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忽略妹妹话语中的沮丧,关泽辰吁了口气,好声好气安慰著:
「他不是故意的,你知道,他只是对我太失望了——」
「然後恨不得陪在他身边的,是你不是我吧。」关吉蒔直接打断哥哥的安慰,自嘲似的说道:「谁教我样样不如你呢?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吉蒔……」关泽辰皱眉。「别这样。」
关家历代以来的重男轻女,他不是不清楚。从小到大,父亲的确将重心摆在他身上,矢志栽培他成为一代宗师,只可惜他志不在此,努力装死之余,逮著机会就赶紧逃到台北去。
偏偏妹妹却打定主意想接下家族衣钵,自幼就拼命想搏得父亲认同,就连大学也故意选了离家近的学校就读,只为了留在家里方便父亲亲自教育她。
但父亲并不因此感到满足。
他嘴上叨念著的,永远是远在台北的不肖子;心里牵挂的,一直是不愿踏入这行的关泽辰。他嫌吉蒔不够敏锐,嫌她的八字格局太小,嫌她……能力资质都不如哥哥关泽辰。
「算了,我习惯了啦。」那端传来关吉蒔勉强的乾笑:「不讲了,毛笔都乾掉了……爸这边如果有什么动静,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关泽辰顿了顿:「吉蒔,加油喔。」
「嗯,你也是,拜喽!」
挂掉电话,关泽辰心底弥漫著低落的气氛。
家中的争执与矛盾一直是他极力回避的,但问题并不会因著他的躲藏而获得改善;他听得出来,吉蒔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下,日子并不好过。
一走了之,是他的自私;但若是顺了家族大老们的意思,一切就能好转吗?
他其实不如家人想像中的坚绝果断哪。
脑中思索著这两难的困境,关泽辰走向教室的速度不曾减缓。
算了算,暑修课程已近尾声,这群已升上大二的学生多半已摸清游戏规则,不像刚进学校时战战兢兢、乖巧听话的温顺样,课能跷就跷、作业能迟交就迟交,一批混仙气煞了他的指导教授。即使人在美国参加研讨会,还是不辞辛劳地打了国际电话,吩咐他一定要到课堂上点名兼交代作业,绝不可轻言懈怠。
当助教总得天天扮黑脸,每月五千块的助学金可真难赚。
眼见工1037教室就在眼前,关泽辰理了理衣领,就准备走进教室;右脚才踏入教室,就发现一旁走廊上还有个埋头对著便当盒猛扒的女生。秉持著我佛慈悲的精神,他缩回前脚、转了个方向,笔直往兀自进食不休的女生走去:
「学妹,你是资工二的学生吗?上课时间已经到了,赶快进去坐好。」
女学生拼命挥筷的动作静止在半空中,迟疑半晌,才双颊鼓鼓地含著一口面条扭过头来:
「不好意思,我午餐还没吃完,老师来了吗……吓!」
女生话说到一半,才抬头瞧了关泽辰一眼,当下脸色骤变、双眼陡地瞪大,惊恐害怕地将筷子一扔就後退数十步。
被嘴里那口面噎得岔了气的同时,哆哆嗦嗦地掏出口袋里的十字架,勇敢伸向完全状况外的关泽辰:
「你不要过来喔!我、我有十字架跟念珠,还有关帝庙求来的保身符,过来你就会马上死掉……我是说、魂飞魄散!」
关泽辰哭笑不得地瞪著女生手上那枚亮晃晃的银色十字架,还在纳闷著对方为何有如此怪异的举动,眼光一对上女生饱含惊惧的双瞳,登时明白了女生歇斯底里的缘由。
「又见面了。」
好巧,怎么她人也在台北?更巧的是,居然还在同一个学校念书呢。
张晨莹用力咬紧牙关,试图掩饰自己怕得直打颤的惨状。「你说!你干嘛跟著我来台北?鬼也会坐火车吗?」
一面用力握住十字架,一面在身上摸索方才林宜秀给的玫瑰念珠,她眯著眼睛打量这个显然是因病逝世的孱弱美形鬼……他的眼圈怎么愈来愈黑了?鬼也有失眠的困扰吗?
眼见女生不可理喻地直将他认定为鬼类,关泽辰的好脾气一点一点耗尽。他耐著性子说明:
「学妹,我想是你误会了,我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而且我是活生生的——」
「你叫我学妹?」
听话只拣自己有兴趣的部份,张晨莹忖思片刻,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
「我知道了!你就是学校传说中那个向学长告白被拒绝,因而含恨上吊的学生对不对?可是你不是应该在男生宿舍里出没的吗?干嘛跑到教学区来?趁鬼月时到处观光吗?」她又颠颠簸簸退了几步:「你、你应该只对男人有兴趣吧?那、你干嘛一直跟著我?」
还一路从台南跟上台北呢。
「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
索性放弃解释的关泽辰,无奈地注视这位嘴边还挂著两条面屑的学妹,对她丰富华丽的想像力感到佩服。
教室内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声,数十双好奇的眼睛猛往门外探,想来是被这位小姐的大声嚷嚷吸引来的。关泽辰耸耸肩,正想转身回教室执行任务,却冷不防与後头一个女生撞上。
「哎哟!」
林宜秀惨叫一声,没空留步,捣著发疼的肩膀,匆忙冲到脸色苍白如纸、高举十字架的张晨莹身畔,却又被她诡异的动作吓住。
「张晨莹,你在干嘛?」喊得大声小声的,吓得她夺门而出赶来救援。
「宜秀!」
见到好友前来援助,因为见鬼而怕得冷汗涔涔的张晨莹感激得都要流泪了。
「好可怕!有一只鬼从台南一路跟著我回来,还一直叫我学妹!」
「嗄?」好荒唐的情节。
「你看你看!那只鬼要跑进教室了!」张晨莹焦急地大喊,手指著懒得与她们多说,转身就往教室走去的关泽辰。
「鬼在哪?」林宜秀东张西望。「他有没有什么特徵?像是後背捅一支武士刀、脑袋上有三个弹孔之类的?」
张晨莹直跺脚。「没有!他死得很完整,完全看不出哪里有伤口。」所以才猜他是病死的呀。
「我看你是想太多了。」林宜秀翻翻白眼,对自己居然一度相信室友的鬼话连篇而感到後悔:「小姐,快进教室吧。」
好丢脸喔,刚刚张晨莹鬼吼鬼叫的,全班都对她投以异样眼光,连带害她这朋友也脸上无光了。
一面被推进教室,张晨莹还兀自叨叨絮絮地念著:
「他真的进教室了啊!我没有骗你,你看——」
未竟的话语冻结在空气中,那只惊吓她数次的男鬼就站在讲台上,冷冰冰地瞅著她。
那眼神,好怨、好怨哪……
「宜秀……」她屏住呼吸,紧揪住林宜秀的衣裳下摆。「那个鬼就站在讲台上啊……」
「鬼你个大头!」林宜秀气得往张晨莹头上直接敲下去。「赶快坐好,助教在瞪我们了啦!」
「助教?」哪有助教?她怎么没看到?
关泽辰冷眼注视著两位小姐叽叽喳喳地边走边讨论,那个将他当成鬼的学妹还不时往自己投来一个恐惧胆寒的眼神,活脱脱一副被鬼吓到虚脱的孬样。
就算他真是鬼,看见这么没出息的人类,也会忍不住想耻笑对方吧?
「各位同学,我是程式语言这门课的期末助教,关泽辰。你们先前的助教有事,从这堂课开始,由我接任他的工作。」
待张晨莹她们落座後,关泽辰清了清喉咙,开始讲话。他毫不意外地瞅见张晨莹倏地扭曲变形的表情,尤其在他拿起粉笔留下自己姓名与E-mail之後:
「这是我的E-mail与研究室分机,与这门课有关的问题可以找我。这边有教授交代给我的新讲义,麻烦班代帮忙发一下。」
关泽辰还在讲台上讲述该课程的期末考评分标准与题目范围,在台下的张晨莹已然脸色发黑。
「那个……居然不是鬼?」
明明一副病痨鬼外貌,却是活生生的人类?她见过的孤魂野鬼看来都比他健康啊!
「还鬼咧。」林宜秀伸手狠戳张晨莹的太阳穴:「你完蛋了,一回学校就乱发疯,还把助教惹毛,这学期你难过了你!」
「可是、我真的看过他跟鬼讲话啊……」张晨莹喃喃自语,还是不能置信地猛盯著关泽辰仔细研究。
林宜秀没好气地递一份课程讲义给她。「我只看过你讲鬼话。」还讲了一大串。
睇一眼糊涂学妹错愕惊恐的表情,关泽辰当下心情大好,却还是不得不转告指导教授的吩咐:
「李老师出国了,要到下个礼拜才能回来上课。」
「万岁——」台下学生欢声雷动,四海喧腾。
「可是——」他顿了顿。「老师吩咐我要点名跟派作业。」
「不会吧?!」欢欣鼓舞霎时瓦解为凄风苦雨:「太机车了啦,人在国外还要派作业!」
马上有几个学生掏出手机,火速通知在外游荡的同学街回来点名。
「我也是听命行事,不要恨我。」关泽辰耸耸肩:「麻烦按照学号顺序到前面签到,一人领一份题目,不准代签、不准代领。大家好好加油。」
李大刀果然名不虚传,连点名都这么小心眼。原先打算乔装变声替同学举手喊「有」的学生,此刻只能替朋友摇头哀悼,遥祝对方剩下的两次机会不要轻言耗去,以免期末空哀凄。
学生鱼贯上前填写姓名、学号,关泽辰一个个仔细地看著。轮到张晨莹签到时,关泽辰意有所指地多瞧了她两眼,随口念出她写下的名字:
「9211027,张晨莹。」
张晨莹怯生生地抬头,一见那双幽黑的眸子,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学长,不好意思,我一直把你当成是、是……」
平静的双眼突然掀起波澜,关泽辰泛白的嘴唇勾起一抹暗藏恶意的笑:
「没关系,大家有缘认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学妹。」
在一旁等候签到的林宜秀听得手脚冰冷。她低头草草写下自己的名字後,随手抓起讲义,赶紧将已经吓呆的张晨莹拖到教室外。
「惨了惨了,助教好像在记恨,你还不想点办法补救一下!」
任凭林宜秀在身旁唠唠叨叨,张晨莹却还是一副恍神的空茫样。
实在是气不过,林宜秀用力推了一把心不在焉的张晨莹:
「发什么呆啊?真的要准备被当吗?」
助教的权力可是很大的,实习课由他指导、作业也是他在改,连成绩也是助教亲手登记的耶!
「他真的长得跟鬼一模一样……」张晨莹手指抚上肩头一粒粒凸起的鸡皮疙瘩,想得出神。
刚刚接近他的那一刹那,周身的空气都冻结起来,即使是炎热的夏末,她却畏寒得像是一脚踩进冰雪里,只差没有阴风惨惨的背景。这绝不是活人具备的气质,反而像是亡魂特有的阴森气息……
「你没救了。」
放弃拯救迷途羔羊的任务,林宜秀颓然松开手,滑步与张晨莹保持一段距离。
「在你恢复神智前,我决定暂时不与你同一组,免得被牵累。」天晓得下次她会不会把胖教授当成心肌梗塞而死的肥鬼?
望著好友失魂落魄迳自走向宿舍的背影,林宜秀再一次摇头叹气,赶紧加快脚步追上。
起码她也得守在张晨莹身边,在她又开始发作的时候打昏拖走、架离现场,以保护围观民众吧!
第四章
「宜秀,你知不知道哪里的庙有超强力的驱鬼保身符?」
才刚从打工的餐厅回到宿舍,张晨莹搁下一只闷烧罐,一面转头对趴在床上看小说的林宜秀问道。
「当然不知道,我没有在各宗教间劈腿的习惯。」
林宜秀凉凉回答。她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怎么会知悉妈祖或关公用来护国佑民的道具?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哪天跟我去教会一趟,找修女谈谈。」搞不好还能为主开导一只迷途羔丰咧。
「喔。」张晨莹垂下肩膀。「那我改天自己去庙里面问问看好了。」
「你还是坚持你撞鬼了?」翻了个身,林宜秀抛下书本,撑起上半身探出头来:「今天又看到什么新品种?被斩成三段的?拖著肠子跑的?寻找自己断头的?」
「没那么糟。」张晨莹有气无力地摊倒在床上:「只是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怕不小心穿过他们,或是被他们发现我看得见他们。」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因为压力过大而崩溃。
「你真的不去看心理医生吗?」林宜秀小心翼翼地建议,生怕过度刺激看来精神耗弱的室友。
张晨莹把头埋在枕头上,闷声回答:
「我说过,我很正常,只是不知道从哪天起就莫名其妙能看到鬼。你干嘛老是质疑我的精神状态?」
林宜秀双手一摊。
「因为我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啊。」就算人真有灵魂,也不应该死後就在街上乱窜吧?
张晨莹沮丧地将枕头掷到墙角,挣扎著坐直身子。「算了,不跟你辩,我要出门了。」
「又出门?你不是才刚回来?」林宜秀挑高了眉。
张晨莹一手抓起钥匙,另一手拎起闷烧罐。「去赎罪啊,你不是怕跟我同一组会被蓄意当掉?」
「原来你想开了。」林宜秀宽下心来,还殷勤地替张晨莹拉开门:「说实话,你真的太夸张了,那个助教只不过是看起来比较苍白瘦弱,你就把人家当成鬼。」换做是她,也会翻脸的。
张晨莹张口想辩解,随即又颓然放弃。
「你不会了解我戏剧化的遭遇。」跟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多做解释,只会让自己更像疯子。
林宜秀果然毫无同情之意地将她推出门外。「随便你怎么说,总之快去道歉,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头壳坏掉才指人为鬼,说你知道错了,说你诚心诚意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张晨莹转身,还来不及多说什么,房门就「碰」地一声被关上,她只能以额头顶著门板,为自己被诅咒的命运默哀片刻後,提著闷烧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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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液晶萤幕後方探出头来,关泽辰推了推眼镜,纳闷地依循同学的指示走出实验室。还在好奇怎么会有学妹来找他,头一伸出门外,他立刻瞥见那位一直将他视为妖兽的张学妹。
「有事吗?」关泽辰语气不愠不火地问道。
张晨莹略带迟疑地仰头,瞪视高出她一个头的关泽辰。他今天改变造型、鼻上架了副黑框眼镜,正好将他黑得泛青的眼圈掩住,看起来果然更像活人几分……其实他本来就是活人嘛。
「学长。」她嗫嚅著开口:「你戴这副眼镜看起来比较不像鬼哦。」而且好有书卷味、好有气质喔,配上秀气俊逸的五官,看来就像个儒雅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