脖子上的金项练。
白蕙忙说:“妈,你一定要赎,过几天,等……”
清云摇摇头:“不,银行的那点利息要用来做我们的生活费,而本钱是绝对不能动的。这点你千万记住。取了本,我们就没有生活来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