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些都只是传闻而已;而且,只在州县大城中流传。远在泰山山脚下的泰安──这个只上百户人家的小村庄,倒是山中无日月,日子一片宁静太平。所烦所忧所恼的,不外都是日常一些芝麻琐碎的事情。
「光藏师父!」村子外千福寺,小和尚悟真跌跌撞撞的跑进厢房,一边叫嚷道:「您快出来!光藏师父!又……又来了!」
厢房内静坐冥思的光藏,缓缓睁开眼睛。清俊雍容的面貌态度依然和从前一样,然而,清明如水的双眸似乎隐隐烙着一丝哀伤,掩在沉静的笑容背后,总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愁郁,多添几分吸引人的气韵。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慌慌张张的?」住持师父出现在悟真的身后。「是你,悟真。我不是交代过了,没事别跑来打扰光藏师父清修?」
「是,师父。」悟真缩了缩脖子,支支吾吾道:「可是……呃……那个……又来了!一大堆的,我应付不来。只好来找光藏师父喽!」
「什么又来了?」住持师父瞪瞪眼,不晓得悟真没头没脑的在说些什么。
「就是那个嘛!那些女信众,一大群的!」悟真比手划脚,也不知带几分夸张。「她们都是来找光藏师父看病的。」
「去告诉她们,光藏师父不在。」
「可是……我已经说了,光藏师父在厢房……」
「你这呆瓜!」住持师父气得吹胡瞪眼。「我交代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是听不懂──」
悟真缩着头,乖乖等着挨骂。师父是交代了没错,可是,他就是应付不来那些女人。自从光藏到他们这个小寺院挂单以来,清俊的外表、沉稳雍容的举止神态,甜蜜引蜂似,突然一堆人便涌到寺里来。加上光藏颇懂一些医理,义务帮村民看治一些小病,因此,这些日子来,总有一堆人借口看病或送菜送果,就为了多看光藏一眼,把小小的千福寺挤个水泄不通。那些人当中,又有一大半是妇女,他一个小和尚,几曾见过那等阵仗,每每总是招架不住。
「没关系的,住持师父。」光藏起身,挂着一抹淡然浅笑。「悟真,麻烦你去告诉大家,说我一会就出去。」
「是,光藏师父,」悟真大声应话,怕师父再责骂,一溜烟跑走。
住持师父摇头道:「光藏师父,你这又何必?你明知道那些人不过慕你的名,没几个认真,你何必让他们打扰你的清修?」
受胡风影响,风气开放,这些妇女也不懂害臊。光藏人品清俊风流,容易教人情钟中意,他们也不管他出家的身分,对他表情示意,大胆又直接。沾了光藏的光,千福寺因此得了不少好处,但住持师父对此却有些过意不去,交代寺僧没事不准打扰光藏,偏偏──
「即便如此,倘若有人真有病痛,置之不理的话,那就不好了。」光藏脸上一片光坦,充满了然且包容。
他的心已如止水,不会再因任何骚动而起波澜──应该是这样吧?啊!是的。自从他亲手将胡笳及、埋葬起来以后……
「光藏师父!」出到殿中,一堆信众看到他,马上就围了过来。
「光藏师父,我送来新鲜的青菜,请你收着。」
「我头疼,光藏师父,请你替我看看!」
「光藏师父,这是刚煮熟的山药,滋味挺好,你尝尝……」
「光藏师父!」
一堆人七嘴八舌且动手动脚,趁机拉光藏一下,或摸他一把,甚至伸手来揽。光藏虽然疲于应付,而且不习惯,仍然耐着性子,好脾气的说道:
「各位施主──各位的好意光藏不胜感激,多谢了。请各位别急,一个一个来。」走到悟真准备好的桌子后坐下。
三年了。三年来,遇人无数,这般与女信众面对,他总是一心无波,不会有太大变化的沉静表情。再也不会有人鲁莽、唐突却又郑重地问他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再也不会有人不由分说地拉他去看猪仔、放纸鸢,像他一意忘却的那个人一样……
「光藏师父。」悟真喊他一声。
他定定神,望着眼前容貌秀丽、眉梢带几分明媚的少妇问道:
「请问施主,妳觉得哪里不适?」
那少妇眨眨眼,眼见生水,滴溜地转了一转,道:「我全身都疼,都不舒服,光藏师父。」
「这样啊……」光藏沉吟一下,拨看她的眼皮,又把她的腕脉,说道:「施主,妳的脉相平稳正常,眼色也明亮有神,我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怎么会!」少妇愁眉一勾,抓住他的手偎在她胸口,嗲声道:「我胸口疼,光藏师父,你摸摸看!」
四周哗地嘈杂起来。悟真替光藏胀红脸,唷喂叫了一声。
「妳身体强健无恙,施主,大可不必担忧。」光藏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收回手,表情仍然沉静从容。
少妇倾身过去,还不肯死心。「光藏师父,我──」
悟真叫起来:「施主,光藏师父已经说妳没事了,妳莫再──」
「悟真,」光藏阻止悟真说下去,不想使少妇难堪。「快请下一位。」
少妇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走开。为防再有这种混乱的事发生,悟真板着脸、鼓着腮帮,横站在中间,一副严阵以待。光藏微微一笑,暗暗松口气。
耗费了大半天,总算才把所有的人都送走。悟真伸个懒腰,嚷嚷道:
「哇!累死我了!总算都走了。」
「谢谢你的帮忙,悟真。」光藏起身站起来。
「哪里。」悟真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倒是光藏师父您累不累?要不要我替你捶捶背?」
「不用了,我没事。」
倘若能够,他倒希望更累一点,麻痹他的思考,不会再去思量。但一闭上眼,那些纷纷乱乱就涌上心田。那帧他拚命想忘却,却越抹越清晰的淡青色身影……
「光藏师父!光藏师父在吗?」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跌跌撞撞哭喊的跑进来。喊得很急,被泪水糊得一脸麻花,又焦急又恐又慌。
光藏还不及回话,老妇一眼扫到光藏,立即噗通地跪在他面前,不断对他磕头,哭叫道:
「光藏师父!您大慈大悲!求求您救救我儿子!我儿子他……他……呜……光藏师父,请您救救他!」
「您请快起来!这位大娘。」光藏连忙扶起老妇。「有什么事慢慢说,您儿子怎么了?」
「他从屋顶上摔下来,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悟真!」光藏立刻喊道:「我过去看看,麻烦你跟住持师父说一声。还有,将我放在厢房里的药箱子随后送来给我。拜托你了!」匆匆忙忙地跟着老妇走了。
明知不该,他却几乎要庆幸,借着如此忙乱暂可摆脱那些想忘又忘却不了的苦及煎熬。他只要这样就好。这般,什么都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思量。
☆ ☆ ☆
天还没亮,二乔悄悄的起床,蹑手蹑脚的下床,怕吵醒了枕边的崔从诫,摸黑到厨房。
从进崔家大门那天起,她一直都战战兢兢,一点都不敢懈怠;天黑了才敢上床睡觉,天还没亮就赶紧起床。打扫炊煮、侍奉丈夫公婆,丝毫没敢偷懒,就怕不够伶俐。
她已嫁作人妇,更不再是小女儿了,不比从前的随意自在。甚至不再向人疑问那些稀奇古怪、想也想不透的问题,自发又自觉的认清自身的处境,而驯良安静,唯丈夫是从,步上和大乔小乔甘心的一样的路途。
虽然觉得像被无形的什么,从里到外,束缚住全身,有时甚至快透不过气,却也有一种安心的甜蜜,无可奈何中聊有些些的安慰。
日子就是这么着了吧?平顺、安稳且家常。
要不然,她也不敢去多想。
心头那时燃时灭,一不留神时便窜起的、微烧的火簇,不提防了怕要燎起一片的火原,她只好牢牢将它锁在最角落里,任烟尘去埋,逐日将它窒息。
她点着油灯,一阵摸索,很快将灶火起了起来。然后开始淘米洗菜,又忙着往灶里添柴,跟着舀水、浇水……陀螺似地旋个不停。
正忙着,身后冷不防有人蹑手蹑脚靠近,围了件长衣披在她身上,连同长衣顺势拥住她肩膊,热热的脸庞狎昵的抵在她裸凉的脖子上。
「小心别受寒了,娘子。」体贴细心的崔从诫,眷恋多情的紧贴着她,舍不得放开。
「怎么起来了?」二乔羞红脸,压低嗓音,怕惊醒屋里其它人。
崔从诫舒适地枕在她肩上,双手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肢,懒声道:
「妳不在床上,被里怪凉的,教我怎生睡得安稳。」
这样啊……二乔抿嘴一笑。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快快放手,不然要是被瞧见了就不好了。」担心地朝厨房外瞄了一眼。
「不会这么巧的,别担心。」崔从诫咬咬她的耳朵,悄声道:「不然,妳再跟我回房去。妳每天那么晚才回房,天未亮就起床,实在叫我好想!」
「别闹了,相公。」红晕飞上腮帮,羞赧的笑意噙在嘴角,生怕人听见了。柔情地拿开他紧揽的双手。「你来得正好,帮我尝尝这个。」舀了碗羹汤递给他。
崔从诫尝了尝汤,抿抿嘴,神色莫测高深。
「怎么样?」她紧张地盯着他。「滋味如何?」
「妳自个儿吃吃看便知晓。」崔从诫勾勾嘴角,将她拉到怀前。「来,我来喂妳──」又含了口汤,吮送到她嘴里。
「相公!」二乔讶呼一声,温热的汤随着那滚烫的唇舌推送,噎入她喉里。
教她羞极了,久久无法抬头。崔从诫看得得意,硬要将她的脸扳向他,噙着柔柔腻腻的笑,说道:
「妳都已经是我的人了,不必害臊。」
「可我──」要是被瞧见了,要她怎生是好。「你千万莫再胡闹了,相公。要是被瞧见就真的不好。」
「是是!我心爱的娘子。」
二乔睇他一眼,掩不住眸子里的笑意,流露出几分风情。
「现在可以说了吧,那羹汤如何?你看是否合娘的胃口?我不知娘喜爱些什么、爱尝哪些味道,正愁着呢。」
「所以就先遣我尝了,是不?」崔从诫笑道:「没关系,滋味好极了,娘一定会喜爱。」
「真的?那我就放心了。」
真的是放心了。夫妻虽恩爱,但她不谙其它人的脾性,尤其是翁姑的喜恶,百般想讨好。
「其实要讨好娘很简单,妳只要赶紧生个胖娃儿──最好是多生几个,我保证娘就一定笑得合不拢嘴,疼妳如心肝。妳看大嫂、二嫂,二嫂连生了两个女娃,而大嫂不过因为替崔家生了个壮丁,娘的心就对她多偏一些。所以喽──」崔从诫说着笑起来,笑容暧昧地缠住二乔的细腰。
二乔红脸笑了笑,竟不合时宜地想起小女儿时在李嬷嬷家看到的,那生了一窝猪仔的猪母。
「如果生不出来呢?」不禁探问。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过,妳可得小心,可别像嫂子她们那样,生完孩子像胀了风的皮糖,粗壮得像水桶,痴钝肥满,抱也抱不动。」
她睇他一眼,偏脸问道:「我懂得。但……呃,倘若我迟迟未能有消息,那……嗯,该当如何……」
「那我可就得休了妳不可。」崔从诫玩笑道。
二乔脸色白起来,惊愕地望着崔从诫。
「你说什……」
「只是玩笑话,妳千万别当真!」他连忙安抚她:「我费尽心思才娶到妳,怎舍得放开妳!妳千万别多心,娘子,嗯?一
「我以为……以为你……」心中甚委屈。
他又搂紧她的腰,存心惹她脸红,在她耳根舔咬道:
「妳以为怎么?傻瓜!我疼妳都来不及。所以喽,我们赶紧回房去行行生娃儿的要紧事吧。」
她果然又脸红了,羞臊地睇了睇他。先前的委屈搁一旁。
「不成的。你莫再瞎闹了,相公,快放开我吧。」
「是、是。」崔从诫连声称「是」,挽起袖子,体贴道:「我也来帮忙吧。」
二乔摇头。「这不太好。」
「怎么会不好!我们这叫『妇唱夫随』,夫妻同心一起洗手作羹汤。」
她不禁被惹得笑出来,随即惊醒,连忙伸手掩住口。
笑意盈盈地望着一辈子要与她为伴的这个男子。她脱下新嫁娘的嫁衫,洗手作羹汤,但丈夫蹑手蹑脚的来,体贴的为她披衣尝汤。这样的甜蜜和乐,夫复何求!
心头时而仍会闪烁的那身影,想起仍微痛的……她应当要把他忘了,再不能去想。
已经是他人妇了。不思量,不能再思量。
☆ ☆ ☆
从古以来,泰山就是皇帝封禅的所在。登泰山,先要遥拜参门,在山脚下的「岱庙」因而修筑得宏敞雄伟、巍峨不凡。到泰安半月有余,光藏一直在千福寺挂单,尚未到岱庙朝拜,这时遥见庙宇的门楼瓦檐,不禁觉得一丝惭愧。
「顺吉!」老妇叫着儿子的名字。
前头一间小木屋,茅草盖顶,从屋外一眼就可以洞穿屋内的一切,空荡荡的,简直家徒四壁,穷得可以生霉。门外空地躺着一名男子,听见叫声,动了一下。
「娘,我没事──」他试着转动脖子。
「光藏师父,请您救救我儿子!」老妇急得抓住光藏的手。
光藏安抚她:「您别急,大娘。」
他先询问男子一些问题,一边察看他的伤势,再检视他的眼色及神智。原来男子想修盖屋顶,却失足跌到地上昏了过去,在老妇和光藏到达之前方才醒转。
「令公子摔断了腿骨。」光藏对老妇道:「不过,幸好,他的头没有受到太大撞击,我看他的神智及眼色都十分清醒正常,应该没什么大碍;腿骨只要静养一段时日就会愈合,您不必担心。」
「光藏师父!」悟真适巧将药箱送来。
光藏取出他屯积的草药,剁碎了敷在男子断掉的腿骨上,又找了木板将他的断腿固定好,交代道:
「这段日子,千万要好好躺着休息,让骨头愈合;我再开一些药方给你,有助于强健筋骨。」
男子却面露忧色。「我家就只有我娘跟我两个人,我不能工作,日子该怎么过!」
光藏寻思半晌,说道:「这样吧,这段期间我就留在这里,该做些什么,你尽管吩咐我。」转向悟真──「悟真,就劳烦你回去跟住持师父说明。」
「光藏师父!」
「这怎么成!光藏师父──」
悟真和老妇母子同声脱口叫出来。老妇母子愧不敢当,不敢接受。悟真更是急,像热锅上的虫蚁。
光藏只是微笑,决定了就决定了。
老妇一家种菜餬口,在屋宇后的空地辟了个菜园。他每天到菜园翻耕,挑肥施种;又到村井打水,到野地捡拾柴薪,甚至攀墙爬顶及敲锤打钉修缮破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