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伯言重……」
话尾被季秀菁的惊呼打断:「云深姐要来?爹,你怎都不同我说?」
季明峰捋须而笑。「爹也是今早才收到她捎来的消息。其它弟子都知道了,就妳一早到祠堂里上香,漏听了。」
季秀菁一反方才的娇羞,兴奋地直问:「信上怎么说?可有提到我?」
局势演变为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的净是纪云深近日的造访事宜,秦轩再次被冷落。
见他一人默默喝酒,季秀鸿赶紧另起话题:「自十年前一别,已许久未见秦师叔,不知她老人家可好?」
「有劳关心,师父一切安好。」秦轩微微一哂。师父的年龄他并不清楚,但由她的外貌推断,绝不至于让人称为「老人家」。
师父向来极少提自己的事,甚至,因为她总作男装打扮,他至十三岁才发现她是女儿身,还为此震惊许久。在那之前,他一直没想过「撩云素手」本就不像给男子的称号。
但无论是男是女,师父就是师父。
而师姐,无论是好是坏--他就是不喜欢。
季秀鸿点点头,唇角上扬。「爹常说道,秦师叔虽为女子,但剑术精湛,向来为他所钦佩。以往我总有些不以为然,直到五年前不服气地同云深师妹过招,才知爹所言不假。连弟子都如此了得,更何况师叔?听说云深师妹学武较我晚,我却只勉强跟她打了个平手,当时还自讶武艺过人,狂妄自负,想来真是惭愧得紧。」
「大师兄你说得对!那时我跟一干师弟在旁全看得傻眼呢!」发言的是季明峰的二弟子。
五弟子闻言,不断点头以示附和。「我连云深师姐何时出招都瞧不清楚呢!」
「大师兄,你别当大伙儿不知道,近几年你苦练剑法,不就是为了跟云深师姐一较长短?」三弟子插口。
季秀鸿一笑,大方承认:「你说得不错。这几年云深师妹名头越响亮,我便越想同她切磋一番,瞧瞧这些年来是她抑或是我进步得多?」
众人七嘴八舌,话题不知不觉又绕着纪云深打转。
秦轩觉得乏味极了,又开始一人独饮闷酒。云深侄女、云深姐、云深师姐、云深师妹……这纪云深究竟是何许人物,怎么每人非赞她不可?
察觉秦轩的沉默,季秀鸿才醒觉话题又偏,赶紧试图导回正轨。「秦师弟没见过云深师妹吧?」
「没。」响应有些冷淡。
季秀鸿笑道:「云深师妹为人随和,相信你定会喜爱这位师姐的。」
其它弟子闻言,纷纷出声赞同。
「贤侄与云深侄女师出同门,相信将来也必定少年有成。」季明峰这番话原是要鼓励他,却让他心头更烦闷。
他又不是那劳啥子师姐,为何要同她一样……秦轩毕竟只十五岁年纪,年轻气盛,争强好胜,听人一直称赞那位素未谋面的师姐,对她实在难有好感。
「云深师姐为人好是没话说的,以前她还在府内时,我才约莫九岁,同八岁的八师弟抢糖吃,云深师姐瞧见了,立即赶至市集买了一囊子桂花糖回来给咱们呢。」七弟子回想,唇边带笑。「那时我就爱缠着云深师姐,成日跟进跟出,后来云深师姐要走了,我和八师弟还哭成一团呢!」
在桌众人哄堂大笑,欢喜一片时,只有秦轩无法融入其中,只得低头默默挟菜、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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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宴上酒喝多了,有些醉意,他梳洗过后便乘着月色在庭院内散步,吹风醒神。
徐步踱至庭中凉亭,观望四周小桥流水,耳中是水声淙淙,十分诗意。
坐于石椅上小憩,他暗想:师伯虽是武林中人,宅院倒似富豪般考究……
「喀。」一道极细微的踏瓦声忽地传入耳中,使他心下一惊。
莫非是师伯的仇家寻上门来?他面上不动声色,悄悄伸手在袖中摸了粒铁莲子握于掌中,竖耳倾听。那声响轻微至极,若非他天生耳力极佳,习武后听觉更加敏锐,只怕也无法察觉,可见对方轻功不可小觑。
周遭沉静许久,只有夜风吹得树叶牵孪作响,就在他怀疑自己听错时,又一声轻「喀」声传来,较之前稍清楚些。这回有了准备,他辨别方向,头也不回地将手中铁莲子往后一弹,嗤一声破空而去。
「铛!」铁器撞击声刺耳,知道对方挡下了自己的暗器,他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飞身朝来人方向袭去,一出手就使尽全力,不敢有丝毫托大。他首次应敌便使出「流云剑法」中最迅疾的第二式,预计将对手逼得手忙脚乱,再趁隙取胜。
但闻对方轻噫一声,似感惊讶,随即从容不迫地将他的进招一一挡住,好似对他的招数了若指掌。兵器相交之声紧凑无隙,对方忽地反守为攻,一剑佯刺他胸口又往上挑,直攻咽喉,正是流云剑法第五招!
他大吃一惊,笨拙地挡去攻势,额冒冷汗,心神一乱,手上劲道顿时弱些。
对方趁他慌乱时一剑朝他胁下疾刺而至,他毫无临敌经验,一时没了主意,只能闭目待死。良久,末觉痛楚,睁眼却见面前一人收剑而立,正含笑瞧着自己。
他这才看清来人是名女子,一身江湖装束,相貌秀丽,眉宇间英气逼人。
女子斜眼打量他,朱唇更弯。「你是小七吧?还是小八?」
他愣在原地。
「没想到你都长这般粗壮啦,以前还轻得我能单手抱起呢!」见他兀自怔忡,她咧嘴一笑。「还同幼时那般爱吃桂花糖吗?」
他瞠大眼,忆及方才席间季秀鸿师兄弟的谈话,总算有了反应。
难道她是……师姐?!
第二章
她,的确是纪云深。
也即是--他的师姐。
「云深师妹!」突来的呼唤来自刚巧路经庭院的季秀鸿。他又惊又喜地抢上前招呼,寒喧过后,替二人相互介绍。
纪云深得知秦轩是自己师弟,上下打量起他,面色讶异。「原来你就是师父新收的徒弟!」
秦轩躬身行礼。「方才得罪了,师姐。」怪只怪自己入门晚,再不甘愿,这声「师姐」仍得喊。
「自己人,甭客气了!」她笑得合不拢嘴,看来乐得很。「我老早收到消息,说我有个新师弟,一直想亲眼瞧瞧,没料到在这儿碰到你!」
秦轩颔首微笑,他对这位师姐可一点憧憬也无。
她笑问:「师父身子可好?」
「师父一切安好。」还常提起师姐妳--这句话是打死也不会说的。
「那就好。」她笑着直点头。「师弟,你入门也好些年了吧?」
「五年了。」
她眼中有丝赞许。「五年呀?那你很不错,我九岁开始练武,学艺六年师父才许我下山呢!」
闻言,他不禁有些窃喜。大伙儿都赞他这师姐如何了得,他也不见得输她嘛!压住上扬的唇,面上维持着谦恭。「师姐过奖了。」
她微微一哂,忆起适才过招的情况,侃侃而谈:「你剑招虽纯熟,但阅历不足,应敌时难免手忙脚乱。当初我依师父之命来季家庄待了半年,便是要请这儿的师兄、师弟们与我切磋武艺,好增加临敌经验。不过既为切磋,自不似一般拚斗凶险,但无论如何也较初下山时强得多。」
沉思片刻,又道:「我会在这儿小住几日,不如这么着,这几日便由我同你对艺,顺道授你些行走江湖的忌讳,如何?」
听她在他人面前说自己「手忙脚乱」,秦轩先前暗生的喜色立即褪得半分不剩。
即使自己方才确实战败,也下至如她说的这般不济吧?无法拒绝她的好意,只得笑容微僵地道:「如此多谢师姐了。」
未察觉他的不快,纪云深爽朗一笑。「用不着谢!我这做师姐的,总得关照一下师弟呀!」
师弟、师弟,瞧她喊得顺口,他气闷极了。他才不愿矮她一截,当她师弟呢!
「云深师妹,妳怎么不自大门入府,反而越墙而来哪?」季秀鸿插口道。
她露齿一笑。「夜已深,我不想惊动大伙儿,记得陈伯总在这时辰来园内巡视,便想先跟他问声好。」
季秀鸿扬唇。这般率性而为确是云深师妹的作风。
「陈伯近日风湿犯了,正在休养。这阵子他的工作是老王代的。」他瞥了秦轩一眼。「今夜替秦师弟设宴洗尘,他留着善后,便没来巡园了。」
纪云深挑眉,看向秦轩。「原来师弟你也才来呀!」
「是。」回答得有些冷淡。
「那真是太巧了!」她笑咪咪地睇着他,越瞧这师弟越喜欢。之前在山上与师父相依为命,没玩伴总是寂寞,老早想有个弟弟或妹妹,如今有了个师弟也算如愿。
这师弟虽不大热情,但十分乖巧呢。瞧他相貌颇俊,往后定会吸引芳心无数,或许不久她便又多了个弟妹呢!这念头使她面上笑容无止境地扩大。
「云深师妹,我先唤下人替妳备间客房吧。爹和其它人皆歇下了,明早妳再去请安吧。」
「有劳!」她笑咪咪地望向秦轩。「师弟,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季秀鸿也同他礼貌地招呼过,二人相偕离去,谈笑声渐远。
秦轩立于原地,不知为何,有种被冷落的感觉。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师姐。
……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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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家庄替纪云深办的洗尘宴,气氛热络自不在话下。
酒酣耳热之际,众人谈的净是纪云深近几年在江湖上的所作所为。
秦轩则闷酒一杯接一杯地下肚。什么见义勇为,手诛辣手毒龙,他可兴趣全无。
面对众人的褒奖,纪云深倒毫无骄矜之色,朗声笑道:「那是传闻言过其实。那辣手毒龙人如其号,毒辣得紧,那回我虽胜了,却也身中剧毒,若非一精通医术的好友就在附近,只怕此刻也无法在此饮酒作乐了。」
季秀鸿忆起江湖传言,心念一动,问道:「云深师妹指的好友,莫非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回春玉手』萧紫清?」
她点头。「正是。」
季秀鸿笑赞:「素闻萧神医喜怒无常,行事虽不至趋于邪派,但极难亲近,想不到云深师妹竟得以与其结交,果真不负『巧玲珑』之称。」
纪云深手段灵巧,八面玲珑,以结交朋友为乐,故得此号。
她笑着摇头。「那是蒙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哎,怎么许久不见,大伙儿净往我面上贴金,要我这身无分文的人怎生回礼呀?」
一席话引得众人大笑,只秦轩一人半点也笑不出来。
瞧这师姐说话没个正经,要他如何信服啊?
「云深姐姐,妳怎么隔了这许久才来看咱们,也不捎封信来,我可时时盼着呢!」季秀菁颇有怨慰之意。
「哎,妹子勿怪,我这不是来了吗?」她笑嘻嘻。「我可没一刻忘记妹子,上回见着支金钗,想妳定会喜欢,便买了给妳当礼呢。现下就在我房里,晚些拿给妳。」
「哦,云深师姐可真偏心哪!打以前便对师姐特别好,真不公平。」七弟子打趣地怪叫。
季秀菁虽不学武,但季明峰的弟子仍按年龄喊其师姐或师妹,七弟子较她小上数月,便成了师弟。
「小七此言差矣。我这回可是有备而来,给府里每人都备了份礼,虽说不上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不过所谓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大伙儿就凑合着收下吧。」她笑得眼儿弯弯。「我还在路经京城时,给你跟八师弟买了『如意坊』最著名的桂花糖呢!这回买了一袋子,你们俩可不用抢了。」
话一出口,再次引起笑声满堂。
七弟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云深师姐就会笑话人,同五年前半点没变。」
纪云深哈哈一笑,见秦轩一直埋头喝酒,便朝他举杯道:「哎,大伙儿别只顾着闲聊,冷落我师弟可不好呢。师弟,我敬你一杯!」
没料到话题忽然转到自己身上,秦轩愣了下才会过意来,意思意思地举杯回敬。
纪云深抿唇浅笑。「你们几人可得好好关照我师弟,他要给人欺侮了,我这师姐会第一个替他出头!」
听纪云深的口气俨然自喻为长辈,秦轩暗自不快。哼,也不过较自己长个几岁而已嘛。而且他就算真被欺侮,也绝不会找她出手相助……
三弟子低笑。「云深师姐,这妳可多虑了。咱们当他自己人一般,何况秦师弟武艺不弱,只怕没人欺侮得成呢!」
秦轩微微一笑,心里纵使嘀咕,也要自己表现的得体些,别贻笑大方。
心中气闷得紧,他又开始默默饮酒。在山上偶尔陪师父小酌,酒量尚可,因此刚才虽已饮了好一会儿却尚无醉意。
总算他们换了话题,高谈阔论起江湖中事,他却依旧无法融入。
一杯,一杯,又一杯。
季家庄用以宴客的乃是上好的女儿红,入口温和,但后劲奇强。
宴席到尾声,他也已醉倒于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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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云深所言非虚,确实替府里每人都备了份礼,且不止众师兄弟和师伯,连府内下人也有份。虽只是些桂花糖,多数下人们仍欣喜不已,只因平日积蓄难存,舍不得花钱买糖吃。
纪云深选礼,费的心思向来较银子多。
送季秀菁的金钗由名家打造,钗头金凤回盼,凤眸镶着琉璃珠,极具匠心。
送众位师兄弟的是她亲自挑选的剑穗,每条颜色、样式皆不同。
送季明峰的则最为贵重,是她在玉铺相中的一块玉佩,色泽温润,触手生温。
见每人收到她的礼皆欢天喜地,秦轩却一点也不佩服,只觉得她很会收买人心。
「哎唷,师弟呀!瞧你心不在焉的,师姐的话可听进去没?」话声唤回他的心思,秦轩暗自皱眉,回首瞧着纪云深。一早便让她给吵醒,头仍因宿醉而发疼呢!
「师弟,在这儿多饮些酒自是不打紧,但你可得记住,往后在江湖行走,浅酌即可,要知酒会误事,且喝个酩酊大醉,若遭仇家暗算可就死得不明不白了。」纪云深谆谆训诫。
秦轩蹙紧眉,头越发痛了。「我明白。」
她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咱们来比试吧。这几日由我给你喂招。」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他此刻头痛欲裂,但不肯示弱,也跟着拔剑,比了个起手式。
她盯着他半晌,叹了口气,还剑入鞘。「唉,师弟,行走江湖呢,逞勇是讨不了好的。」语毕,双手负背,转身走远。
他愣住。她一清早将自己吵醒,就是为了训话吗?还是本要练武,只是瞧出自己的不适,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