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
占地广阔的「武圣夜市」熙熙攘攘,挤满了青年男女阿伯阿婆。烤小卷旗鱼黑轮炸热狗霜淇淋种种摊位洋洋洒洒摆满十多行,还有跳楼已经连续跳了两个月的老板嘶吼著「跳楼大拍卖、一件一百块」的台词、标榜没事口中含一枚就会狂瘦的瘦身茶梅、号称风行欧美独步全球的智慧型摺衣器……各头家各凭本事用力叫卖,吼得震天价响;源源不绝的人潮更是捧场,不断加入这灯火灿亮的市集内,更多的是晚到一步的民众,在夜市附近开车猛绕圈,懊恼郁闷地找不著停车位。
「还是台南的夜市好啊。」
一名头发蓬乱、衣著随性得几乎随兴的中年男子侧坐在机车坐垫上头,无限慨叹地遥望著热闹闪亮的彼方。他叹气再叹气,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掏呀掏地,却始终没掏出什么;讪讪然往四周张望,只见一个少年郎独自坐在旁边的凉椅上,表情似乎带著那么点落寞。
「少年耶,也是今天刚回来呀?」中年男子主动表示善意,很热切地将脸凑到少年附近。
少年浅浅一笑。「是啊。」眼光继续投向远方的夜市。
看见少年的脸庞,中年男子陡地一愣。「少年耶,你这个……脸色青筍筍喔,气色很差哪!」
方才还没注意到,现下靠近一瞧,却发现少年过於苍白的脸上明显透著病气,双眼下方还有淡淡的两圈黑影,就连嘴唇也泛出惨白紫色,组合成一张病恹恹得吓人的脸蛋。
听见男子好心的问候,少年嘴角仍旧噙著淡淡笑意。「我没事。你不去夜市走走吗?」少年抬了抬下巴,指向人潮汹涌处。
「人那么多,挤都挤死了。唉……去了又有什么用呢?」男子无限留恋地望著那片灯光,眼光里满溢情感。
不远处一对男女嘻笑著走来,女生手肘上挽著几只沉甸甸的红白条纹塑胶袋,左手捧著重量杯饮料、右手拿著一包地瓜球之类的点心;男生则是掏出钥匙准备牵车。
中年男子见状,连忙跃下摩托车,不胜钦羡地注视著小情侣旁若无人地以嘴互喂零食,直到这对亲昵的情侣档坐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真好。」望著摩托车一路扬起的烟尘,男子咂咂嘴赞叹著。
见中年男子似乎感慨万千,苍白少年敛起目光,一脸了解地拍拍男子的肩。「你一定也经历过的吧,不用太羡慕人家。」
中年男子转过头来,露出因被理解而感动的表情:
「我以前跟我太太也常来逛夜市,里面人那么多,根本站不住脚,一定要牢牢牵好对方的手……我太太最喜欢吃入口附近那摊醃芭乐,每次吵完架,我都会骑车出来买一包回家,丢在她面前。嘴上不说啊,其实心里都後悔干嘛要这样说坏话气她。」
说得兴起,男子的双眼炯炯闪烁著光芒。
「後来老大出生,我们还是一样爱在晚上跑来夜市;家里闷热得待不住,到夜市吹点风、吃吃东西,心情都好了。要是冬天来了,就到夜市吃小火锅,点一锅、加两碗白饭,一家人全都吃得好撑,然後散散步、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可买,唉……」男子再度重重叹口气,原先的兴奋神情被落寞掩盖:「一年了,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老大、老二应该都长得很高了吧……要是我当时开车不是那么快,就不会来不及闪那台该死的TOYOTA,老婆就不用自己抚养两个孩子,过得那么苦……」
抽气声断断续续,最後几个字句被哽咽的喉音模糊了。
「快回家吧。」少年微笑打断男子的喟叹:「等了一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他们都在家里等你,去吧。」
「少年耶……」男子激动得热泪盈眶。「为什么我觉得你完全懂我的心情?」
好不容易回到故乡,他却四处游荡耗去一整天,直到夜晚,仍不敢踏入家门,就是怕瞧见物是人非的景象、怕发现家人早已忘了他。所以他只敢在夜市附近徘徊,望著熟悉的景象,试著回忆往昔的快乐……
突然一阵叮叮咚咚的优美音乐响起,中年男子吓了一大跳,双眼睁得老大地瞠视少年自背包里抓出手机、掀盖接听的模样。
「喂?嗯,早就到了。喔,没有啊,我四处走走而已。呵……」少年突然笑出声来。「他也只能生气吧……好,我马上回去就是了。」
在中年男子震惊已极的视线中,少年合上手机盖,将手机置回背包,好整以暇地抬眼睨著呆若木鸡的中年男子。
「你、你刚刚接手机……」中年男子精神错乱地猛搔头。
少年点头。「没错啊。」这种大街小巷都瞧得见的画面,不值得为此表露惊恐万分的态度吧?
「可是、可是……」中年男子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开口:「你怎么会有手机?谁会打给你?你——」
「手机是搭配中华电信的两年门号约买的,刚刚那通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少年简短解释,希望这样的答案能够让对方满意。
「你——你不是鬼?!」嘴巴开开合合老半天,中年男子——不,男「鬼」终於找著自己的舌头,惊骇错愕地质疑道。
「我是人。」少年温和说明:「不过我已经很习惯被鬼误认跟搭讪,所以你不用向我道歉,我能体谅你的心情。」
平时散步海边、野外郊游就容易遇上孤魂野鬼将他错认成同类,还会频频摇手示好,只差冲上前来没握手递上名片乙张:久而久之,他也就将这款事件视为家常便饭。
谁教他天生一副病弱气虚的苍白样貌,偏偏又是极阴的命格,莫怪「好兄弟」对他一见如故,理所当然视为自己人。反正他自幼习惯这些妖魔鬼怪在眼前飘来荡去,多几个跑来找他聊天的,他也不会弃嫌。
「可是你刚刚说,你也是今天刚回来……」因车祸而丧生的中年男鬼仍一派打死不愿相信的沮丧表情。
七月一日鬼门开,他们这些在地府闷了一整年、还未到投胎时辰的鬼魂终能获得返乡令,得以回到阳间一个月,一解思乡之情。这日是他头一天的假期,为了确定少年身分,他一开始就问清楚了呀!
难道……他被耍了?
这就叫做骗鬼吗?男鬼悲从中来地擦擦眼睛。呜……死後果然很没尊严呀。
少年没好气地注视对方半晌,打开背包,在里头窸窸窣窣翻找半天,掏出一张被摺烂的浅绿色票根,在膝头上细心摊平後,将票根递近男鬼鼻尖:
「喏,这是今天的自强号乘车证明,我是今天刚搭火车回台南的,我真的没有欺骗你的意思。」
男鬼吸了吸鼻子,将眼睛凑近票根,果然看清了上头的黑字标示。
「是我自己没问清楚,不好意思。」男鬼气短地致歉,口气里还是含著满满委屈。
少年宽厚地朝男鬼笑笑。「我也有不对,以後会记得先强调『我不是鬼』这一点的。」免得届时自己被投诉欺骗众鬼感情。
「好吧,还是很高兴认识你,还是人的少年耶。」男鬼不计前嫌地大剌剌笑了:「我该回家了。啊!对了,哪天你也死了,记得到地府找我火旺泡泡茶啊。」他这个老鬼门道极熟,必能好好照顾新来乍到的鬼。
闻言,少年满头黑线。「呃……我想应该要等很久以後吧。」如果他不会英年早逝的话。
别过这位半路杀出的鬼大叔,少年背起背包,踏著自在的步伐,消失在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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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街死灵乱窜的画面,真的很可怕很可怕很可怕……
张晨莹瑟缩在表姊身後,脖子埋在人家脑後,心惊胆跳地注视著每一个擦身而过的路人,唯恐自己与什么妖邪之物碰著了肩,说不准会惹来一身晦气霉气乌烟瘴气什么的……
「你够了没啊!」不胜其烦的表姊终於发怒,恶狠狠地将行迹诡谲的表妹一手损到前方:「逛个街却躲躲藏藏,你到底是欠人钱还是偷人老公,怕在路上被堵到拖去打是不是?」
「不是啦!」张晨莹眼里含著泪,哆哆嗦嗦地试图向怒火正炽的表姊解释:「我没有欠人钱、也没有妨害人家家庭,只是……」
见著前方又一个头上镶著一把菜刀、满面鲜血的女鬼幽怨地飘来,她吓得想再度溜回表姊背後,无奈却遭铁臂阻挡,无法得逞,只得努力将眼光移至安全的方向——直视地面。
结结巴巴地开口编织比较不骇人的藉口:
「表姊,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一耶……你不会觉得挑今天晚上逛街,感觉有点毛吗?」
一向无惧鬼神之谈的张家表姊嗤笑一声,毫不掩饰地以嘲笑的眼光扫向正在颤抖的表妹:
「都读到大学的人了,你还信这套?什么鬼月啊,都嘛是古代流传下来的迷信啦。厚,你可不可以有出息一点啊?」一把扯起表妹虚软的身体。这没用的孩子,都快抖得摊倒地面了!
无法向表姊解释自己的苦衷,张晨莹只得继续游说表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反、反正这条路我们从小到大逛得都快烂了,好、好、好无聊,我想回家、家看电视了……」话语里有无法自抑的抖音。
表姊鄙视地睨著她。「那电视你看了也快二十年了,怎么都不会看烂?」有没有搞错啊,难得在外地念书的表妹有空回南部,拉她上街逛逛兼培养感情,居然不赏脸到了这种地步!
「呃……二十年前没有偶像剧啊……」还挖空心思想找出反驳的理由,张晨莹已经被一路拖行著走。
「我管你的,今天要是没让我买到好看的耳环,我打死不回家!」表姊信誓旦旦地宣告著。
听见某关键字的张晨莹又没种地发起寒来。
「表姊,你不要再讲那个字了好不好……」表姊说出那字的一瞬间,仿佛街上所有幽灵都不约而同转头瞪向他们,她好怕、好怕啊……
表姊不耐烦地啐了一声。「哪个字?」
「就、就七月很忌讳的那几个字嘛……」她才不要又重复一次被众幽灵含怨注视的恐怖经验。
「神经病!」才到外地念书一年就变得阴阳怪气,表妹到底是受了什么风气影响啊?真搞不懂。
眼见表柹根本懒得与她多说,张晨莹呼地松了一口气,神经质地往左右瞧瞧,手心冒冷汗地尾随著表姊进入银饰店。
一室金光闪闪的首饰,映得表姊的双眼都眯成了一条喜孜孜的弧线。脑後扎了一把马尾、耳上银环叮当乱晃的超有型店员趋上前来招呼,表姊立刻与这位帅哥装熟似的聊了起来:
「是啊,最近流行的样式就那几款,上街好像穿制服一样,大家都没什么差别……欵,你这些耳洞在哪里穿的?真的啊?你们店里可以免费帮客人穿?我想要在耳骨上再多打两个洞,可是又怕发炎……」
眼见表姊已遗忘她的存在,张晨莹如获大赦地张望一阵後,夹著尾巴悄悄溜出银饰店外。
呼……她用力搓搓手臂上一片被逼出来的鸡皮疙瘩,外头总算是温暖一些了。在暑假时畏寒听来实在诡异,但自从她发现自己具有能视鬼神的特异功能之後,就三不五时浑身战栗,鸡皮疙瘩俨然已成为她第二层皮肤。
回头瞥一眼布置成一片漆黑的银饰店,表姊依旧故作娇羞地与帅哥店员讨论耳环造型,店铺深处几双泛著蓝光的眼睛一眨一眨,让她陡地心头一紧,连忙别开眼睛。
果然不是冷气太强的关系,是因为店里头藏了一批七月才刚放出来的「观光客」啊……
路上行人匆匆,多半是染著棕发或金发的时尚少女蹬著马靴、身著日系服装杂志最新推荐的粉色短裙,三五成群地结伴压马路,一边高声谈笑。要不就是你侬我侬的热恋情侣,大热天地也不嫌黏腻,两人硬是贴成一团、耳鬓厮磨,连路人看了也忍不住想替他们流汗。
这么热闹的一条街上,却没人能理解她的恐惧。
屏住呼吸,身子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缩起,张晨莹拼命闪开路过的游魂,还得乔装成见不著人家的无所谓样:她可不能想像当这些好兄弟发现她能看见他们时,会有多恐怖的反应……
回过头去望了望表姊,发现她的注意力完全被帅哥掳走,根本忘了她这个表妹的存在,张晨莹索性蹲踞在银饰店门口的平台上发呆;无意间,她突然瞧见一名骨瘦如柴的老先生,手握一根破烂手杖,颤颤巍巍地驼著背,勉强倚著斜对面的柱子,屈身落座。
老先生看来年岁极大,蜡黄的皮肤显得乾瘪,脸上密密麻麻满是皱纹。附近卖鸡蛋糕的小贩却正眼也不瞧人一下,老先生就坐在他脚边,也不曾稍稍挪动身体,好给老人家留片栖身的空间,仍自顾自地大声叫卖著。
人们来来去去,未曾对这位蜷缩於角落的老先生投注些许关怀。老先生孤伶伶地孑然坐著,眼神空茫地望向前方。
这大概就叫世态炎凉吧。
一向爱心过度泛滥的张晨莹不忍心地望著老先生,怔仲半晌,随即站起身,踏著小碎步跑到老先生面前,一股脑儿在他身畔坐下。
瞧见张晨莹这突如其来的举措,老先生惊呆了,呐呐地望著那张笑容满盈的年轻脸蛋,说不出话来。
「伯伯真会挑位子,这里有柱子可以靠,好坐多了——」说完还赶紧伸了一个懒腰,以示惬意程度。
「你在跟我说话呀?」老先生好惊讶。
张晨莹忙不迭点头。「是啊,喔,伯伯你想不想吃鸡蛋糕?我突然觉得肚子有点饿说。」旁边刚烤好的金黄色鸡蛋糕热气腾腾,浓郁的奶香混著蛋香阵阵飘来,引人食指大动。
老先生脸一红,正想开口拒绝,张晨莹却抢先一步从牛仔裤口袋里抓出几枚铜板,弯著腰递去二十元,换来一包烫手的鸡蛋糕。
「伯伯来一块吧?」先塞一块到自己嘴里,她口齿不清地将纸袋凑近老先生胸前。
因著陌生人太过热切的善意,老先生羞赧地笑了。「嗳,你吃就好、你吃就好,我不饿哪。」
「吃嘛。」
张晨莹不容拒绝地将纸袋搁在老先生脚边。其实她根本不饿,连馋也谈不上,只不过是瞧见老人孤苦伶仃的落魄样貌;料想他恐怕未曾饱餐,因此才随便找了个藉口买东西送上,避免伤了老人的自尊心。
「小妹妹你心地真好。」
看穿小女生的心思,老先生一张老脸笑得都皱了,却还是没伸手去拿那些鸡蛋糕。
张晨莹吐吐舌头。「哪有!我只是闻到香味就想吃嘛。」
忙著找钱给客人的鸡蛋糕老板突然满脸疑惑地扭头往这儿望来,朝张晨莹上下打量片刻,又拉长脖子往她周遭探了探,张著嘴巴,犹豫半天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