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母遗愿,要到峨嵋参拜。」她温柔的声音转凄楚,「亡母过世至今已七载。姊姊们都是姑娘的年纪了,不好拋头露面,我年纪最小,还不碍什么的。有家人陪着我来……只是我贪玩,出来踏青。等等得回去了,不然教养嬷嬷会担心。」
「千山万水的,难为妳了。不过人马杂沓的,为兄送妳回去吧?」这世妹年纪虽小,难免贪玩,说起来还是很懂事的。
她也不推辞,甜甜的一笑,跟在无拘身后乖乖的走。
到了客栈,她抬头看看,又看看无拘,为难了起来。
「世兄……」她甜甜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就算客居,也该请您入内奉茶的。只是教养嬷嬷年纪大了,少出远门,总是有些紧张……若让她看见……哎……」她低头弄衣带,雪白颈项淡淡的透着茉莉香。
「我明白的。」无拘想了想,虽说是世交,陌生地头的陌生人,教养嬷嬷不免要连说带念。「世妹,妳年纪还小就一片孝心,又愿意帮助人,是很好的。但是世道险恶,妳别顾着贪玩,身手再好,也抵不住险恶人心。峨嵋就要到了,妳乖乖跟着嬷嬷,可别再乱跑了,知道吗?」
她撩起面纱,清丽的面容带点娇憨,「谢世兄教诲,我再不会这样了。」微微欠了欠身,她轻巧的走入客栈,无拘才放心离开。
一进客栈,丽刚脸上的娇憨收拾得一点都不见。她闪身进了二楼的上房,从窗缝看见无拘走了,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啧,不是冤家不聚首。贼状元看见了名捕头,哪有心头不乱翻腾的?
这位名捕世兄,追捕她一年多,好几次险险让他逮着,实在瞧见他的时候,她真想跳江逃走。
偏偏这汉子看起来像木头,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她一时心慈,顺手搭救了溺水稚童,旁人也看不出有啥不对头,就他瞧出了端倪。
躲?别闹了。越躲越可疑。仗着燕林两府世交这点子关系,她干脆豁出去,赌他一赌。
看他远去的背影,丽刚不禁有些得意。这一把,她通杀,大获全胜。将来怎么疑,都疑不到她这个「娇憨贪玩有孝心的世妹」头上。
她脸上的笑更甜了,只是有点儿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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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您为什么哭?
不要哭了……等丽刚长大,就可以帮您了……不要哭,娘,爹说您身体孱弱,生育我们姊妹之后,更是每况愈下。
您禁不起这样的伤心……求求您,娘,不要哭了……丽刚长大以后,就能帮您了……
含着眼泪醒来,听着禅房外流泉潺潺。原来……这流泉声引发了梦。
丽刚披衣坐起,聆听着和家里无二致的潺潺水流。
林府世代在济南行医,丽景苑已经有百年历史。由流芳溪贯穿整个园子,大宅小院都让水流环绕着。聆听着漱石声入睡,是林府女儿从小听惯的。
丽景苑园林之美冠济南,总是人人称羡,每年花神生日,文人雅士总是跟父亲商借,办起咏春宴,「丽景惜春」成了济南文人必赴之会。
然而,流芳溪源头是神隐寺的神隐泉。那以冤誓闻名的深山寺庙……必须爬上八千八百八十八个狭窄陡峭的石阶,取下神隐寺才有的碧绿芭蕉叶,以银针为笔,以血泪为墨,写下冤誓的内容,放诸神隐泉,泉神就能洗冤洗孽。
却没有人知道,百年前林家祖先在济南建了丽景苑这园子,当时的那对年轻侠侣,偶而接到血书,默默击杀了鱼肉乡民的县官,又按血书救了五县瘟疫,却把这些善行都推到泉神身上,于是成就了神隐寺的传说。
百年悠悠而去,天下冤孽仍然不绝,每天都有血书随着流芳溪流进园子里。
身为林家后人,父亲早已看惯,总是尽力而为,却也不甚挂怀。然而她那聪敏机智在千万人之上的母亲,却也悲悯慈心在千万人之上。
外公亦是医儒,诸子百家、医算卜占、奇门遁甲,无一不精。就生了母亲一个独生女,常常得意此女青出于蓝胜于蓝,但是母亲就是书读太多读坏了。
嫁到林家,知道血书这回事,总是日日为了别人的冤仇难受。父亲发现她除了努力持家,却比他这林家后人更谨遵祖训,总是为了他人冤誓而伤怀尽力。
她本体弱,又连生了四个女儿,过度操劳的结果,健康大为恶化。他只好命园丁天不亮就打捞血书焚化,不让她再见到这些人间不平事。
哪知道他这娘子总是夜半到源头拦血书,看了内容又放回流芳溪,镇日想着怎么为这些可怜人做点事情。
「娘,那是别人家的事情。」见母亲日日愁眉,年幼的丽刚嚷着,「您何必为了别人家的事情伤心?您的身体……」
「丽刚,快别这么说。」母亲温柔的喝斥她,「这些人……不是万般没办法,又怎么会去求虚无缥缈的神?这些事情也并非万分难办……我们只要尽力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只要一点点善心……就可以让这些痛苦的人得到纡解。天下少个不平人,岂不是多了点希望?」
「……娘,等我长大,我就可以为您分忧解劳了。」握着娘亲瘦弱的手,「您现下别烦心,等我长大,这些事儿我管就好了,您好生养病……」
结果母亲还是没来得及看她长大。邻县瘟疫,父亲来不及赶回来,病弱的母亲勇敢的带着家里的大夫去邻县与瘟疫作战。活了千万人的性命,却因为染病香消玉殒。
那年,她九岁。和姊姊们一起守着母亲微微带着笑容的遗体,伤心得茶水不进。
父亲星夜骑马赶回来,默默望着心爱的娘子,「……济芳,妳的心慈害了妳。」痛苦得连泪都流不下来,只是握紧了夫人冰冷却瘦弱的手。
母亲过世,父亲就在流芳溪架了栅门,再也不管血书,却把四个女儿当闺秀一样管教,不准她们外出行走。
父亲……其实是害怕四个和夫人相似的女儿,也为了别人的愁苦而丧命吧?
只是……从小的教诲又怎么可能这样就打灭?大姊认为要解天下苦,非有雄厚资本不可,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商贾;二姊认为与其为官,不如成为上大夫之师,遂成了书院先生;三姊认为天下愁苦半由大盗而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干脆让这些大盗经由自己的神医手约束,顺便赚些资本给大姊运用。
而她……用了最激烈的手段,化身为「神隐」,料理起血书。
这一切……都是为了告慰亡母的在天之灵。
峨嵋的夜很静,禅房,更静。
她换上一身黑衣,连手上的短剑剑鞘,都是黑色的。她,现在是侠盗神隐。
摸了摸怀里卷在一起的芭蕉叶,沉沉的有些重量。二十一张哀告,有些拙劣的字迹是不识字的父母求人写了以后,照样艰难的刻在芭蕉叶上,一字一泪。
她相信这些哀告,远胜过道貌岸然的武当派。
若是朝廷不管,上天无言,那么神隐就收下这些哀告了。
像是一道清风般,掠过松林的梢头。月影乱了窗上的松痕,却替她隐匿了飞去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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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预告的书信让武当戒备森严如铜墙铁壁,亮晃晃的灯光宛如白昼一样。
微微的甜笑在覆面下漾起,她蹲伏在大梁之上,很满意底下的慌乱警戒。
人越多越乱,越能遮掩她的「小宠物」们的工作。
度银针让动物听命,是心慈的母亲为了医治飞禽走兽,偶而发明出来的小技巧,没想到她学会了这手,还让小宠物们听命的时间延长至十二个时辰。
将破棺真剑放在沉重的木匣,派人二十四小时严密看管……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那一人高的木匣用铁杉制成,连推开门都得使力用劲……门上系满铃铛,稍一碰撞非大响不可。
这难得倒她侠盗神隐?
覆面下的笑意更深了。接下来的工作……需心细如发。而心细,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
预告的时间越接近,武当众人的精神越紧绷。若是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被盗走镇山之宝……武当的面子要往哪摆?
时刻到。
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动静。掌门松了一口气,看起来……神隐失手了。
只见一个核桃从暗处滚出,掌门一个箭步过去拾起,核桃乍开,薄丝绢上写了几个字--
拜领。请放强掳儿童,将完壁归赵。神隐。
他脸色大变,「追!」冲上前去使劲拉开沉重的匣门……铃铛乱响,沉重的门开启,发出嘎嘎难听的声音……
破棺真剑了无所踪。
「快追!神隐盗走了破棺真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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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拘得到消息,暗叹一声。
他到了武当已多时,但是武当掌门严拒他的协助,连预告信都不让他看看。
等神隐盗走了破棺真剑,这才没有办法的拜托他。
他察看木匣,又叹了一声。
「掌门……你开启木匣的时候,破棺真剑还在的。」他点亮火折子,照着匣顶两个极小的破洞,「神隐从那儿垂下银丝,套住了破棺真剑两端,当你开启匣门的时候,他将破棺真剑拉到匣顶,趁你们都外出追缉的时候,把剑盗走了。」
「……不可能的!」掌门失声叫了出来,「他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凿出这两个洞!」
无拘跃上匣顶察看,这不像是任何工具凿开的……倒像是……
「附近松鼠多吗?」他问。
「多得很,每一晚都啃木头啃得很吵……」掌门不耐烦的回答,接着一愣,「……不可能的。」
「可能的。」无拘苦苦思索,却想不出哪个门派有这种本事,「他驱使松鼠帮他盗剑。」
明明知道手法相似……但是这点线索这样的渺茫。「贵派梁上没有安下警戒的人吗?」
掌门羞红了脸,「……有,但是他们都挨了银针点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就这样僵在梁上,根本不知道是谁……」
「银针能让我看看吗?」他接过掌门的银针,这般小巧……倒像是绣花针。
认穴奇准,又是绣花针……难道是医家的女儿?
他很快的把这种想法排除在外。这样胆大心细、狂傲恣意,不可能是女人家做得出来的。
应该是个浪荡子,专门脂粉里打滚的,顺手取了身边女子的绣花针,夜行到这里来。
或许该查查青楼。
「何事大惊小怪?」白发苍苍的道人缓步进了道观,「吵吵闹闹的,可有点修道人的样子?」
「师兄。」掌门垂首,「破棺真剑让……让神隐盗了去。」他羞愧难当,不知道怎么跟师兄交代。
望着这位仙风道骨的前辈,无拘心知是武当太掌门灵虚真人,恭敬的拱手,「灵虚道长,晚辈燕无拘。」
「鬼捕到了武当?老朽近日闭关修练,不问世事,未曾远迎,见谅。」灵虚微微一笑,「全真,何必这样愁眉苦脸?需知执妄乃是修道大忌。若破棺真剑与武当无缘,被盗乃是宿命。不过……」他掠了掠美髯,「破棺真剑与武当缘分未尽,仍在本观中。」
他解下腰上配剑,「此乃破棺真剑。」
剑一出鞘,如秋月冷光,数丈外依旧寒气森森。
「神隐此徒自夸眼光奇准,四处作案,受害者无数。虽然盗的是假剑,却也不可放此恶徒逍遥法外。」灵虚眼神一凛,「更何况,居然捏造敝派强掳儿童,污辱敝派清誉,罪无可恕!敝派将广发英雄帖追拿此恶徒。鬼捕大人,也请朝廷发下四海追捕令,武当将尽力配合朝廷!」
不是说不问世事?这真人也知道太多了……不知道为什么,灵虚对神隐的态度居然让他有些不快,不过他还是压抑住这种不悦,「自当如此。朝廷也追拿神隐已久,能得武当助力,更如虎添翼。若有什么异状,还请贵派告知。」
「这个是自然的。鬼捕大人,请入内奉茶。」灵虚又恢复温柔可亲的模样,「追捕神隐,还望您多多助力。」
无拘客套着,随着灵虚入内室。望了望那把锐利充满杀气的剑……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在他心底盘旋着。
第一次,他觉得神隐似乎走入了一个精细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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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把剑!
丽刚悠哉的在峨嵋的禅房欣赏刚盗来的破棺真剑。剑出鞘,霭霭含辉,如珍珠玉石,宝光流转。轻弹剑身,嗡嗡然如琴筝和鸣。
妙的是,这把名剑无锋。
果然是武当镇山之宝。大巧无锋,端的是御剑气而行,不伤人性命。真真是道家慈悲为怀的意旨。
但是……为何慈悲为怀的武当派要强掳儿童?
她接获血书明察暗访,发现强掳二十一个儿童是真。但是官府不受理,失子父母上官衙,连案子都没留文字记录。
越查越疑,这些孩子都是卯年卯月卯日卯时生的。他们强掳这些孩子做啥?人口贩子掳儿童并不少见,她透过三姊的管道查了又查,发现是武当派透过人口贩子掳的,这就更奇了……
这些大盗虽然下入流,却怕三姊怕得要死,说啥也不可能给假情报。甚至她还拿到了几张书信,核对笔迹,果然是武当掌门发出来的。
她苦苦思索了一夜,想不出结果。
天一亮--
她虽一夜未眠,但是心情大好,精神奕奕的吃斋饭,只见峨嵋的弟子窃窃私语,她满脸甜笑,「姊姊们,有什么好玩新鲜的消息?」
她长得甜,姊姊长、姊姊短,哄得峨嵋弟子都喜欢她,来小住几天,上上下下倒混熟了一半多。
「武当出了大事了。」只当她是林神医的女儿,峨嵋弟子也不防她,「听说神隐昨夜儿盗去了破棺真剑。」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她张大眼睛。
「不过,神隐失手了。他盗去那把剑,可是假的。」另一个女弟子吃吃的笑了起来,「武当誓言要拿下神隐呢。送信给我们师父,要我们帮着抓神隐。」
「哦,这样啊。神隐可插翅也难飞了。」这把剑是假的?武当侮辱她的眼光吗?
「不过谁知道神隐长什么样子呀?」女弟子们开始说笑起来。
「呵,不过武当想抓人,又发了追杀令,我想还是抓得到吧?」
「师父也要我们下山去找可疑的人呢。我们这下子可有机会出外玩儿了。」
「妳就只想着玩儿,神隐可是很凶恶的。」
「啧,妳又知道了?妳见过?说不定是个翩翩佳公子……」
「噗,搞不好是满面胡子的汪洋大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