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的心理压力喔,你放心吧,没有人会怪你。」我向她保证。
「我可能会责怪我自已。」她说。
我笑说:「干嘛给自已找罪受?当事人已经保证,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让你承担任何责任的。」
「说到这个,你会把事情的『後续』发展告诉我吗?」
「不。」我诚实地说。
见我说「不」,别姬情绪显然激动起来。「哇哇哇!你过河拆桥啊,好没良心,就算媒人没当成,也总该知道事情坏在什麽地方吧?」
「不。」我坚持地说。
别姬不高兴地说:「我是不是太晚察觉到,原来你是个这麽自私的人?」
自私?原来我是自私的人,感谢她看清了我。然而,我仍忍不住说:
「对不起,别姬,如果你的感觉如我所见般敏锐,你应该察觉得到,要我开口向一个陌生人求助,甚至透露这麽多隐私,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件困难的事。我不认为日後我还有勇气向你报备事情的後续,请你谅解。」
说完,我才蓦地发现,我竟在别姬面前,这样赤裸裸地坦露真实的情感!这太危险了,我应该要表现得虚伪一点的。
别姬迟迟不回应我。我猜她真的是生气了。这样被我利用後,又被我一脚踢开,想必不是舒服的事。
我轻轻叹了口气。原以为网路上嘻笑怒骂的人际关系,是最好处理不过了;但今日初试啼声,我才知道我错了。我甚至不必看到对方的脸,情绪就已经受她牵动。
「真的很对不起。」我好像总是在给自己找麻烦。
她总算开口。「你不必道歉。我的好奇心太强烈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没有义务满足我。」
「你这样说更让我觉得亏欠你。」
「那麽我要知道後续,霸王,你已经起了头,看不到结尾,我会心痒得难过。」
我犹豫了一会儿,日说:「好吧,如果有後续,你会知道。」
我已经妥协,没想到她竟然说:「嗯,我想,我还是不要知道好了,免得到时候结果不好,我会觉得内疚。」
「那麽我就不告诉你。」这也是我的原意。
谁料她又道:「不不,我想你还是让我知道好了。」
「ㄟ……你这个人,你到底决定怎麽样?」我都快被她搞糊涂了。
「当当当当,公布最後结果--请好心地告诉我後演发展吧!」
「你会知道的。」我说。
她这麽颠三倒四,情感又如此纤细,我想别姬应该是个「她」无疑。记得她说过她也正为了一些事情烦恼,我不禁问:「别姬,我的话都说完了,是不是轮到你透露你的烦恼了?」
「咦,这麽快呀,你确定你没有其它事情要请教本人了吗?」
「没有了。」我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有什麽烦恼?愿意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其实,说真的,我的烦恼很简单,只是一个选择题而已,而且我怀疑我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还没写在答案卷上。」
我不讶异。虽然看不见别姬的人,但我直觉地认为她应该就是个有主见的家伙。「你做的决定会令你在未来的某一天感到後悔吗?」
「我不知道,但我是个不喜欢後悔的人。」
「所以……」
「霸王,我问你一个问题。」
「好啊,你问。」我严阵以待,准备洗耳恭听。
「你喜欢香草蛋糕吗?」
「啥?」香草蛋糕?这是什麽问题?脑筋急转弯?
「香草蛋糕,你喜欢吗?」
「我需要很严肃地回答吗?」会这样说,是因为觉得她问得很认真。好似我一个简单的回应便会影响她的一生似的。我不禁如履薄冰起来。
但她说:「不需要,我希望你依照你的直觉回答。」
既然如此,好吧!「是的,我喜欢。」我说:「我喜欢香草蛋糕。」
别姬笑道:「真高兴知道你喜欢,因为我也喜欢。」
此时的我,怎麽样也没料到我的一句「喜欢」,竟真的成为别姬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转捩点。
这一夜,我们在网海上相遇,遗忘了时间的流逝。
一直以来,存在於心里最深最深处,那一种不完整、无以名状的失落与茫然,在遇见别姬後,似乎正慢慢被填补起来。
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呢?我无法描述得很精准,因为过去我一直避免去碰触它;但它如今确确实实在消退,我再不弄清楚,我将永远不会知道它究竟是什麽。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懂了--
那是一种……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说英语,只有你一个人说国语的感觉。
那也是一种,舞会上所有的人都成双成对地在跳舞,只有你一个人站在舞池外的感觉。
一种真真实实的孤独感--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它是存在著的孤独感。
但我从来没有承认过。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滴滴答答的声响。
「啊。」我低叫一声。
「怎麽了?」别姬问。
「下雨了。」我飞快地打字。「我去关窗子,暂时离开一下。」
「OK。」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变了颜色,夜里一场猝不及防的雷雨在滴了一阵子豆大的雨点後,突然倾盆而下。
我关好窗子,以免雨水打进屋里来,弄湿了窗帘和地板。
回到电脑桌前时,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凌晨三点钟了。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只不过跟别姬聊了一下,时间就过了三个多小时。
「我回来了。」我知会道。
「雨下得大吗?」别姬问。
「很大,突然下起雷雨。」窗外一道亮白色的光影一闪而过,紧接著远处的天空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闪电划过我的窗子,雷声很大。」
「你那里现在是什麽时间?」别姬突然问。
「呃,凌晨三点呀。」别姬为什麽这样问?难道她的时间跟我的不同?
「晚上下的雨,容易延续到白夭。」别姬说。
「没听说过这种说法。」
「天亮後你就知道了。」
心中存有疑云,我忍不住问:「你那里现在又是什麽时间?」
「啊,是我说溜嘴,还是你猜到了?」
「都有。」难道别姬在不同的时区?她在国外?
她没有迟疑地回覆我说:「我这里现在是格林威治时间晚上八点零三分,你猜猜我在什麽地方?」
时差七小时。「你在欧洲?」
她回说:「宾果,答对了,我在英国。」
英国,这麽遥远啊。如果别姬真如她所说的在英国,那麽网路真是无远弗届。
我还未做出任何回应,别姬又说了一句令我意外的话。「而你则是在台湾吧?台北?」
对著电脑萤幕,我眨了眨眼。「你怎麽知道?」随即我想到电脑位址是可以追查到的。「你查了我的IP?」这种感觉跟走在路上被人跟踪一样地不舒服,别姬会做这种事吗?
「没有。」别姬说:「但我有很强烈的直觉,而且我也来自台湾。你知道吗?每个地区的人说话用语都有独特的习惯,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一点。」
我看著她的解释,不作声。
别姬又说:「刚刚你是否生气了?」
「为什麽只说是『刚刚』?」
「很简单,因为你现在肯说话了,我相信你相信我。」
我叹了口气。别姬的直觉真的很强。「对,你说的没错,我想我是相信你,但我不知道我为什麽要信任你。」
她提供我一个答案。「因为你也是个直觉强烈的人。」
我没做任何反应。
她又说:「你信不信?我们虽然没有见过面,而且今晚才第一次对话,但要是有一天我遇见了你,我会认得出来。」
我不由得笑了。「你在开玩笑。你不可能认得出来。」
但她似乎不这麽认为。「只要我见到你,我就会认得出来。」
「但是你不会见到我,你在英国。」知道这一点,令我非常放心。
「如果你来英国旅行呢?」
「我短期内没有这个计画。」我原不热中於旅行,而如今我更会避免。
「如果某一天我回国内呢?」
我笑说:「台北市的人口多到让你不可能认出一个你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
她说:「这倒也是,但不知道为什麽,我还是觉得我有可能会认得出你。你一直给我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种感觉会帮助我认出你来。」
瞧她说得煞有介事,好似真的相信她能够认出我,我有些担心地说:「那我们最好还是先打个商量吧,如果有一夭,你觉得你看见了可能会是我的人,拜托拜托,请你不要把我认出来。」我知道她会问为什麽,是以我先回答:「我喜欢让事情单纯一些,生活已经够复杂了,你说是不?」
隔著视窗,我彷佛可以见到别姬正在沉吟。
「你一向如此对不对?好吧,我答应你。」不待我回答,她又说:「假如今天我没有在线上,你会找其他人求救吗?」
「不。」又是一个不假我思索的问题。
「为什麽呢?」
「不晓得。或许,可以这样说吧--」我试著找寻合适的字句。「当你第一次进这聊天室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打破了我的沉默。」
别姬出乎我意料地说:「我明白了,你以沉默为语言。」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结论。
看著她的回应,我有些讶异。
她懂?!
她竟然懂……
「为什麽这麽说?」打字的手指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当有些事情连我们自已也不明白的时候,你通常会怎麽说?」她反问我。
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事,却又发生地那麽理所当然,这是为什麽?我直觉地回答她说:「通常,我将它归诸於直觉。」
啊,直觉……
这就是答案吗?
在广大无边际的网海上,应该要错身而过,但却终究没有。
因为直觉,所以我们相遇了。
第五章
别姬说,晚上下的雨,容易延续到白天。
凌晨四点多,我们各自下线,入睡时,雨势已经转小,我等著明天出大太阳,好告诉别姬她说错了。
大概是很累的缘故,所以我恨快就睡著了,而且跟往常一样,在醒来时,已经记不得梦境中所发生的事。
我甚至不确定我是否曾作过梦?
对一个没有梦想的人来说,要她带著美梦入睡,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清晨八点多,当我醒来的时候,我还清楚地记著别姬说的话。
天亮了,我拉开窗帘,心想将见到阳光。因为夏天的雨,通常下得又急又猛,但是却不会持久。
然而当我拉开窗帘,看著窗外一丝丝细雨从阴霾的天空降下时,我愣住了--
晚上下的雨,容易延续到白天……
没想到别姬真的说对了。
不知道昨晚遇见的别姬,是不是也会像这一场从昨夜延续到今晨的雨一样,继续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这个问题,我一直到很多年以後才有了答案。
这跟我不容易被取信的性格有关,即使是命运之神,也必须多花几倍的精神和时间,才能够真正地说服我。
☆ ☆ ☆
事实上,在那一天以後,我以为我不会再主动与别姬联络了。
然而每当我在聊天室里看见她的身影,总是忍不住想跟她说说话。即使只是个简单的问候也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真正认识对方的关系,所以面对既陌生又不能说是陌生的别姬,我就是无法再保持沉默。
这一日,我们在市尘居不期而遇。
我们如往常一般并不与聊天室里的其他人对话,仍旧使用著「悄悄话」的密传功能。
这个功能不错的聊天室,成为我们偶尔聊天的场所。
别姬问我:「A男和B女的後续发展不知道进行得如何了?」
我告诉她:「正顺其自然地发展中,欲知後续,且待下回分晓。」
别姬虽在国外,中文能力却未退化。「不可以先看结局吗?」
我笑著说:「你当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说吗?」还可以先看结局的。若真有这种好事,我倒想看看我的结局。
小刘与我之间,最自然的发展,就是继续当同事。
从那天以後,我们共同度过了一个尴尬的适应期--他对我欲言又止,我见他就退避三舍。其他不知情的同事以为我俩吵架了,热心一点的甚至还来劝架,当和事老。
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实在令人困扰,大概是小刘跟我取得了共识,我们又渐渐地恢复成刚进公司时,两个人纯粹只是同事的相处模式。这种模式令我觉得安全,但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尽管我希望可以永远这样维持下去,但我知道,老天爷总是不从人愿。
别姬问我的ICQ号码,我说我没有。
她不相信地说:「玩网路的人怎麽可能没有?」
我说:「ICQ是跟网友联系用的,而我不交网友。」
幸好别姬没问我她不算是网友吗?如果她问了,我会回她是,而且她不但是第一个,可能也会是最後一个;但我也会告诉她,我不打算为了网友而特别申请一个ICQ号码,我不想我一开电脑就有人知道我在线上,让别人掌握我的行踪和作息会让我浑身都怪怪的。
我知道这样对待一个「网友」是不道德的。可我又自私地渴望别姬的陪伴。
她让我有一种错觉--
像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麽一个她的存在,我就不会有那麽多的孤独感似的……
假如我回望,围绕在身边的白雾也不会那样浓得化解不开。
别姬像一道误闯进我阴暗世界里的光。
我不知道她来自什麽地方,也不想知道。
但我贪恋她所带来的温度和光明。
我自私。如果别姬知道我有这种想法,她一定会很生气吧!
虽然我感觉我们对彼此都有隐瞒,但我是隐瞒得比较多的那一个。
别姬不见得是最知心的,但每次与她谈话的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沙漠上迷途的骆驼终於找到了一个能牵引它的旅人。
最大的差别在於他们必须互相信任才能够找到绿洲。
而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相信任何人,所以我将会渴死在沙漠里。
我不相信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而这样的事实,令我无由地哀伤。
我悄悄下了线,没跟别姬道别,也没给她我的ICQ,或者任何e-mail address,我想她一定会怨我,但她终究会原谅我。
没有人会为区区一个网友生气一整天。
也许我明天在聊天室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忘了今天这件不愉快的事了。我私心地希望我们可以保持像现在这种只在聊天室里相遇的模式--一个可以谈话,又不会带来麻烦的朋友。
☆ ☆ ☆
下线後,暂时关掉萤幕。
我站起来伸伸腰,转转脖子,松弛一下全身的筋骨。
电脑虽然方便,但当电脑族最大的坏处就在於容易搞坏身体。
不管是姿势不正确或是使用时间过长,都可能导致文明病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