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切的微笑,就像一盅醇美芳香的毒酒。“姑娘的伶牙俐齿与满身异味,要人想不记住都难。”
“哼!”裙儿死忍着不流泪,真的被他扎伤了少女芳心。“不救我就算啦!”
除死无大事!
就让她堕落风尘、随风飘零吧!面对羞辱,她会咬舌自尽的,到时候全天下都会传诵她死守贞节的高尚行为,诗人会为她写诗、同行姐妹会崇拜她、景仰她,而在人们为她感伤时,她正好化作一抹厉鬼去搔韩锐盟的脚底板,让他不得安宁……
“我为什么要救你?”他丢来一个问题,耸耸肩,像要把她含怨的眼光都抖掉。
因为爹看过的许多艳情奇情小书,里头的男人都会对落难女子很好很好;爹有交代过的,不会出错。裙儿恨他恨得牙痒痒,检讨他的同时,丝毫没想到自己其实也不太符合待救女子的柔弱形象。
“你为什么不要救我?”裙儿含着泪泡地反问回去。
韩锐盟没有说话,眸中的锐芒让人怎么也识不清。
到底他在想些什么?为什么无动于衷?
“爷儿,我们可以带她走了吗?”掌柜问得心惊胆战。
韩锐盟真的不想救她,只打算袖手旁观吗?
掌柜捏把冷汗。换作是别人,他早就不买对方的帐了,不过这位爷儿却不容小觑。韩锐盟年纪虽轻,已经名震天下;他好巧不巧有个当朝皇帝的舅舅、公主出身的娘亲和威霸四方的将军阿爹。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身怀极其厉害的武功,行事作为难以一般常情推论;他亦正亦邪,率性随意,向来只按自己的意思出手,谁也捉摸不了他的心意。
“请便。”韩锐盟莫测高深地笑了笑,客随主便地摆摆手。
就是那个笑容,格外令人胆战心惊。“走!”掌柜头皮发麻地下令。
两个大汉腾空将裙儿转个向,然后往门外走去。
裙儿眸里堆起泪雾,要走了、要走了,她就要往烟花飘零的生活步步接近,他日要是有人问起飘堕风尘的理由,别人都有千把辛酸泪,唯独她因好吃而沦落……
太悲惨了!她光辉即逝的惨澹人生。
“慢着。”就在裙儿的身子要腾越过门槛的时候,韩锐盟终于开口。
裙儿眼中灵光一现,掌柜头皮痒得想用手去抓。
韩锐盟,他终于还是出手了!
裙儿满怀欣喜地被旋过身,要不是被拎着,她真想冲上去,匍匐在他脚边哭泣。
“姑娘。”精光尽敛,韩锐盟露出温文儒雅的笑容。
他此时的笑,会让屋外的朗朗艳阳天相形失色。
“嗯?”说吧,说你要救我,说你不忍心见我沦落风尘,我会爱死你的。裙儿灵溜溜的黑眸激射出最强烈的渴望讯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收起了象牙扇,韩锐盟露齿一笑。“你我相逢总算有缘,为你做一、两件小事亦不足挂齿。”
“所以?”勇敢地、大声地,把你的主张轰轰烈烈地吼出来吧!
他微笑、启唇、低沉的嗓音蛊惑似的响起。“你的爱马‘多多’爱上了我的‘破敌’,为了表示善意,如果‘多多’还有心有力,我不介意让它跟‘破敌’春风一宵。”
“多多”……有心有力?“破敌”……春风一宵?
裙儿茫然地眨了眨眼,看他笑咪咪的神情,登时明白自己被耍了。
这个黑心肝的,他哪是要救她?他只想笑她啊!
“放我下去、放我下去!”裙儿的眸中迸射出熊熊怒火。杀、杀、杀死他!“我要拿菜刀砍他、拿鞋子砸他,放我下去,听到没有?”
“带走!”游戏完毕,韩锐盟替掌柜悠然下令。
转瞬间,裙儿已被带走。
看着韩锐盟莫测高深的神情,掌柜的脸色已经跟小信子一样惨白了。
“这样好吗?爷儿?”酒楼生意打出如此阵仗,掌柜的心脏可受不住啊。
“那只小蝌蚪,”韩锐盟敛着的眼帘,覆盖了许多迂回的心思。“需要的是教训。”
寻春院是富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妓馆。
这里的鸨娘够俏,姐儿也很正点。富丽堂皇的摆设、蜿蜒曲折的廊弯包厢,结着彩缎飘丝;一踏进寻春院,幽香与酒香四溢,简直就是男人们心目中的红粉天堂,寻春院的重点地带,平时开张时,姐儿们就是站在这里,等待被人挑选。
几个龟奴到附近七乡八镇九城通风报信后,此时寻春院里爆满了旧雨新知。
风韵犹存的鸨娘正笑呵呵地站在楼梯上招呼来客。“李大爷,请站前面一点,好把货看清楚;周员外,您也靠过来,放心,打手们不会放您家的母老虎进来!”
“翠娘,听说今天刚来了个新鲜货?”许多男人摩拳擦掌,准备采阴补阳。
“我王翠娘敢拍胸脯跟各位保证,这货鲜得很,可是很补很补的哟。”
“那怎么还不拉上来?”有人猴急得摸摸腰间的钱袋,嗯,够沉够重。
“快了快了,再等等啊!”鸨娘对一旁的手下点头示意。
不及眨眼,当当当,新鲜货来也——
“哇,谁放屁?怎么那么臭啊?”有人当场毫不客气地大喊出声。
鸨娘的笑容乍然有些狼狈。
“放开我、放开我!”娇脆的大呼小叫声惊传而来。
两个大汉架着一个嫩生生的小丫头,从二楼包厢走了下来。
“咦?这是今天在醉迷楼吃饭,付不了帐的小丫头嘛。”
“这位大爷好眼力,您可以帮翠娘作个证,这丫头的确嫩,才刚下海的呀。”
“可是,她怎么脏成那副德行?”下半身沾满棕色的可疑物体,还飘散出一阵阵异味。唔——一个男人掩住口鼻,都快夺门而出了。“你们也不将她洗一洗,她这样,谁想出价买?”
嘴角抽搐着,鸨娘笑得好不牵强。
废话,她也知道,货品不够光鲜亮丽,是很难吸引这些挑剔的大爷。不过,这丫头就像只小泼猫,又咬又叫的,谁制得了她?
怕是还没把她押进澡堂,就被她给跑了,她才不敢冒这个险!
唯今之计,就只好卖弄口才讨巧了。
“各位爷儿,别走啊。”鸨娘笑得很沧桑,银子难挣啊。她从姐儿的手中,抓来两根萝卜。“各位爷儿先瞧瞧,这两根白萝卜,哪根新鲜?”
“当然是那根刚从土里拔起来的最新鲜喽。”
“这就对了。”鸨娘抛开萝卜,眉开眼笑地一拍掌。“萝卜呢,是带红土的最新鲜;同样的道理,这姑娘家呢,是维持原样的最嫩味儿。为了让各位大爷明白她的纯洁无瑕,咱们可是连洗都不敢洗她呢!”
“但,等会儿拔了头筹的男人,怕是熏也被她熏昏了,怎么洞房?”
“大爷,寻春院可曾上过带着泥土的青菜给您尝?”她满面春风地继续乱掰。“不曾嘛,是不是?所以请您宽心,我们自会把这小嫩草弄得香喷喷,等您享用。”
“享用个屁!”裙儿实在气坏了,之前两大打手捂住她的嫣唇儿,不让她一骂为快,幸好她牙儿够利,咬得他们不敢造次。
“谁敢动了我,我就跟谁没完没了!”
“哟,这妞儿想跟男人没完没了那!”暧昧言语飘来荡去。
“够味儿,我喜欢!”
试想一个香喷喷、嫩呆呆、软呼呼的丫头片子,是多么销魂的床上极品?光用想的,骨头都酥了。
众人满意了,开始喊价。“我出五十两!”
“太少了太少了,大爷们瞧清楚,这可是根没人碰过的小嫩草哩。”
“我出八十两。”
“来点诚意好不好?”
“一百两!”
“一百五十两!”
“一千两。”随着洪钟似的男性嗓音破空而来,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也抛落到鸨娘眼前。
还不及伸手去捞,钱袋就击破楼梯板,一路掉下幽深黑洞。
“有人出到一千两!”众人窃窃私语。“才买个初夜权而已,手笔可真大啊。”
不住咒骂,却被喊价声浪淹没的裙儿呆了呆。这声音、这口气、这是……这是……
她突然一愣,极目四望。那个杀千刀的,他来了!
“出一千两的爷儿在哪里?可别真人不露相,快来让翠娘瞧瞧你!”鸨娘兴奋得舌头都快打结了,看着身前的地板大洞,就可以知道那天外飞来的银两有多重。
发啦发啦,这下子寻春院可发啦!
只听见风声飒飒、衣抉震动,还搞不清声现何方,爽俐黑影就纵落在鸨娘面前。
“呃,是韩家爷儿!”定睛瞧瞧,鸨娘吓了一跳。
韩家虽然不在富阳城,可是有地位、有靠山、有财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尤其是韩锐盟莫测高深,要是哪句话惹着他,她王翠娘还要活不活?
“不知道爷儿来了,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韩锐盟!”旧仇加新恨,裙儿气急败坏。“你这个恶棍又来做什么?”
韩锐盟用扇柄轻点了两大打手的臂膀,他们立即酸麻地缩了缩。“你这是对救命恩人该说的话吗?”
凌空被丢下,裙儿咕咕咚咚地坐倒在地上。哎,好疼啊!
“你什么时候救过我的命了?”她捂着屁股,大声质疑,却没有发现周围的声浪已经平息,所有的人都既惊且惧地瞪着他们俩。
“现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她打横抱起。
脚下轻点三两步,他便跃上梁柱,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裙儿从来没有想过,她的人生会有因为热呼呼的洗澡水而痛哭流涕的一天。
“大娘,再来一桶热水!”她登高一呼,水花四溅,嘹亮的嗓音远在城门外都听得见。来桶热水,来回奔波,手臂已经开始发抖。
暖呼呼的热水灌进浸身浴盆,裙儿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谁想得到,韩锐盟那个臭鸡蛋,竟然在千钧一发之刻大发慈悲?
她搓着曾经沾上臭臭马粪的双腿,总觉得那味儿似乎已深入体肤,再也除之不去,所以拜托人摘来了各式各样的香花,努力浸泡。
其实她心理也知道,不是臭臭消不掉,真正受伤的是她的自尊心。
一个娇得会沁水的美妙小妞,居然在众人眼前摔进马粪堆里,又被拉上台去叫价喊卖,怎能不使芳心大感受伤?
都是韩锐盟害的!至今她仍这样以为。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恨他到底,一有机会就要甩得他远远的,但是,这个主意却悄悄改变了。
好歹人家也救她出狼爪呢,要是二话不说就走人,似乎不通情理。
再说,他所露的那一手功夫,真是帅得没话说,一想到还会害她直流口水。到了后来,连裙儿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她是因为没钱走不了、还是有钱也不想走了。
这时,门口人影一晃,裙儿以为又是客栈老板娘来关照。
“大娘,再来一桶!”一想到等会儿还要见韩锐盟,她就忍不住想洗香香。
为了他?她的小脸一红。
呵,不是不是,是“为了”不让“他”又讥笑她!
“你洗得还不够?”出乎裙儿意外的,应她的竟是韩锐盟。“集满二十桶又不能抽奖,你洗那么勤做什么?”
呼,脸儿热热的,是因为水烫,还是怎么着?
“人家在洗澡,你跑来做什么?”她下意识地往水里缩去,灵眸乱瞟。
“只是想提醒你,”韩锐盟的语气懒洋洋,像头贪晒太阳的懒狮。“你一连用掉了十二桶热水,水钱、燃料钱加搬运费,一桶可要二十文钱,拜托你省着点用。”
一只簇新的绣花小鞋——韩锐盟要人给她买来的——丢向门板。
“小器鬼!”亏她还因为他的英雄之举而陶醉,他却市侩得只懂算钱。
算她看走眼了,这家伙!
“要不是我身上还臭臭的,你以为我喜欢洗脱一层皮呀!”猪八戒,改天也叫他跌进茅坑里试试看!
突然,天字二号房的门扉快速地一张一合,一只玛瑙小瓶疾射而入,打中了她的后脑勺。
“哎呀,你用什么暗器打我?”卑鄙小人,才骂他一句小器就乱打人。
玛瑙小瓶斜斜飞入水中,溅得她一头一脸都是水。
“像你这种小蝌蚪,手指一捏就喘不过气来了,不值得我使出独门暗器。”他的凉薄言语从门缝里钻了进来,继续危殆她的自尊心。
“可恶!你想赏我一枚独门暗器,姑娘我还不肯把命送给你哩。”她牙尖嘴利地反驳,双手在浴盆里乱闯,终于握住了“凶器”。“咦,好别致的瓶子!”
裙儿惊喜道。半个巴掌大的玛瑙瓶上,雕着精细花卉,一见就知道是名匠极品。
“这是什么?”她带笑的嗓音中,有类似小狗挖到肉骨头的惊喜。
韩锐盟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百卉香精。”
“做什么用的?”
“涂敷身体的香料。”韩锐盟的声音失去了惯有的优雅与揶揄。“我嫌它香得太恶心,刚好你又臭得很吓人,给你用刚刚好。”
才兴奋不了多久,裙儿马上又被惹毛了。
“我为什么要用你不要的东西?”她气鼓鼓。韩锐盟,你欺人太甚啦!
“你可以不要用,拿来还我啊。”他的嗓音里添加了一分货真价实的怒气。
还他?这可不好,瓶子这么雅致,她才舍不得;再说,他听起来好像在生气呢!
“我偏不还。”啦啦啦,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门外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走了没?她贼头贼脑地从浴盆里爬起来,偷偷侦测敌情。
“不还就不还。”突如其来的话语,把裙儿吓得沉进水里喝了好几口水。再开口时,韩锐盟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傲然模样。“洗完澡后,到天字一号房来。”
裙儿沉入水里,以咕噜咕噜声代替“遵命”,心里偷偷地觉得很奇怪。
明明他才凶了她一顿,为什么她会有被人温柔关怀的感受?
第三章
骗人!韩锐盟又骗人!
百卉香精哪里香得很恶心了?它淡雅清新得令人爱不释手,韩锐盟是嗅觉不灵,还是故意吓唬她?
他实在很无聊、很讨人厌耶!
抱怨着,裙儿却掩不住欣喜,她满意地嗅着身上淡淡的香泽,真高兴自己又是个活色生“香”的美少女了。
大摇大摆地走在廊上,重获自由的心可优得很。自从韩锐盟咻地把她从寻春院带出来,就马上带她到升远客栈,要人给她购衣、备水。
她边泡香香的澡时,边偷偷地想,这家伙是不是所谓的刀子嘴、豆腐心?
无疑地,他已经泯除了一些些裙儿的敌意。
玩着发尾,信步来到天字一号房,她用力地叩了叩。“我来报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