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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之泪 page 13 作者:袁圆

  “爸爸他……我不是……怎么办……”曾杏芙俨然溺水时看到了一块浮水,连忙语无伦次地抓着他求救。

  “别慌,我马上开车送他去医院。”季博阳说着便把曾大富打横抱起。

  曾母此刻早已乱了手脚,哪还管对方是不是一心想要折磨他们全家复仇的人,当即尾随女婿往车上跑。

  好不容易才将内疚自责的曾杏芙和全无主张的曾母哄去休息,季博阳隔着玻璃窗笑看加护病房中的曾大富。

  经过院方十多个小时的手术急救,和三天的术后观察,情况已逐趋稳定的他目前正呈半昏迷状态摊平,病恹恹地仍须靠氧气罩帮助呼吸,身上还吊了许多点滴管,苍白死灰的容貌全无往昔的趾高气昂,除了住的是特级套房外,他看上去和那些排队等空病床的平凡老人并没啥不同。

  “你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吧?”季博阳冷冷地嗤着鼻。

  趁视在四下无人,去拔掉他的氧气罩吧!

  季博阳伸手探向门把,曾杏芙的天使笑靥却忽然浮现脑海,那清纯的笑声如同天籁般贯穿他的耳膜,瞬间扫净他所有的邪念,他不禁犹豫了。

  “该死!”他有些懊恼自己的不成大器,眼看处心积虑的复仇大业就差这临门一脚,他竟在最重要的一刻退缩,他真是没出息!

  泄忿地踹了门一下,他拂袖打算先找个地方静一静,不测却见到他最不希望见到的人。

  他蹙眉愕视对方同样震慑的双眸。“你……怎么会在这儿?”

  为了防止媒体闯入骚扰病患,外面明明有好几个警卫站岗,照说她不该通得过那层层把关呀。

  “我听新闻说曾大富心脏病突发住院,我想……或许我可以来这儿碰碰运气,刚好我有朋友是这里的医生,所以我就拜托她……”季银芽边走进来边说,不争气的泪水亦跟着边流。

  “回去!”季博阳斥出逐客令。他不要大姐瞧到他如此狰狞的一面。

  “要就咱们一块儿回去。”季银芽坚定地拉着他。“你你最近家也不回,大哥大也不通,又完全找不到人影,我们姐妹三人有多担心?”

  “我……”他就是不想让她们找到,才把大哥大的号码换掉的。

  “我从报上得知你结婚的消息后,好几次都想到曾家去问看看,但我怕会造成你什么困扰,也就忍着等你主动联络,可是……”季银芽神色一敛,指着加护病房中的虚弱老人劈问:“这难道是你最近一直在忙的事?”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季博阳肃煞地抿紧唇。

  “该做的事?”季银芽义正辞严。“你以为你要了曾大富的命,爸妈就会高兴?就会活过来?连一只蟑螂都不忍杀生的爸妈,会是这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人吗?”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季博阳痛心疾首地质问。“你的婚礼,惜枫和襄雪的毕业典礼,以及未来她俩结婚或是其他各式的特殊场合中,爸妈都不能到席为你们祝福,这是为什么?”

  不待她的答案,他已接着咆出怒啸。“因为曾大富的酒后肇祸,毁了咱们好好的一个甜蜜家庭,但他却可以逍遥法外,丝毫不受良心的谴责,而我们却要忍受失亲之痛,你叫我怎么原谅他?”

  “起码你该原谅你自己呀。”季银芽柔声道出他的心结。“爸妈车祸的事不是你的错呀,你为何总是这么为难自己呢?”

  “我……”此番劝慰大姐不是今天才说过,可他无法不将那个沉重的过失负在肩头,他忘不了是他的催促导致父母分心。“不要对我太好,你们的体贴只会增加我的罪恶感。”

  “博阳……”季银芽轻抚他那忿忿不平的愀容。

  “不要碰我!”季博阳仓皇避开。“我如今一身血腥龌龊,别让我沾污了你的手。”

  老天爷啊,倘若这世上果真有地狱,那就让他一人去吧。

  “不要这样呀博阳……”季银芽再也耐不住地抱着他号啕。“你一直是我最可爱善良的弟弟,是惜枫和襄雪心目中最温柔雅量的好哥哥,你快变回你原来的样子,快呀……”“变不回来了,当曾大富在我面前炫耀他们一家和乐那时,就已经变不回来了。”季博阳摇摇头。

  “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季银芽希望她的央求能赶走住在他心里的魔鬼。“你瞧曾大富现在躺的跟死人似地,能不能喘过那口气,尚是个未知数。这些惩罚教训够他受了,因此放了他吧,放了这件事吧,让我们回家重新过日子好不好?”

  “我……”季博阳正欲发话,不远处传来的低微幽咽声吸引了二人注意。

  只见曾杏芙面如土色,两弯青黛在眉心处打了个死结,互叠的双手紧紧地捂住嘴,以免她随时会尖叫大哭出来。

  “该死!”他刚刚只顾着和姐姐讲话,居然没留心附近还有第三者。她何时站在那儿的?那些交谈内容她又听到了多少?

  “我不是有意要……我只是睡不着,想找你陪我,我……对不起……”大颗大颗的泪滴伴着她失措的解释滑过失血的粉颊,她蓦地觉得自己好蠢好蠢,包括对他的感情,还有对她心爱的家人。

  猛转身,她往反方向逃逸,一心光想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舔伤。

  “芙儿,等等!”看情形,她是全听见了。季博阳急忙追上前。

  曾杏芙伤心欲绝,被泪水糊湿的视线根本瞧不清楚转角处的台阶,紧接着她脚下一个踩空,季博阳想阻止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滚下楼去。

  他不禁仰天发出凄厉的长嚎。“不--”

  第十章

  一圈--二圈--三圈--

  喀!

  大门锁应声而开。

  “唉--”还是他出门时上的那三道锁。

  季博阳颓丧地抽出插在门孔里的钥匙。

  推开门,一如既往迎接他的是满屋子的冷清与寂寞,那声熟悉亲切的“你回来啦”早成了脑海里的绝响。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仍惆怅万般地犹若泄了气的气球,西下的夕阳仅留一室昏黄,不过他还不想开灯。因为与其面对空荡荡的壳子,他不如将自己埋在幽暗里,那么他至少还可以幻想她就在他周遭的某一个角落。

  丢下手里的那串钥匙,他摔坐进客厅内的大沙发,让冷清寂寞伴着他一齐等她回家,直到又一天的开始,他会再整装到工作室专心画稿,然后他会再回来,允许自己在这里思念她。

  沙发上,依稀能够感受到她的存在。

  他下意识把抱垫圈在怀里,总认为这么做便能填平被掏空的心灵。

  以前她就常常这么偎着他,而他,也好喜欢她这么靠着他,仿佛连体婴的两个人,这么一坐每每可坐上几小时,承载他俩重量的这张沙发,同时也共享了他俩的亲密。那时候,她是他的爱妻,不是什么仇敌之女曾杏芙。

  “季博阳呀,你还期待什么?”他自己问自己。

  那天他的芙儿已把话说得很明白了。

  从她跌下楼去当场昏厥的刹那起,他俩便已恩断情绝,她当时流掉的小孩,算是她代她父母还他一命,如果他心中还有任何恨或怨,她希望他看在孩子的分上原谅他们,也放过他们曾家一家老小,倘使这样仍不够,她愿意以她的生命来偿付……

  天呀……他是造了什么孽,它要用这等残酷的方法处罚他?!

  先是他至亲的父母,然后是他可人的妻子,现在又是他无辜的孩子,它几乎尚未成形,更甭论接受他们的悉心呵护,便这么昙花一现地离开人间。

  莫怪她要用那么冰漠的口吻向他,是他伤了她的心,是他害死了他们的小贝比,就连他都深恶痛绝唾弃这样的自己,她的冷言冷语已经是客气了,她不想再见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心里其实早有准备这天终究会来,可当他面对她冻结的玉容,他晓得他再怎么有心理准备,肝肠一样会寸寸断裂。

  他多少还是有点不死心吧?

  总希望上天忽然怜悯,让奇迹真的出现,哪天他从床上睁开眼,会发现她就躺在身边,而那些恼人的不愉快原来仅是一场噩梦;或是他辛苦工作了一天回到家,一开门便嗅到那阵阵饭香,她会由厨房笑着走出来问候他,今天好不好?画稿赶得怎么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他一直不肯放弃,每晚依旧拖着疲惫的身心回来,只因这屋里有着他们的共同回忆,亦是他们唯一仅存的联系,她的衣物保养品,他仍摆在原位,说不定她哪天回来又能用到……

  夜色徐徐加深,季博阳继续坐着等着,因为他希望当她推门进来时,他能立即看到她,而这一次,要换他对她笑着说--

  你回来啦!

  大门只上了自动锁,莫非……他在家?

  “你别傻了。”曾杏芙自嘲摇头地抽回钥匙。

  屋内连个光影都没有,这表示他还没回来,否则依他的生理时钟,他此刻正是梳洗干净、神清气爽的模样,他会绕着她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像个长不大的彼德潘……

  “哎!”她这是在干什么?

  怎地愣在门口想那些已成过去式的往事呢?

  “傻瓜,无聊,笨!”曾杏芙轻敲自己的小脑袋。

  鼓起勇气,她几乎是呕气地推开门。

  一踏进屋子,那幸福快乐的回忆当即蜂涌而上,令她差点要掉头逃出,然后当她看到客厅中的季博阳,她讶异地忘了一切。

  他静静坐在他们习惯一起窝着的那张沙发,默默地盯着遥远的某一点,孤冷的气息宛若已与大气融合为一,若非微薄的残晖将他兜住,形成晕黄的光环。

  他……是不是又没睡好?夜里仍被噩梦骇扰?

  唉!她又想太多了,说不定那噩梦之说也是他的诸多谎言之一。

  许是发现有人注视,他缓缓转过脸,那凄邃幽忽的双瞳像是坠进了另一度空间,缥缈地让人无法探其虚实。而他完全沉沦在个人世界里的模样,教她不禁为自己的唐突而慌乱。

  “呃……我没想到……你在家。”她有些尴尬。好不容易做好的心理建设倏地崩坍,眼眶开始发热,凝聚起水气。他瘦了,微微凹陷的双目四周有着明显的黑眼圈,少掉凌厉气势却多了抹教人疼惜的颓废美,脆弱得令人心拧,她根本提不出一丝一毫的恨意,反而想冲上前去爱怜他一番。倘使他以前是红色的太阳,那么现在的他则是蓝色的晓月。

  “这……这……真的是你吗?”季博阳揉了揉眼,以为是思念过度所产生的幻觉。

  “我只是来拿点东西就走。”曾杏芙急忙说明来意,省得遭他误会,但是她心底却清楚得很,刚刚,乍瞥他之际,她才顿悟专程回来拿东西不过是个借口,她真正想的还不就是能再见到他,要不她大可随便找个人来替她取。

  “喔。”是呀,他是痴人说梦,她怎么可能再重回他的怀抱?季博阳失望地落回少发,拉长的尾音亦是有气无力。

  “我去……”曾杏芙怔忡指着卧室。不行!她要哭出来了。

  她强忍悲怆,速速躲进那间曾满溢着春情的房间。

  一切都没有变。

  她的衣物鞋袜仍在原来的地方,浴室里还保有她的牙刷毛巾和浴袍,感觉就好似她从没离开过,偏偏人事已非,造化弄人,即使她的爱不曾减少半分,即使他是她初恋,也是她今生的依恋,他俩命中注定就是不能在一起。

  起码她能将这份铭心镂骨的情愫永远藏在心底吧。

  猛转念,却赫然发现他俩相处多时,居然未曾拍过一张照片……

  是她当初太过自信这份幸福能够长久,还是他故意不留任何痕迹?

  算了!

  留了又如何?徒增彼此的伤感而已。

  提着行李,她在卧室里做最后一次的巡礼,才慢慢踱回客厅,他仍是她刚进门时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这是大门的钥匙……还你。”还给他之后,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牵连了。那股死命按捺的酸楚已窜上鼻端。

  “……”季博阳机械地接过来。“你……的身体……好多了吗?”

  女人流产是很耗体力的,她虽然拒绝让他探病,但他从买通的佣人那儿固定得到报告,她在医院住了一星期,然后就一直在家休养,没有复学,没有出门,也没有任何社交。天气好的时候,她会推着轮椅上的曾大富到庭园里晒太阳,而曾大富的康复进度亦较他预计的要快。

  “……嗯。”除了点头,曾杏芙不晓得还能说什么。身体的伤痛终有痊愈的一天,心里的伤痛却会纠结一辈子,这点他比她更清楚。“我收到……你寄回来的离婚证书了。”事情演绎至此,与其二人一见面就互生愧疚,不如分开得好。

  “你……我……我们……”季博阳欲言又止。听说她要去纽西兰定居,那他以后不是连在暗处偷望她都很难了吗?

  “嗯?”不管他先前对她所表现的宠爱是真是假,曾杏芙承认,她的心仍有着万般期待。

  “呃……没……”在他做了那么差劲的事,他有啥资格和她谈“我们”?季博阳退缩地吞回本来要倾吐的话。“你好好保重。”

  “你……也是。”曾杏芙强颜欢笑。

  如果……如果这时他叫住她,他毋需一言一语,她都会奔赴他的怀里,管他爱不爱她,至少他带给她的狂喜甜蜜却是真实的……然而连一句再见也没有,她这一离去,只怕两人再也无缘。

  艰难地跨出门槛,确定他不会听到后,曾杏芙终于……痛哭失声……

  “芙儿……”季博阳捱在窗边,看着她坐上的车影越驰越远,他好想求她别走,但他说不出口,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这才转为迟来的真心剖白--“我爱你。”

  然而无论他如何对空嘶喊,心爱的人已与他成二条形同陌路的平行线,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夜,骤然变得好冷好静,季博阳随便抽了张CD,想藉由乐曲来洗却突来的惶惧纷惴,杜比环绕音箱凄凄荡出男歌手独特的嗓音,字字句句恰巧敲碎了他的心坎最深处--

  坐近一点,你是否看见,明明在身边,你我像千里远。你已很久,没笑着语言,仿佛已感觉,无法再缠绵。

  回想从前,与你快乐挥霍,今天孤单的我坐在角落,愿时间倒退重播,一一承认改写过错,不再逼我,不去相信,我曾有错,让它过去,让我好过。

  请你不要转身跑远好吗?

  我的真心已经不能负荷,是否无法在一起,摇着头就算不甘心,脑海空隙早已充满对你有所回忆。

  请你不要转身跑远好吗?

  希望你停下来抬头看我,轻轻回头一秒,你可知我为了你远走心碎了,全世界都静了,才懂你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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