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一老一少异口同声斥喝:「胡闹!」
是季明峰与季秀鸿同时出声,季秀鸿仅是单纯的驳斥,季明峰却是勃然变色。
季明峰怒目瞪他。「小八!瞧你说话没大没小,毫无分寸,是自哪儿学来的?」
八师弟没料到向来脾气温和的师父会如此震怒,吓得张口结舌,其它人也皆惊愕。
纪云深第一次见师伯如此铁青着脸,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师伯,八师弟说着玩的,您别当真气着了。」
季明峰重重哼了声,寒着脸对八师弟道:「你这小子镇日油嘴滑舌、胡言乱语,成得了甚么气候?罚你去后院扎三个时辰马步!」
八师弟吓得傻了,连声称是,饭也不敢吃,自座上起身,赶向后院扎马步去。
他离开后,饭桌上变得沉寂,各人专注于碗里的食物,不敢多说一句。
秦轩甚感奇怪。师伯为何生这么大气?方才提到季师妹与他的婚事,还安然无恙,怎么一提到师姐与季师兄便像被触了逆鳞的龙?
目光一扫,将季明峰眉心的皱褶尽数纳入眼底,他的神情变得有些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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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明峰的反常只维持了一顿饭的时间,之后他便像若无其事一般,又成了那和蔼慈祥的师伯。
大伙儿也都有志一同地绝口不提,没人多事去猜测他究竟因何发怒。
季明峰一如平常,秦轩与纪云深之间却有些不寻常。
不知是不是秦轩的错觉,总觉得师姐对他的态度有些古怪,这几日似有意似无意地避开他,跟他说话时也魂不守舍,笑容带着些勉强,但对其他人却与往常无异。
是他做了什么惹师姐不开心吗?却想破脑袋也没个结果。
几日后,师祖与师父连袂来到季家庄,跟师伯共同挑了良辰吉日,师祖在众弟子面前将掌门之位传给师伯。
那日,传位仪式结束后,他实在憋不住,决定找师姐问个明白。
可纪云深早察觉了他的意图,早他一步溜走。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躲他……只是这几日面对他时,总有股不自在。为了什么不自在,却连自己也无法明确表达出来。
那感觉,似陌生,却又十分熟悉,像常在心底尝到,这几日更频繁得使她不得不正视。
正想得恍神,耳中忽闻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瞧,却是七师弟和八师弟带了个人走来……是小七?
「云深师姐!」七师弟见到她,神色一喜,快步上前。「云深师姐……唉,妳倒评评理,这……这小鬼赖账!」忿忿指向小七。
纪云深挑眉。「怎么啦?」
八师弟笑容满面,跟七师弟的苦瓜脸正好相反,也指向小七。「也没什么,咱们赌了东道,我赌她不会笑,七师兄赌她会,结果七师兄输了却不服气。」
纪云深看向七师弟求证。
「我……我……」七师弟支吾好半晌,未了指着小七道:「是这小鬼赖账!她……说好只要我买支糖葫芦给她,她就会帮忙笑一笑!」
「自己笨,怪谁?」小七冷冷开口,目光在纪云深身上驻留片刻,又迅速移开。
纪云深啼笑皆非,转念一想,勾唇微笑。「这还不容易?咱们现在来玩捉迷藏,小七玩得开心,自然会笑了。」
仔细想想,她确实没见小七笑过。
自认识小七起,她总板着脸,要不就是挂着嘲讽人的笑容,从没真心笑过。
她决定一定要逗小七笑一次--逗小孩笑,最有效的当然是玩游戏了。哪个孩子玩游戏不是嘻嘻哈哈的?
见小七一脸不愿,七师弟预先堵住她的话:「妳吃了我的糖葫芦,不然现在吐出还我,便一笔勾销。」
小七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八师弟虽心中不平,但见纪云深兴致勃勃的模样,不好坏她的兴致,再说他也不信小七真会因此而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抽签的结果,七师弟当鬼。
纪云深本想躲在树上,但在树林中,远远见一棵树上露出八师弟光鲜的衣角,立刻打消此念头。兜来转去,最后决定躲入祠堂内。这祠堂是季夫人生前所建,她过世后,季秀菁每日早晨会准时来上香,平时除了负责打扫的下人,人迹罕至。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中已有主意:躲在供桌下头,七师弟肯定找不到!
得意一笑,一溜烟闪入祠堂,刚钻入供桌下躲好,门前忽然传来一阵交谈声,她微感惊讶,凝神一听,原来是师祖、师父和师伯三人。
正欲掀开面前的桌帷,出去拜见三人,突闻师祖道:「云深也二十好几了吧?」
没想到会听见自己的名字,她一怔,又听师祖续道:「算算她也去世这么些年头了……」
她一时忘了动作,就这么呆呆地倾听他们的对话。
这一听,却听出个令她震惊不已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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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师姐!妳在哪儿?」
「云深师姐,我认输了!妳快出来吧!」
一阵叫喊过去,又是一阵。
供桌下的人却置若罔闻,呆呆地环膝坐在黑暗中。她有些着恼地掩住双耳,试图阻止声音侵入。
现在她必须静一静,不想见到任何人。
呼喊声渐去渐远,她松了口气,放下双手,表情呆滞。
「……师姐!师姐!」又是另一个人的呼喊,由远而近。
师弟?她怔了怔。
「师姐!师姐!妳在哪儿?」声音渐近,来到祠堂门口。
是师弟。她深吸口气,平定紊乱的思绪。是他的话,自己或许能跟他商量……
下定决心,她不再顾虑,自供桌下爬出,缓步走出祠堂。出门才见暮色已落,原来她在祠堂内待了这么久,怪不得他们要着急,不禁心下歉然。
「师姐!」秦轩远远见到她,大喜过望,朝她奔来。「师姐,妳跑哪儿去了?大伙儿都急死了!」发现她发上沾着灰尘,不由得一愣。
「师弟……」见到他,她心中奇异地安定不少。「我……」踌躇着,一时不知如何启口。
察觉她的不寻常,他放柔声音:「师姐,怎么了?」抬手拂去她发上的尘埃。
「我方才无意间听到师祖他们的谈话……」她缓缓吸了口气。「他们说……我……我是……」
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盯着她的脸,隐隐有些明白她要说什么。
「他们说我是……师伯的……女儿。」语气中满是不知所措。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归于常色。
见他毫无反应,以为他也惊呆了,她抬首看他,却意外地没在他脸上找到惊愕。
一个念头陡地袭上心头,她不敢置信。「师弟……原来……你也知道?」
师祖、师父、师伯都知道,但她没想到……师弟也知道!
她不怪师父,因为当初是她自己不愿知道的,但……师弟……师弟也知情?
她知道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却仍忍不住有种被背叛的感觉。
秦轩见她面色渐转苍白,不禁一惊。「师姐……」
她一挥手,截住他的话尾。「……让我一个人静静。」转身欲走。
「师姐!」他着急地拉住她的衣袖,慌忙解释:「师父没跟我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她轻轻甩袖挣脱,垂首退了一步,「别跟来,我……我现在心情很乱……说的话怕会伤了你。」
「师姐!」他彷惶无措,上前踏了一步。
她心烦意乱,一转头,飞身越墙而去。他白着脸,不听话地尾随她。
二人越奔越远,到了后山,他远远跟着她,不敢走近。
穿过一个茂密树林,在树林口忽然失了她的踪影,他大惊失色,四下搜寻,在不远处见到一个山洞。
他急奔至洞前,远远见到洞口插着她的长剑,昭告她此刻希望独处。
他颓丧地坐倒在地,呆呆地望着那柄剑。她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他……他二人静悄悄的,周遭一点声音也无。
天色渐暗,她却仍未露面。
陡然间,一滴水珠沿颊滑下,接着一滴、一滴、又一滴……
细雨蒙蒙。
他怔怔望着洞口,雨点打在身上却恍然未觉。
她听到雨声,自洞口探脸,见状,秀眉紧皱,对他喊道:「你在干什么?快进来躲雨啊!」
他愣了下,这才起身,又是欣喜又是不安地迎向她。
她叹了口气,心疼地举袖拭去他脸上的雨水。「笨蛋,坐着淋雨啊?」
他怔怔站着,突然捉住她替自己揩脸的手,笨拙地解释:「师姐,师父真的没告诉我--是师伯前几日喝酒时颠三倒四说了些话,而且……他喝醉时的眼神同妳好象,我才慢慢由那儿揣想到的……」
他本来也不敢肯定,但师伯先前在饭桌上无故的大发雷霆实在可疑,而他忽然想到,师伯跟师姐的姓氏是谐音,以前不觉有异,如今一想却处处均是蛛丝马迹,因此他方才只稍有惊讶,便安然接受,没料她却因此误会了自己。
他……他该怎么解释,她才会信?
见他焦虑的模样,她面色一柔,轻叹一声。「傻师弟,你这么怕做什么?我又不会拔剑杀你。」
他抿紧唇,心头紧绷。
他怕……怕她从此不理他。光是想,心头便一阵令人窒息的绞痛。
此时外头的雨已停,她心头却依旧纷乱,揉揉眉心,又叹息一声。
「师弟,你先回去吧!我想冷静一下。」现在回去,她怕无法面对师伯他们。
他不答,席地而坐,倚壁闭目养神,示意要留下陪她。
他无声的陪伴,使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望着他,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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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用膳时的气氛总透着那么缔怪异。
平日会在饭桌上谈笑风生的纪云深变得沉默,开朗的笑容也明显少了。
「所以说哪,这红烧蹄膀做得最好的,就属咱们庄里的刘师傅了。刘师傅一直惦着云深师姐最爱吃的就是他这红烧蹄膀,因此这回一自老家回来,便立刻费工夫煮上这一道……云深师姐?」七师弟奇怪地看向显然心神不属的纪云深。
「……喔。」糟,他方才说甚么?纪云深回过神来,勉强一笑。
「刘师傅特地做的红烧蹄膀,师姐哪有不喜爱的道理?」身旁的秦轩像是随口说道,实则在重复七师弟的话给她听。他挟了块蹄膀给她,向她微微一笑。
她报以一笑,心情又尴尬又沮丧……就是止不住动作的僵硬,挥不去笼罩全身的不自在。
七师弟看着他俩,好生奇怪,这几日,云深师姐反常的寡言,一向不大发表意见的秦师兄却恰好相反,忽然多话起来。
「云深侄女喜欢就多吃些。」坐在上首的季明峰慈祥地看着她。
触及他的目光,她不觉有些无措,不自在地垂首。「多谢师伯。」
秦凉早发现徒儿的异状,有些担忧。「云深,妳怎么了?」
她抿抿唇,不会对师父撒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师父,师姐这两日有些不舒服。」替她开口的是秦轩。
「既不舒服,便去歇息吧。我瞧妳食欲不太好,别勉强自个儿吃。」她岂会看不出两个徒儿有所隐瞒?但他俩不想说,她也不多问。
「云深师姐,妳身子不舒服早些说啊!」季秀鸿神色关怀。「等会儿我便要陈伯请大夫来,妳先回房歇息吧。」
「甭麻烦了,我……只是这几日老睡不稳,精神不大好罢了。」纪云深看向他,笑容不禁又有些僵硬。
她告退后,秦轩埋头扒了几口饭,开口道:「我不大放心师姐……我去瞧瞧她。」也跟着告退出厅。
秦凉望着他的背影,唇边有丝笑意。
是这两个徒儿总算开窍了吗?因此云深才会这样反常。
果真如此,那可是喜事啊!
第十一章
离开厅堂,纪云深信步走至后院,在一株桃树旁坐下,气闷地将头埋在膝中。
……真厌恶这样的自己。以前那个豁达爽朗的纪云深呢?怎样才能找回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不用抬头也猜得到是谁。
「师姐。」
她动了一下,但没抬首。唉,这么狼狈的模样,真不想让他见到。
感觉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她依旧默不作声。
「……唉,你可以笑我。」良久,才一阵含糊的咕哝。
「……」
他是不是在偷笑?没听到声息,她暗自猜测。突然一阵清脆耳熟的敲击声传来,她愣了下,蓦地抬头,果然见他手持自己赠的波浪鼓轻旋着。
他微笑,将波浪鼓递给她。「有烦恼时只需取出来玩,心情便会好上许多……师姐,这是妳说的。」
她怔怔接过。他……是在逗她开心吗?
轻转手腕,轻快的旋律奏起,她闭目聆听,玩了一会儿,忽然掩嘴轻笑起来。
心里感觉好过多了。不是因为波浪鼓,而是因为--他。
这几日她精神恍惚,全倚赖他在自己身旁关照,才不致让人起疑。笑瞅着他,她心中满是感动。
「师姐,我喜欢看妳笑的模样。」
她心猛跳了下,为他这句话。「傻子,我不是成日都在笑。」
「……这几日没有。」
「师弟,你记得当初我跟你说到自己身世时,口气有多豁达吧?」她叹了口气,自嘲一笑。「结果我根本没自己说的那么洒脱……多可笑!」
他静了一下。「我只记得妳说不想得知自己身世,并没说无意问得知后会毫不在意。」
他喜欢她的笑容,但不是这种笑。他皱眉,忍着想抹去那笑容的冲动。
「但我以为自己不会在意的。」她怔怔出神。「可现在,只要一想到师伯和师兄是……我便无法坦然面对他们。」
那日她在祠堂隐约听出个大概,似是她母亲与师伯两情相悦,但师伯已有婚配,最后她母亲不顾一切使计怀了她,却难产而亡,临终前将她托给师父,师伯还是事后才得知的……她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人?能为情如此执着。
她轻轻叹息一声。幸好这几日菁妹不在,否则她极爱跟着自己,她实不知如何应对才是。
「……师姐,妳知道师父爱扮男装的事儿吧?」他忽然发问。
她愣了下。「知道啊,师父总在下山时扮作男装,说是办事比较方便。」
他轻咳一声,隔了片刻,才又道:「师父当初收我为徒时……便是做着男装打扮。」顿了顿,脸色微红。「我直到十三岁……才晓得师父是女子。」
她第一次听说此事,瞠目望着他,有些不可思议。
「那阵子,我面对师父时总万分不自在。隔了几日,早晨练剑,师父忽然换上女装,如往常般在我面前示范剑招。我那时根本无法聚精会神,师父看出来,以剑鞘敲敲我脑袋,问我:『傻小子,认不认我这女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