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的笑容在进入大厅时顿了顿。这凝重的气氛……是她的错觉吗?
「云深妹子。」袁镇天见到她,微微颔首。
「师姐。」秦轩起身朝她走去。「妳能走了吗?」
「行啦。」她微笑走近,与他一道入座。「发生了什么事?」
在座另有几名武艺较高的镖师,听她询问,同时将目光移向袁镇天。
袁镇天轻咳一声。「今早……咱们镖局收到一张拜帖。」
听他语气不寻常,她面色一肃。「是来找碴儿的?」
袁镇天未答,只将一张拜帖递给她。她翻开一览,里头空荡荡的,只写了一行近日将来拜访,除此便是署名--「咦?金蝙蝠?!」
抬首,正好迎上对座秦轩的视线,二人不约而同忆起数日前在竹林内遇见的地痞。莫非他们真是金蝙蝠的人?!
「咱们镇天镖局与金蝙蝠素无过节,对方这次亲自前来,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袁镇天沉思。
她老实承认:「不瞒袁大哥,前些日子我曾跟一群地痞动过手,他们自称是金蝙蝠的人,如今这金蝙蝠找上门,多半是冲着我来的。」
袁镇天点头。「这事儿秦弟兄跟我提过,但我想金蝙蝠自视甚高,不大可能跟地痞流氓有很大关系。何况他们找的是镇天镖局,没写明妳的名号,恐怕另有所谋。」
一名镖师一拍桌子,冲口说道:「总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咱们镇天镖局岂能任人瞧低了?」
「梁弟兄稍安勿躁。」袁镇天皱起一双浓眉。「金蝙蝠的名头大伙儿都听过的。数年前我曾有缘见过他一面,当时他正和人交手,我远远瞧着不敢走近。」抚着下巴,沉吟片刻。「那时金蝙蝠的武艺,咱们镖局里所有人围攻只怕也赢不了,如今嘛……」郁郁叹了口气。
众人心一沉,岂会不懂他的意思?
「或许……对方并无恶意。」那梁姓镖师再度开口。
袁镇天沉重地摇摇头。「金蝙蝠喜怒无常,拜帖即战帖,谁人不知?」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镇天镖局是我一手所创,危机当头,我自当与其共存亡。」袁镇天冷哼一声。「就算是金蝙蝠,要拆我这块招牌,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环顾众人,温言道:「你们几位多半已有家室,赶紧收拾收拾,找个地方携眷迁移吧。金蝙蝠找的不是你们,没道理连累你们送命。」
几名镖师面面相觑,本该仗义陪他赴死,但想到妻小,又踌躇起来。
「秦兄弟、云深妹子,我有一事相求。」他起身对他们施礼,神色诚恳。「请你们带着我妻儿迁离,务必保护他们的周全。」
「袁大哥这么说就不对了。」纪云深起身,噙笑还礼,毫无惧色。「当年镖局开创,我也算元老之一,如今镖局有难,怎能少算我一份?」
秦轩静坐一旁,不发一语,面色凝重。
「一人是死,十人也是死,又何须累人陪葬?」袁镇天摇头叹息。「我就只这牵挂,两位也不肯帮我吗?」
知道无论如何也劝不动他,她只得坐下,暗自思量对策。
秦轩忽道:「袁大哥请放心,嫂夫人跟几名孩子定会毫发无伤。」
袁镇天知他言而有信,这才露出微笑。「那便先谢过了。」
秦轩望了对面的纪云深一眼,心中已有主意。
第九章
江湖传闻,金蝙蝠生性残忍,可以因看不顺眼他人名声响亮而出手诛灭对方全家老小,其所到之处,即使是不谙武艺的老弱妇孺,甚至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无一幸免。镇天镖局这些年在江湖上也闯出一番名头,被他盯上并非稀奇。
袁镇天将实情告知镖局内众人,不愿有人无辜受累,将他们尽数遣散,有镖师意图陪他赴难,也硬是让他撵走。不过一日光景,镇天镖局冷冷清清,热闹不再,只院内的花朵仍欣然吐放春意,浑不觉危难将至。
袁镇天孤坐前庭,环顾自己一手创立的镖局,心下恻然。这一生他没甚么放不下的,除了妻子和三名子女……但他们有秦轩与纪云深照料,他无须担心。
未时将至。金蝙蝠一向在未时动手,从无例外。
低头抚弄陪伴自己多年的金刀,一道黑影突然自后掩住刀芒。如此无声无息,他用不着回头便知来者何人。叹息一声,他摇摇头,多少预料到。「你来了。」
来人在他身旁坐下,不发一语,久久才开口:「他们很平安。」
袁镇天轻应一声,此情此景,无须多言。
「云深妹子可知道?」他来之事。
他摇头。
袁镇天望着他,笑了,伸手豪迈地拍拍他的背。「你这小子平日话不大多,可我就是猜着你会来,你说奇不奇怪?」他们相识虽只几个年头,但彼此肝胆相照,他会在危急关头执意留下并不足为奇。
他也笑了。「是吗?」
明白劝也劝不动,还能如何?轻叹一声。「不怕你师姐难过?」
端坐的身子震了震,很快归于平静。「要反悔,只怕也迟了。」手指搭上剑柄。
话刚出口,碰一声,前方的朱漆大门向两旁分飞。
三人昂首阔步迈入,在二人面前十步之遥停住。
当先的矮小老者身披镶金边的黑斗篷,双颊凹陷,一双利眼闪着精光,望着好整以暇坐在石凳上的二人,冷哼一声。「镇天镖局好大的架子。」
袁镇天笑着起身。「言重了。再怎么大,也大不过破门而入的客人。」对方既是来找碴儿的,他也犯不着费力摆什么客气了。
「哼,倒是有那么点胆识。」老者冷冷地看向仍旧端坐的男子,心思一转,已猜出其身分,鼻中哼了两声。「原来是秦少侠。久仰、久仰。老夫这『金蝙蝠』倒不及秦大侠的好轻功,没能『劫光掠影』。」
秦轩起身,表情没太大变化,对他的冷言冷语不作反应。
老者打量他一番,冷笑,指向身旁的黑衣男子。「这徒儿跟了我几年,武艺尚可,就请秦少侠指点一番了,」
见对方撂下话来,袁镇天不敢轻忽,举起金刀,秦轩见状也跟着拔剑。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阵轻笑忽自墙外传来,清清楚楚传入众人耳中。
这笑声……秦轩心头大震,朝声源瞧去,见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青色身影飘然越墙而入。
「这么大的阵仗,少了我怎么成?」
秦轩揽紧眉,面色难看地瞪着来人。
纪云深笑着走近他身边。「师弟,你可真不够意思,只准自己一人讲义气啊?」
秦轩恼怒地抿唇,低嚷:「妳来了,嫂夫人跟三个孩子怎么办?」
像早料到他会这么问,她微笑。「放心吧,我找醉老头替我看着了。他不喝酒时绝对保护得了他们。」
没告诉他,自己将醉老头的藏酒全丢到地窖锁了起来,顺便告诫他,若沾了一滴酒,那批酒说不定会……遭到天灾人祸甚么的,唉,她也不知道。
他将唇抿得更紧。「妳……」他真正、真正恼的……不是那件事啊!
她嫣然一笑。「你想得到,我自然也想得到。」瞅着他,柔声道:「师弟,你忘了吗?我们两人合起来,可是有『情』有『义』,缺一不可啊!」
他身躯一震,凝望着她,神色渐渐转柔,心中涌上一股暖意。
缺一不可吗……
那,死也死一双。
「不管你们有情有义也好,无情无义也罢,都注定死在一块儿!」金蝙蝠冷笑几声,目光如炬地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
纪云深迎上他的视线,笑意未减,丝毫不惧。
「您徒儿对我师弟,而跟您老过招的自然是袁大哥了。至于我嘛……」长剑倏地出鞘,指向在场另一名瘦小男子。「就请这位朋友指点一番了。」
那男子神色一惊,顿时面色如土。
金蝙蝠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老夫一人对付你们两个小辈便绰绰有余!」拔出鬼头刀就朝他们招呼去。
双方瞬间动了手,刀光剑影交织一片。
金蝙蝠招式凌厉老辣,一开始袁、纪二人尚能应付他的攻势,但时候一长,他不见势弱,反而越战越强,使二人渐感不支。另一头,秦轩与金蝙蝠的徒弟斗得如火如荼,已察觉他武艺略逊自己一筹,但要取胜依然不易。
眼看袁镇天和纪云深那方情势越发凶险,秦轩心急之下,连使出三招快剑逼退对方,正好瞥见金蝙蝠一刀直直砍向纪云深胸口,她与袁镇天却无暇挡下!
他大惊失色,毫不犹豫地将手中长剑掷向金蝙蝠,要逼他自救,全没顾虑自己顿时成了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情况。
金蝙蝠正欣喜自己杀着将成,忽然剑光一闪,一柄长剑朝自己疾飞而来,他侧身一闪,刀势缓了缓,此时耳中忽听到「铛!」一声,手上的鬼头刀竟被一股强劲力道带偏,不禁大吃一惊。
转头一瞧,徒儿手中的武器也被打落,知道有高人暗中发暗器相助,怒极大喝:「何方小贼,鬼鬼祟祟?」
一阵温和笑声传来,跟着两道身影飘飘自墙檐跃下。「多年未见,金老先生依旧清健如昔啊!」
金蝙蝠瞇眼一瞧,不由得一愕,随即回归常色,淡漠响应:「原来是邵大侠。」这两个小辈的招式同属流云派,想来是他徒孙一辈……
果然见他微笑道:「金老先生怎么这么好兴致,指导起我徒孙们功夫来了?」
金蝙蝠双目向上一翻,冷冷一哼。
徒孙?!纪云深和秦轩极是惊愕,不禁愣愣望着他。他是……师祖?
再一瞧他身边还有一人,那是--
「师父!」异口同声的叫唤充满欣喜之情。
二人拔足奔向秦凉,全没料到会在此见到她,不禁又惊又喜。
秦凉见到徒儿,也是满面笑意。「两个乖徒儿,许久没见啦!」
白衣男子微笑不改,又道:「他们两人年纪轻,想必金老先生也不是真要下杀手,而是考验他们的武艺罢了。」
金蝙蝠冷笑数声。「你不用拐弯抹角,要说我金蝙蝠以大欺小也罢,总之对方欺到老夫头上来,老夫可不管老少,一律加倍奉还!」
孤立一旁的袁镇天上前,朗声询问:「敢问镇天镖局是哪点犯到您老人家了?」
金蝙蝠冷冰地扫他一眼。「镇天镖局的人打伤我侄儿,更不将老夫放在眼里,狂妄得很哪!」
袁镇天大感错愕。「敢问令侄尊姓大名?」难道他不是单纯上门找碴儿?
「明明就是你们伤了我们家律儒公子,更抢了他的『玉露膏』,现在还想抵赖?」抢上前开口的是随金蝙蝠而来的瘦小男子。
袁镇天沉声道:「那『玉露膏』是京城一位大富贾托的镖,并非夺来,何况袁某从不认识一位名唤律儒的公子。」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已猜到事端八成由他而起。
「你……你还狡辩!」那瘦小男子被他瞪得心虚,气势顿时弱了。公子要他来确认镇天镖局被金蝙蝠亲手毁去,没想到陡生变故,情况似乎不妙……
金蝙蝠见他吞吞吐吐,目中顿露凶光,直直地看着他。这瘦小男子是他侄儿的属下,前些日子侄儿捎信给他,说江南的镇天镖局凶横霸道,抢了他好不容易觅得的药材,更在他报出「金蝙蝠」的名号时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
他对这侄儿倒没几分在意,不过自己对名头响亮的镇天镖局本来就看不顺眼,听说他们如此嚣张,又料定向来懦弱的侄儿不敢蒙骗自己,便亲自杀到江南要让他们知道厉害,没想到侄儿竟敢向天借胆蒙骗他!
他心高气傲,此次被人摆了一道,实是奇耻大辱,顿时所有怒气全数移转至那混帐侄儿身上,锐利的鬼头刀瞬间贴上瘦小男子的颈项。
瘦小男子双腿打颤,只吓得屁滚尿流。「金……金老爷子饶命!这一切都是……都是律儒公子的主意,小的……小的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金蝙蝠眼中精光一闪,微微冷笑。「很好、很好,」倏地一掌重重击中他胸口,使他狂喷鲜血,当场毙命。
抬眸瞧了其它人一眼,心忖有这姓邵的在此,自己也讨不了好,便打消了诛灭镖局的主意,飞身离去,找那胆大包天的侄儿算帐去!
金蝙蝠的徒儿见状,也不多言,随师父而去。
地上只余一具尚未冰凉的死尸,在场众人互视片刻,一时无言。
……无论如何,幸好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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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一场,镇天镖局安然无恙。
后院,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地放着纸鸢,一片生机蓬勃,让人几乎要忘了前几日此处才险遭危难。纪云深坐在石凳上,远远看着他们,唇边含笑。身后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笑容顿了顿,没有回头。
「师姐。」低沉的嗓音带着些无奈,和一丝不知所措。
「欸。」依然不回头。
秦轩蹙眉抿唇,绕到她面前。「师姐。」
她总算看他一眼,点头。「嗯。」冷冷淡淡。
他盯着她半晌,颓丧地垂下肩。这几日师姐对他格外冷淡,他却想破头也琢磨不出原因。
……索性直接问吧。「师姐……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总算正视他,微微一笑。「哦。」
一阵长长的沉默。
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她总算稍缓了脸色。「师弟,弃剑对敌的斗法,你是自哪儿学来的?」
他一怔。师姐是指……那日与金蝙蝠交手的事吗?
她语气不好地道:「那日若非师祖和师父正好在场,出手相救,你早让金蝙蝠的徒弟杀了!」她当然明白他是为救自己才出此下策,但如此草率地不顾自身性命,若因此丧命……那一幕,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他恍然大悟。原来……师姐是在气这个。心头柔情乍起,他轻声问道:「那,师姐,易地而处,妳会怎么做?」
「我--」当然会……
--尽己所能地保护他。
自她眼中看出答案,他笑了。「师姐……我们的心情并无分别。」
并无分别?她望着他,有些出神。他是她师弟,保护他从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但她从未想过……他也有要保护自己的念头。
是啊……他已不是那个凡事要自己指点、要自己操心的小师弟了。
而是,而是……而是甚么呢?她蓦地有些迷惘。一件自己一直认定的事,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而她……直到现在才彻彻底底地醒悟。
他,想要,并且能够--保护她。
说不出心头是甚么滋味,欣喜?感动?惆怅?或许还掺着一丝甜意,因为……他想保护她……
一向是她在照料人,上回却被他照料。
一向是她想保护他,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