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刚刚不是作了场恶梦吗?我应该在济南的家里,听着潺潺的水流声醒来,睡在柔软温暖的锦被里……
她咕哝一声,往温暖的地方靠紧些。
锦被长这样吗?这个感觉……
她摸了两下,又摸了自己空空荡荡的胸口……
如果可以,她一定会跳起来的。只是一仰头,就觉得天地为之旋转。
让她摸得怪不好意思的无拘赶紧抱紧她,「妹子,妳觉得怎么样?」
「你……你你你……」老天啊,她裹在披风里居然穿得跟出生时一样--什么都没穿!而他居然也裸着上身!一口气噎着,她面青唇紫的还没认出眼前是谁,「我、我杀了你……」一动气,突然觉得右肩僵冷,全身格格发颤,呼吸促急,心跳却越跳越慢。
「妹子,气守丹田。」无拘赶紧按住她的头顶,护住心脉,缓缓的将真气灌到丽刚的体内。
暖意压抑住了酷寒,她的颤抖停止;心脏像是针刺般疼痛。恐怖的记忆缓缓的回来,她慌了,「鹰儿?鹰儿呢?我是不是把牠摔在暖泉了?啊呀……」眼泪马上迸了出来。
无拘有些啼笑皆非,刚离鬼门关呢,这小姑娘就惦着自己宠物。
「这儿。牠伤还没妳重呢。」他指了指火堆边裹好翅膀的猎鹰,「翅膀折了,我刚帮牠接了骨。」
这时丽刚终于认出人了,「……燕大哥,谢谢你救了鹰儿。」
救她还得被她杀,救了她的宠物,这倒谢起来了。果然是个孩子……他有些狼狈的皱起眉,可刚刚……帮她宽下湿透的小褂……她,其实不是孩子了。
「方才……」他艰难的开口,「实在妳的衣服都湿透了。妳寒伤沉重,这荒郊野岭没有人家,妳耽搁不得……」
丽刚红着眼睛低头了一会儿,「男女授受不亲,礼与?」
无拘听她突然掉文,愣了一下,忍住不笑,「礼也。」
她吸了吸鼻子,「嫂溺,则援之以手乎?」
无拘咳嗽一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
「都『权也』了,你就不要提了。」她差点哭出来,挣扎着要离开无拘的怀抱,「现在我没事了,大哥,我自己睡就好。」
不忍心告诉她实情,「……这儿是山洞呢。地上硬着,大哥让妳靠着……」
「不要啦!」她真的哭了,「人家……人家……都被你看光光了,还让你搂得紧紧的,人家……人家……」
看她哭了,心里也难受,他取了自己的衣裳让她垫着。
她睡下没多久,只觉得眼皮沉重,心里却火炬般通亮。
这,可不是想睡哩。自己的心跳,越跳越慢,呼吸越来越短促……快陷入昏迷的时候,觉得一双强壮的臂膀紧紧的搂住自己,真气从雄厚的掌心传送过来,这才渐渐「苏醒」。
这……这……原来自己都靠无拘的真气度命。若离了片刻,可就死透了。
「大哥,你上身不穿,不冷吗?」她娇娇的声音带点哭声。
无拘搔搔脸颊,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她中了极阴寒掌,除了自己度真气给她,还得靠纯阳中和极阴。眼下没有医药,只能裸着抱住她。
「……我也是医家的女儿……我知道的……」她眼泪又一滴滴的滴下来,「苦了你啦,大哥。只是我……我……呜呜呜……」
「怎么又哭了?」他慌张起来,「很痛吗?很难受吗?等天亮我就带妳去看大夫……」
「人家嫁不出去了啦!」她放声大哭,「被你看光光抱光光,人家……人家想穿一次新嫁娘的衣服啊!呜……反正我是半个死人了,干脆让我去啦!这伤没救了……我不要拖累你……」
「我娶妳。」无拘坚定的回答,「女孩子的清白重于一切,虽然是权宜……但是我会负责的!」
「我不要。」丽刚愤愤的抬起挂满泪珠的脸庞,「我才不要因为『负责』娶我的新郎!呜……你让我死了算了啦……反正医不好……」
「胡说!」无拘声音大到山洞嗡嗡直响,「不要胡说八道!根本还没开始医,妳又知道医不好了?生命这样宝贵……怎么可以轻言放弃?妳不想想妳爹妳奶奶会有多伤心?」
「可是……可是……」她少女的羞涩和气愤不知道怎么排解,明明知道不能怪救命恩人……但是嫁给他就算了结了吗?她可还有满腹蔷薇色的憧憬啊。
「……迫妳嫁给我,是我不对。」他声音放柔,轻轻拢拢她哭得汗湿的头发,「我绝对不会对人说出一字一句。这一生,我也绝不再娶妻。」对她温然一笑,「坏了妳的清白,是我不好,快别哭了。」
怔怔的望着他正气坚毅的脸庞,丽刚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忘了要哭。
这个人……实在是个很笨的、很笨的好人。
「……对不起。是我太任性。」她小小声的说,「你当然还是可以娶妻的,因为……是『权也』。」丽刚低下头,「燕大哥,谢谢你救了我。」
无拘张了张口,还是选择沉默了。
等丽刚睡着,抱着娇软的她,无拘无声的叹口气。
他哪能再娶任何人呢?至于为什么不能,他不敢去想。
第三章
第二天,丽刚的气色更惨白了些,她闻到干粮的味道就想吐,明知道该吃些东西,可怎么下咽呢?
她咬了一口,连嚼东西的力气都没有。挣扎着要咽下去,喉咙一刺,呕了起来。
看她吐得连清水都出来了,无拘又是心疼又是焦心,「妹子,大哥知道妳难受,好歹都得吃一些……」轻柔的拍她的背,「大哥撕碎些喂妳……」
丽刚一看吐出来的清水里头还夹着黝黑的血丝,心一灰,眼泪掉了下来。
「大哥……我这一辈子,好玩的、该玩的,都玩过了。若不是怕奶奶、爹爹跟姊姊们难受,就这么去了,也不是多大的遗憾。有件事儿,求你帮我办一办。」重伤如此,眼神依旧清澈如暖泉,「大哥,求你了。」
「别说这种丧气话。」无拘慌着制止她,「天下好玩的事情多呢,妳怎么就这自暴自弃呢?小孩子略伤伤就这么颓废,有大哥在,妳不会死的。」
丽刚擦了擦眼泪,定了定神,「大哥,你听我说……我这伤……是在武当挨的。」
「武当?」因为她垂危,无拘总想她精神好些再询问,「妳不是去了峨嵋?」
「我去了。」她小小声的回答,「峨嵋的姊姊说,武当出了大事,神隐要来呢。我想想武当跟峨嵋又不远,就想来玩玩,但是武当不收女客……」
「是啊,武当不收女客。」无拘的声音严峻了起来,「妳该不会是……偷偷潜入武当吧?」
丽刚垂首了好一会儿,声如蚊鸣的应了声。
「妹子!不是为兄要说妳,妳也太贪玩了!武当上下戒备若此……」他愣了一下,就算是误伤,武当派也没有这样阴毒的武功。
「……就是太戒备了,我想绕到人比较少的地方进入,哪知道我迷路了……迷到后山去……」
「……灵虚道长闭关处?」他皱起眉。
「对呀。我想灵虚伯伯认识我,也不会太责骂,只是想吓他一吓,求他让我去武当逛逛,见见神隐……哪知道……哪知道他房里有个可怕的人。」
泪光在眼眶里打转,「那个可怕的人在吸小孩子的血!差点把小孩子的喉咙咬断……灵虚伯伯还跟他说什么『太阴经』、『练功引子』,听说有二十一个孩子轮流让那个可怕的人吸血……呜……大哥,你赶快去救那些孩子……他们每个月要被吸血一次,好可怜唷,呜呜呜……」
无拘怔怔的望着丽刚,要待相信,他又怎么相信清誉甚隆的灵虚道长会做这种事情?要待不信,丽刚身上的阴毒寒掌是怎么来的?
「妹子,这干系着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名誉,妳可别胡说。」他严厉的说。
「我用我死去的娘发誓,我每个字都是真的!」她激动的大叫,脸孔白得跟雪一样,一阵摇晃,无拘赶紧搂紧她度真气,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可怜兮兮的小脸,「大哥,是真的……那个可怕的人发现我在偷看,隔着窗打我,好痛好痛呢……我的肩膀……呜呜呜……」
「好了,我知道了,别动气,乖乖……」无拘不想让她太激动,「先歇歇吧……」
「不要,让我说完,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歇完呢。那些孩子都是卯年卯月卯日
卯时生的,他们管这些孩子叫『卯童』……这个我不懂,但是我知道,他们家里都有爹娘在等着他们回家!大哥,求求你别管我,先去救他们……」
无拘犹疑了。这个垂危的世妹说的话匪夷所思,却跟神隐的预告信函如此接近。二十一个强掳的儿童。
神隐,从来不做没有来由的事情。
「大哥,你不信我?」丽刚慌得眼眶里泪珠直转,「鹰儿为了救我,被那个可怕的人扫断了翅膀……鹰儿会说话就好了……牠都看到了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寒伤渐渐侵入心脉,久未进食,她的身体更虚弱了,没有力气抵抗寒伤。
「我相信。」他镇重的思忖了一会儿,「那些孩子应该还没有立刻丧命的危险,但是妳……妹子,妳得撑下去。妳若怎么了,谁来揭穿这个阴谋?谁来救这些孩子呢?」
她默然了一会儿,带着哭音,「可以的话……我也想撑下去的……」但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明白,若不是无拘耗尽真气救她,她早就在暖泉里往生了。
听见她哭泣,鹰儿抬起头,虚弱的啼了两声。
「牠也要妳加油呢。」无拘一阵鼻酸,说什么也得救她,「妳们是朋友,难道要牠眼睁睁看妳……妹子,振作点。」
丽刚哭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天可怜见……才十六岁呢,遇到这样惊险的事情。居然从千百仍的悬崖跳了下来,除了一些擦伤,幸好没有大碍。又万串让她找到了暖泉,这才让她撑到自己来救。只能说,这个妹子命不该绝。
他背起了瘫软的丽刚,用衣带将她缚紧,望着日头定方向。
待终于到了山镇时,日已黄昏,丽刚也只剩一口气了。
急冲冲的找了山镇唯一的大夫,大夫一诊脉,眼睛都直了「……壮士……夫人的伤……小的不会治。」
他烦躁起来,「这点子伤不会治,你当什么大夫?!」他本威严,一动怒更如天神般气势凛凛,大夫吓得跪了下来。
「壮士饶命!饶命!小的本是穷地方的赤脚大夫,真的不会治……夫人的寒伤已经侵入心脉,应该是不活的……为什么还有气,小的也不明白……」
见他抖得跟筛子一样,丽刚再愁苦,也笑了出来,「大哥,你何苦欺负大夫?这可不是『这点子伤』……」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大夫,你这儿有人参吗?我不要断头须末,给我完整的。有多少买多少。」
「独蔘汤?」无拘皱起眉,「妹子,妳现下怎禁得住这种阳刚强补?还是先固本,再来慢慢调养……」
「我没时间慢慢调养。」她垂首,勉强笑了笑,「先保住一口气,其它的,再说吧。大夫,把你们的蔘都拿来我看看。」无力的亮了亮飞钱,「我买得起的,别担心。」
一见来了大主顾,大夫慌得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飞奔的去抱了蔘匣子来。
一开匣,丽刚叹了口气。这种蔘秧子也好叫「人蔘」?怕是还没离乳的婴儿蔘吧?
勉强挑了挑,选了几个略粗的。她也懒得算了,五百贯飞钱撇下,「大哥,拣个干净的客栈住吧。烦小二帮我熬这独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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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客栈,进了房,她轻轻哎唷一声,睡下了。
无拘不放心给别人熬药,自己端了火炉子,就在床边看着她,边熬着蔘汤。
他略松了松神,丽刚马上没了呼吸,他慌得又是度气又是点穴,这才又把丽刚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一等熬好蔘汤,放着待凉些,他迟疑着要不要让丽刚喝下去。
独蔘汤本来是让临死病人吊口气等亲人用的,其性极阳极烈,对寒伤体弱的人来说,无异饮酖止渴。就算能吊上这口气,这寒伤……被极阳逼住,更救不得了。
喝是死,不喝也是死。喝了只是死得迟些罢了。
他坚毅的抬起头,先保住她这口气再说。
千唤万唤唤不醒丽刚,他心里发苦。这个小姑娘……恐怕要命丧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了。
强灌一口参汤,她却连咽下的力气也没有,缓缓的从嘴角流下。
不行!怎可眼睁睁看她死在这里?
他一咬牙,含了口蔘汤,强度到她嘴里去。她的唇,是这样柔软娇嫩,却也这样的冰冷……
求求妳,快咽下吧。妳若咽不下去……这可……这可会是他心里一辈子的伤痕。
见她无力的咽了一口,无拘心里稍微安心了,慢慢的一口接着一口,将一小碗金黄色的蓼汤都灌完。
半个时辰后,丽刚迷迷糊糊的哽咽了一声,他才松了口气。
抱着她半卧在床上,他心里一阵茫然。幸好她昏迷着呢,不然……她恐怕又会哭了。
见到她的眼泪,比什么都令人难受。
虽然不是有心的……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清白都毁在他手里了。
唉……他这个四海第一名捕,向来以冷静判断闻名的燕无拘,现在也乱了方寸了。
一面调息一面看顾着她,又是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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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蔘汤见了效,第二天丽刚就可以自己坐了起来,脸上有着淡淡的红晕。
但是无拘的心里越发沉重,这红晕是不正常的。他害怕去想「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但是他比谁都明白,丽刚现下是这样了。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林神医能够医治丽刚。但是到西南千百里远,丽刚怎么熬得到?更何况一路瘴疠,恐怕雪上加霜。
「我捱不到爹爹那儿。」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姑娘替他说了出来,「半路我就死了。」
「胡说。」无拘刚帮她度完气,盘腿打坐了一会儿。听她这样讲,皱起剑眉。
「除了我爹爹,还有人可以救我的。」丽刚闭上眼睛缓了缓气,寒伤和独蔘汤的阳刚在体内冲撞,忽冷忽热的很是难受,「大哥,带我去济南。我们顺流而下,很快的。」
「济南?家里还有人可以医治妳吗?」他突然感到一丝希望。
她迟疑了一会儿,「……家里的大夫虽好,却没有人可以医治这伤。这不是寻常寒伤……我是要去找『鬼医死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