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泰然自若的模样,丝毫未被接踵而来的倒霉事扰了心情,他不禁有些佩服。
二人漫步雨中,一时没了话题,耳边只听得雨声浙沥。毕竟相隔五年未见,尽管方才看似热络,彼此间却始终有一层微薄但打不破的隔阂……
伞缘不大,致使二人靠得近,秦轩不觉盯着她的头顶,心头兜上一股怪异感。
师姐……原来较自己矮啊……
她头上只梳了个蓬松的髻,以一支陈旧的木簪固定,没有一般姑娘家的复杂发式,却莫名地适合她。她身上也没有一般女子的脂粉香气,只有一股干净气息,像被雨水洗涤后的清新舒适。
他不知为何有些恍惚,胸口汇聚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陌生情绪。
路经月老庙门前,忽闻一声叫唤:「姑娘!姑娘!」随着语声,一名汉子自庙内冒雨奔出。待他走近,秦轩认出他正是方才在酒楼内见到的糖葫芦贩子。
那汉子在他俩面前站定,纪云深瞧着他,有些困惑。「阁下找我有事?」
他红着脸,结巴道:「我……欸……方才酒楼里那伙计是我堂弟……先前场面太乱,我忘了谢谢姑娘教训那些找他麻烦的地痞。」
她闻言浅笑。「小事一桩,无须挂齿。」
「不不,姑娘肯替我堂弟出头,我真不知该怎么感激妳才好!」
见他片刻便被雨淋得几乎湿透,她提议:「外头下着雨不好说话,不如咱们先进庙里?」
他连连点头,匆匆赶回庙内,纪秦二人尾随而入。
汉子搓搓手,面有窘色。「唉,先前上酒楼吃面,途中却忽然下了场雨,浇坏我一批糖葫芦,否则此刻便有钱请姑娘一顿饭菜以示谢意……」
她注意到一根插着糖葫芦的竹棍靠在墙角。「这些糖葫芦淋坏啦?」唉,实在太可惜。
那汉子摇头。「不,不是这批。这批是我不久前才赶回家新制的,谁知才拿到庙前,又下起雨来,我只得入庙躲雨,生意也甭做了……唉!」
她眼睛一亮,露齿笑问:「不如……将饭菜抵以两支糖葫芦,可好?」
他愣住,以为自己没听明白。「姑娘是要……」
她朱唇更弯。「糖葫芦,两串糖葫芦。」
「呃,好的、好的。」他赶忙自竹棍上拔下两支糖葫芦递给她。瞥见秦轩,不禁一愣。
啊……方才在雨中没看清楚,原来是这位爱吃糖葫芦的公子,怪不得这姑娘跟他要糖葫芦。他卖了这么多年糖葫芦,还是头一回碰到不是孩子却如此爱吃糖葫芦的人,因此记得特别清楚。
「那便多谢你啦。」她笑咪咪地双手各执一支,同他告辞,两人出庙再次朝镇天镖局出发。
她将一支糖葫芦递给身畔的秦轩,眼珠滴溜溜一转,嘻嘻笑道:「我想你定没吃过糖葫芦吧?师父过年就会买酒,从不买糖,我下山后才尝过糖葫芦呢!滋味很好,你试试!」
这番话正如她当年在季家庄赠自己第一支糖葫芦时所言,秦轩忆起旧事,忍俊不禁,心头涨着暖意。
二人在一把伞下同行,见对方像个孩子似的拿着糖葫芦边走边吃,再也忍不住地相对大笑起来。
笑声中,那层横亘在二人间的生疏,不攻自破。
手中的糖葫芦,红艳如昔。
那分少了的滋味,奇异地在此刻回来了。
很甜,很甜……
第四章
二人踏入镇天镖局,秦轩正思量着要如何为她引见总镖头袁镇天,便远远瞧见袁镇天刚巧迎面走来。正欲出声招呼,袁镇天已早一步见到他们,见他带着客人,先是有些讶异,待瞧清纪云深的面孔,忽地双目圆瞠,换上极度惊喜的表情。
秦轩因他的反应微愕,转头却见纪云深正笑吟吟地对袁镇天拱手。「袁兄,许久未见了!」
「云深妹子,是什么风把妳给吹来了?」袁镇天喜孜孜地抢上前,拉着她细瞧。「这么多年未捎音讯来,未免太不够意思!这会儿终于想到来瞧我了?」
纪云深仍一派笑嘻嘻。「袁兄莫怪,你知我这人不喜安定,终年四海为家,这回一到江南,不就来瞧你了吗?」
袁镇天瞇眼直笑,转头望向秦轩。「原来秦兄弟同云深妹子相识啊?」
秦轩兀自怔怔的未进入状况,纪云深笑着代他回答:「咱们是师姐弟,你说是否相识?」
袁镇天万分惊讶。「原来秦兄弟是妳师弟?」
「可不是吗?」
「那真是太巧了!」袁镇天哈哈大笑。「怪不得我总觉得你俩身法颇像,原来师出同门啊!」
秦轩如坠五里雾中,摸不清方向。
纪云深见他神色困惑,笑着拍拍他的肩。「我没同你说过,袁兄是我的莫逆之交,当年他初创镇天镖局,我还在此干过好一阵子镖头呢!」
初创镇天镖局?那不是七年前的事?!原来师姐这么早便认识袁镇天了?
秦轩赫然发现自己对她有太多太多的不明了,毕竟他在她精采人生中所占的部分少之又少……他俩虽名为师姐弟,彼此的羁绊却如此浅薄。
可再怎么说他是她唯一的师弟,该是除了师父之外跟她最亲的人啊--突然忆及从未听她提及她的双亲,他不由得一怔。她是孤儿吗?还是跟自己一样,自幼无依,四处流浪?
这才发现自己对她的身世也一无所知。师姐看来分明是个好捉摸的人,他却一点也不明白她。胸口忽然一阵莫名气闷,像压了块石头,让他无法言语。
未觉秦轩的沉默,纪云深转向袁镇天,笑问:「嫂夫人可好?」
「好得很!」提起妻子,他神色间多了分柔情。「这些年又替朗日添了两名弟妹,让镖局里热闹不少呢!」
袁朗日是袁镇天的长子,他出世没多久纪云深便离开镖局,现今恰好六岁。
她又惊又喜,咧嘴直笑。「那可真恭喜了!恰好我沿途买了不少童玩,正可给他们当见面礼呢!」
「欸,老朋友了,客气什么?」见二人衣衫微湿,袁镇天唤来下人,吩咐他替纪云深备间客房。「二位赶紧回房换件衣衫吧!」
秦轩猛然想起一事。「师姐,妳的随身行囊还留在酒楼吧?」
她正欲回话,袁镇天抢着道:「不打紧、不打紧。我差人去拿便成。」
她微笑。「袁兄毋须如此费心。只劳袁兄先替我同嫂夫人借几件衣裳,待雨停我再自行去取便成。」
秦轩心头有些烦乱,对他俩接下来的话没注意太多,同袁镇天招呼过便自行回房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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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老友光临,袁镇天免不了要设一场隆重的洗尘宴。
向晚时分,下人敲门请秦轩至大厅用膳,他整好衣装,正欲出房时,门板上又是一阵拍打。以为是下人又来催请,他上前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忘了言语。
一女子身着绫衣罗裙,盘发上饰着金钗,钗头垂珠正微微摆荡。
那是?他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以为自己看错。
「师弟,快帮帮我,唉!糟糕至极,糟糕至极啊!」她神色焦急,提裙跨过门槛,反手将门板栓紧。
「……师姐?」依旧不敢确定。
她急急忙忙地踱至他床边铜镜前,举手便拆起头上的饰品。拔下两支金钗,发觉身后的人没动静,回首见他正愣愣地望着自己,她奇怪地道:「师弟?你怎么了?」
真是师姐!秦轩确认了,却依旧怔愣。从他认识师姐开始,她总是一身江湖装束,从未有过如此穿著,那模样像变了个人似的。
但这装扮,不适合她。师姐该是英气勃勃,有着江湖儿女的气概……
「师弟,你别光愣着,快来帮我的忙,替我解开这些繁琐的玩意儿啊!」她拆得手软,发上的头饰却仍像拆不完似的。
秦轩这才回神,快步上前,伸手替她解发。发梢在指腹拂过,一阵酥痒直搔人心底,使他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
未察觉他的停顿,纪云深喃喃抱怨:「唉,都怪绿菊,硬要在我头上作怪,要我顶着这一头重发,我瞧不出一时辰颈子便给压断了。」
绿菊是她七年前住在镖局时的贴身丫鬟,与她的关系亦仆亦友,如今已是下人中最资深的,负责分配事务,听说多年不见的纪云深来镖局,特地亲自来伺候她。
在绿菊的帮助下穿上同袁夫人借来的衣物,她正觉别扭,绿菊却直赞好看,自动自发地替她挽起发。未了发现实在无法适应此装扮,她唤绿菊去取其它衣裳来,绿菊为了找同等尺寸,抱着自己的旧衣物出房,却许久未归,显是有事耽搁了。
眼见下人通知开宴,她实不愿独自跟头上的发式纠缠,但此时镖局内的丫鬟几乎全被唤去准备宴席,一时找不到人,只得跟前来通报的男仆问明了秦轩的住处,提裙跌跌撞撞地赶来讨救兵。好在二人住处相距不远,一路上又正好无人,否则让人瞧见只怕免不了一番注目。
唉,也怪她自己,怎会想到跟嫂子借衣裳?
「师弟,你怎么啦?」总算发觉秦轩的异样,她奇怪地瞅着他在镜中的身影。
秦轩陡地回神。「唔,没甚么。」又专心解起她的发。
青丝滑过指缝,他不知为何胸口一窒,呼吸变得浅细。
待一切回归原样,纪云深自怀中取出自己的木簪,匆匆在顶上束了个松散的髻。所幸她坚持不许绿菊替自己涂脂抹粉,否则此刻只怕得费更多工夫清洗。
觑目瞧自己在镜中的模样,眉一蹙,转身欲面对秦轩,下意曳地的长裙绊足,使她还来不及叫喊便向后跌去。
秦轩抢上欲扶,正好将她抱了个满怀。怀中的身躯柔软,和自己回异,使他第一次清楚感觉到师姐跟自己是如此不同--
师姐平日虽爽朗不拘,但终究是名女子。
一股陌生情绪瞬间充塞胸臆,心跳亦无法克制地狂乱起来。
此时鼻端传来衣上的熏香使他心神一敛,微微皱眉。
这香气……也不适合她。
「唉!这种衣裳,连路都无法好好走,嫂子是怎么穿的?」纪云深搭着他的肩,稳住身子,眉头打结。「罢了,也只穿一阵子,将就些便是。师弟,等会儿我要跌跤,你可得记得扶起我呀!」天性难改,不忘说笑。
「不如我现在赶去酒楼取师姐的行囊?」他不喜欢她这么打扮。
她摇头。「那可太费事了。」也太费时。
「路程甚近,片刻即回。」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转身出门,施展轻功,以最快的速度赶向酒楼。
她愣愣瞧着他如风的背影,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却也只能坐于桌边等待。
此时细雨早停,秦轩出府沿着熟悉的路道飞奔,脑中恍恍惚惚甚么也容不下,净想着师姐的事……
雨过天青,周遭空气格外清新,就像师姐身上的气息……这才是属于她的气味。
抵达酒楼,他同掌柜稍作说明,掌柜跟他熟识,加上先前亲眼见他俩谈笑离去,对他无丝毫怀疑,遣店小二领他至纪云深房里。
取了她的行囊,他赶回镖局,立于桌边静候她更衣。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宽衣声,令他不自觉地屏息。方才一阵疾奔也未受干扰的气息此刻悄悄乱了……
好半晌,纪云深总算换下一身累赘衣物,舒了口气,自屏风后走出,见秦轩正兀自出神,微感奇怪。「师弟?」他今日怎么老在发呆。
秦轩身躯一震,回首看她。
「咱们走吧。唉,给耽搁这么会儿,只怕宴席已经开始了。」
他随口应一声。一瞥眼,见到她凌乱不堪的发,不禁出声:「师姐,妳的发……」
「欸?」她一怔,转头往铜镜方向一瞧。「啊,糟糕!」定是方才更衣时弄乱的。懊恼地伸手拆发重束。
见她重理过发却仍显蓬松,他道:「仍有些乱。」
「唉,这簪子太细,总固不牢。别管这些,咱们赶紧走吧,只怕大伙儿都在等了呢!」她朝门口走去。
他跟上,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漾开微笑。
这,才是他熟悉的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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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轩总算知道,纪云深为何称买画为「正事」。
正因袁镇天极爱锦鲤,她便投其所好买了幅锦鲤图作礼。她送图时,笑道:「这几年我到处游走,却始终物色不到一幅中意的锦鲤图,不意到了江南,便在市集的字画摊前瞧中这幅画,当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袁镇天瞧着那幅图,神色极欢喜。「云深妹子总这样有心,当年我随口一句话便给记上了。」
不只袁镇天,她送袁夫人的红玉手镯,送几名镖师的小巧匕首,甚至送几名孩子的面具皆极讨他们喜爱。师姐总如此神通广大,像能摸透他人心思似的,这点他早于五年前在季家庄见识过。
她逢友必备礼,使他不由得怀疑她经年四处游玩,究竟哪儿来的钱?后来才知,她游山玩水之余,也四处谋差为生。
她替衙门捉拿重金悬赏的江洋大盗,随渔夫打渔,跟猎户上山捕兽,甚至曾自制些小玩意儿至市集贩售;有时阮囊羞涩,便露宿野外,打野食过活。在大漠,她担任沙漠商队的护卫,保其不受盗贼侵害。
纪云深替人选礼从不论价,只要钟意就爽快买下,不在意荷包内余不多少银两,但对自身行头却极随便,衣衫洗得褪了色依旧不换。她日子过得随性,不在同一处逗留太久,却能在不长的时间内结交许多挚友。
她就像一阵留不住的风,拂过的痕迹只留心底……
秦轩遥望正在庭院内和三名孩子玩耍的纪云深,思绪一直绕着她打转。
师姐更令人称奇之处在于她阅历丰富但童心未泯,分明是个二十余岁的人,却能跟孩童们玩成一片,相处得异常融洽。
此时纪云深眼尖地发现他,出声招呼:「师弟!」
「秦大叔!」袁朗日和两名弟妹也异口同声地大喊。
秦轩微笑走近,见纪云深正挑眉问几名孩子:「怎么你们唤他『大叔』呀?」
袁朗日点头,不觉有何不妥。「其它几位叔叔、伯伯咱们也那样唤呀!」
她嘻嘻笑。「那你们怎么唤我『云深姐姐』呢?」
「因为云深姐姐跟秦大叔不同啊!」五岁的二妹袁柔月答得理所当然。
她唇角更弯,笑瞥秦轩一眼。「怎么个不同法?」她外貌瞧来并不较秦轩年轻,想是成日伴他们玩耍,因此在他们心中成了「姐」字辈。
三岁的小弟袁耀星猛摇头。「不同、不同。」却说不出有何不同。
她再也忍不住地大笑。「师弟,你让人喊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