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高左手,神经兮兮地欢呼着,连自己也不晓得自己在兴奋些什么。
只是在这样的自得其乐中,她似乎感觉心情好一点,伤痛少一点,盘旋胸口的遗憾能渐渐、渐渐淡去。
她继续喝啤酒,当一罐啤酒又即将喝完之际,轰隆声再度由远而近。
又来了?这次好快啊。
温雅赶忙站起身,踮高脚尖,拉长颈子拚命张望。
可看不到,这次她站的方向不对,看不清机尾的标志。她摇摇晃晃转动身子,寻找最佳角度。
忽地,她鼻尖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
「谁啊?」她揉揉发疼的鼻子,低声抱怨。
「是我。」无奈的男性嗓音回答她。
「啊。」她愕然,红唇张成O字形,愣愣地扬眸望向一张端挺俊美的脸庞。「逸航。」
「我就知道妳在这里。」剑眉拧着。
「你真厉害,嘿嘿。」她吃吃地笑了。
裴逸航瞪她,见她双颊红得直比滚热的虾子,眼睛又晶莹像可以挤出一整桶水来,便知她今晚一定喝了不少。
「妳又喝醉了。」他低斥,扶着她坐回树下。
「我没醉啊。」她摇头否认。
「妳喝了多少?」
「喝了多少?我想想。」她认真地偏头细想,又翻找了找塑料袋。「我买了一打啤酒,现在剩五罐,所以我喝了……七罐!Lucky Seven!」她兴高采烈地比了个手势。
「妳喝了七罐?!」他拉高声调,不敢相信。
「这是第八罐。」说着,她又掏出一罐啤酒,也拿了一罐递给他。「来,陪我一起喝。」
「我不是来陪妳喝酒的!」他驳斥。
她不情愿地嘟起嘴。「那你来干么?」
「还用问吗?我担心妳。」他瞪她。「妳知不知道,今天我还特别推了晚上的通告赶回家?!没想到妳居然不在。」
「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屋里嘛……很无趣耶。」
「来这边喝酒就有趣吗?」
「当然啦,这里有桐花看,又有飞机可数,很热闹呢。」温雅灿然笑道。「你来看看,这是今晚经过的飞机--」她拉着他凑近树下细瞧。「总共有十几架喔。」
「妳啊。」裴逸航轻叹一口气,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为什么不陪我喝酒?」温雅拉拉他袖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是故意骗你的啊。我只是想跟你快点和好嘛。」她委屈地拿手指绞弄着他衣袖。「是妙芊教我这种烂方法,不然你去怪她好了。」
「……」
「她说你一定会很紧张,马上跑来救我,然后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和好了。我也没想到那么巧会遇到非凡,还--」话说到此,她忽然沉默了,打开啤酒饮了一口。
「别喝了。」裴逸航抢过啤酒罐。「再喝下去妳会真醉的,到时候又吐在我身上。我可不想又那么倒霉。」他碎碎念。
「不会啦。这一次我一定会很小心,不会吐在你身上的。」
「那可难说。」他瞪她,眼见她嫣红醺然的脸上尽是对他抱歉的笑意:心肠一软,又是一声长叹。「我没气妳。我气的……是我自己。」
「为什么?」她眨眨眼。
「如果我没跟妳冷战,妳也不会用这种烂方法,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他苦笑。「应该怪我太小心眼,脾气太差。」
「哪有?」她睁大眼抗议。「你脾气最好了。」
「小雅……」
「我是说真的!」她急迫地拉着他臂膀。「从小到大,你几乎每一件事都让我,都不跟我争--坦白说,有时候我真觉得你像圣人一样,如果是其它人,早就打扁我了。」
「谁敢妄想打扁妳?」他低声笑。「妳可是柔道高手啊。」
「你又笑我!」她捶他肩膀一记。「这只是比喻啊。我是说,没有人能像你这么忍耐我嘛!」
「妳知道就好了。」他笑望她,半无奈,半宠溺。
「我当然知道啊。」她无辜地回望他。
他呼吸一乱,忽地无法直视那既澄澈又朦胧的眼,别过头。
「喝啦。」温雅抢回他手中的啤酒罐,将另一罐末开的递给他。「陪我一起喝。」
这回他没再拒绝,接过后,拉开拉环。
她满意地点头。「干杯!」
两只啤酒罐在空中相碰,清脆撞击。
有几分钟的时间,两人只是各自默默喝着酒。晚风吹来,摇落几朵白桐花,从空中优雅地舞坠。
温雅摊开掌心,准确地接中一朵,她细细凝睇,忽地开口。
「你记不记得高中时我第一次来这边喝酒?」
「……记得啊。」
「那天我也喝醉了,是你背我回家的。」她转头望他,盈盈一笑。
「还说呢,妳爸把我骂死了。他以为是我带妳去喝酒的,还拚命教训我小孩子不能喝酒。」
「后来他就知道骂错人了,是我自己想偷喝。」温雅偏着头,回忆当时。「那时候我一直不肯跟你说我为什么心情下好,因为我怕你笑我。」
「为什么?」他不解。
「那时候,学校一直有人传,有个学长喜欢我。那个学长很优秀,功课很好,运动万能,长相也不错,学校里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可是大家都说,他喜欢的人是我。一温雅顿了顿,饮了一口啤酒,在唇腔里品尝那微苦的滋味。「我听了,真的很高兴。虽然我一开始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是还是偷偷注意起他了。经过他教室时,我会特别找他的身影;放学后,也会躲在楼顶看他在篮球场打球……还有啊,每次在成绩公布栏上看到他的名字,我的心,好象也会跳得比平常快。」
裴逸航默默听着,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高中时他们读的并不是同一所高中,他从不晓得有这么一位学长存在。
「……我们经常会在走廊上相遇,有一次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他打招呼,他也回我了。那时候,我好开心啊。」想起年少时的纯情,她淡淡地微笑了。「后来我们偶尔会交谈一下,可能是因为那样,谣言便愈传愈像是真的了。」
裴逸航蹙眉看她。她的意思是,那个学长其实并不喜欢她吗?
「到了那天……对了,我还记得那天的晚霞很漂亮喔,他站在夕阳下叫住我,那一幕真的很像偶像剧的场景。」她笑,以一种嘲弄的口气说道:「他说,学妹,我注意妳很久了。我听了:心跳好快好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以为他要跟我表白。」
「难道不是吗?」裴逸航问。
她睨他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自嘲,更像奇怪他怎会问出这种问题。
她摇摇头,继续说故事。「然后他说,学妹,妳很厉害,我好佩服妳。接着他突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剪贴簿,翻给我看。」
「剪贴簿?」
「嗯。你知道那里头是什么吗?全是有关我的资料!」她涩声道:「报章杂志上的新闻、评论、照片……那本剪贴簿里全是我参加柔道比赛的相关报导--所以我懂了,他不是喜欢我,是崇拜我。他说他也想学空手道,可不知道这么晚学还来不来得及,问我有什么建议--」
温雅停下来,喝干了酒,双手捧着空罐,无意识地转动着。
为什么事情总是这样呢?
为什么男人要不是因为她太强,不敢亲近,便是抱着崇拜的心理拿她当偶像来拜?就算她拚了命地在对方面前掩饰装傻,到后来也总会因某个意外事件显现出真功夫,然后他们便一个个退缩躲远。
就连那么强悍自信的严非凡,一晓得她会柔道,也觉得她和他想象中不符,立刻决定分手。
为什么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总是会一再一再地发生,彷佛生死轮回?
「……我真的受够了。」她颓丧地垂下头,脸颊靠在曲起的膝头上,呆呆地玩着空酒罐。
望着她低郁的神情,裴逸航心中一股不舍。
他懂得她的苦,明白她的惆怅。
她只是很想爱啊!想要一个男人把她当完全的女人看,渴望像别的女人一样感受恋爱的滋味。
他知道。
这缠绕着她多年的困扰其实与他非常相似。
他和她,有着类似的烦恼--
「我送妳回家吧。」他轻轻握住她的肩膀,柔声道。
「不要!我还想喝。」她甩开他,径自又拿起一罐啤酒。
「别闹了!走吧。」他强硬地拉她起身。
「我不要!」她跺脚抗议。
「小雅……」
「我说了我不要走啦,我还想喝嘛。」她揪住他衣襟耍赖。「只剩几罐而已,你陪我喝完会怎样?」
「我怕妳醉了。」
「醉了又怎样?醉了最好啊!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喝醉?醉了才可以把很多事说出来,醉了我才敢说。」
「好好好,妳还想说什么?都说出来吧。」
她仰望他,迷蒙地看着一朵桐花落到他肩上,看着他比花还美的脸庞。「你长得好漂亮喔。」
「妳胡说什么啊?」她的赞叹惹红了他的脸。
「你怎么可以这样?真不公平,简直比女人还漂亮。」她埋怨道。
「小雅!」他无奈地瞪她。
「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真的很气你。」她忿忿瘪嘴。「你这样……害我很多话都讲不出来,其实我小时候对你……」
突如其来的飞机引擎声淹没了她的声音。他只能傻傻看着她水红的樱唇一开一合。
「……妳刚说什么?」
飞机掠过后,他问她。
她却不肯说,长长地、哀怨地瞪他一眼后,猛然旋过身。
晕眩陡地袭来,她扶着头,重心踉跄不稳,他赶忙抓住她。
「小心!」
话语方落,她便干呕-声。
又吐在他身上了。
裴逸航僵着身子,哭笑不得地瞪着沾上衬衫的秽物。
「对、对不起。」知道自己闯了祸,她仓皇道歉,一面却抑不住再次袭上喉头的呕吐感。
这一回,他反应迅速地扶她到垃圾桶前,让她对着狂呕。
吐得差不多后,他脱下衬衫,拿干净的部分替她擦拭唇畔,然后将报销的衬衫往垃圾桶一丢。
然后,他认命地转向狼狈的她。如果是别人在他面前呕吐,他不狂怒发飙才怪,而且肯定立刻闪得远远的,死也不愿再接近。
可偏偏吐的人是她。
所以他只能蹲下身,双臂往后一展。「走吧,我背妳回去。」
「不要啦,我身上很臭。」她不好意思。
「上来吧。在我面前还装什么淑女?」他嘲弄她无谓的矜持。
「你很讨厌耶。」她轻敲他的头,却没再拒绝他的好意,双臂揽住他肩颈。
他背起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好舒服啊!
她瞇起眼,放松地趴在他背上。
微风吹来,她忍不住喃喃赞叹:「你对我真好,逸航。」
「什么?」裴逸航没听清她说什么。
「我说啊。」她俯近他耳畔,故意大声喊:「你对我真好!」
「拜托妳小声一点!」他被她吓了一跳,脚步一阵踉跄。
她吃吃笑了。
「还笑?不怕我会把妳摔下来啊?」他骂她。
「我才不怕呢。」她轻轻拉他耳垂。「你不敢。」
「谁说我不敢?」
「你对我那么好,怎么舍得把我摔下去?」她在他耳边吹气。「对吧?」
他耳根烧红,呼吸不觉粗重起来。
「妳……呃,妳别这样。」
「怎样?」
「别对着我耳边说话。」
「为什么?」
因为太诱人了,搔弄得他一颗心惶惶不安。
「……会痒啦。」他随便找借口。
「丢脸!哪有男人这么怕痒啊?」她又敲他的头。「真没用。」
「温、雅!」他提高声调。
「啊。我又说错话了。」她仓皇掩住唇。「对不起,对不起啦,我没笑你的意思,没说你不像个男人啦。」
「妳还说!」愈描愈黑。他愠怒。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对不起嘛。」她撒娇。「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柔唇贴在他耳畔一连串说道。
他身子一僵,胯下竟然很不争气地起了某种反应,连忙做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镇静心神。
「你不肯原谅我吗?」温雅问,对他尴尬的处境完全在状况外。
「要我不怪妳可以。」他嗓音紧绷。「拜托妳离我耳朵远一点好吗?小姐。」
「好啦。」她趴回他背上,安静了一会儿,忽地又说:「喂,怎么好象我每次心情不好,都是你陪在我身边啊?」
「我倒霉喽。」他漫应,颇委屈似的。
「干么这样说啦?」她嘟起嘴。「人家是真心诚意想要感谢你呢。」
「感谢我什么?」
「感谢你一直这么挺我啊。」
他微微笑了。「不客气。」
「你会一直这么挺我吗?」她低问。
「废话。」他毫不犹豫。
「不论我做了什么,不论我对你多凶,你都会永远支持我吗?」
「喂,不要太过分了,小姐,妳把我当被虐狂啊?」
「你说嘛!是不是以后只要我发生什么事,你都肯帮我?」
「好好好,我答应妳,行了吧?」
他爽快的响应令她眼睛一红,好感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还问为什么?因为妳是我的好朋友啊。谁叫妳住我家隔壁,还跟我一起长大?算我上辈子欠妳喽。」他叹气,好无奈的样子。
可她听了,胸口却饱涨着满满甜蜜。
月光迷离,落花飞舞,她紧紧揽着他肩颈,觉得自己好幸福。
虽然她才刚又被一个男人甩了,虽然又是因为柔道让她错失一个好男人,可在这一刻,所有的惆怅与哀伤忽然都离她好远,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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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温雅带着宿醉醒来。
她捧着疼痛不堪的头,好一会儿,才认出自己身处桃园家里的卧房。
奇怪,她怎么回家来了?
细细一想,才恍然忆起昨晚她喝醉了酒,吐了裴逸航一身,还是他背着她一步步回到家里的。
「糟糕!我怎么又吐在他身上了?」暗暗斥责自己后,温雅连忙起身,顾不得太阳穴还阵阵抽痛,一把拉开窗帘,往隔壁栋他的房间看去。
对窗,帘幔遮去她的视线,看不出房内是否有人。
「逸航,逸航!」她喊了几声。没人响应。
他不在吗?
她惘然,呆了好一会儿后才打开房门,扶着楼梯慢慢下楼。
二楼客厅,温忠诚正捻着一束香,站在妻子的灵位前默祷。抬头见是她,老脸漾开大大笑容。
「妳起床了啊?乖女儿。」他把香插上香炉。「怎么样?肚子饿了吧?过来吃早饭。」
她点头,虚弱地在餐桌前坐下。「昨天晚上是逸航送我回来的吗?」
「是啊。」
「那他人呢?」
「他刚来过,说他早上还要赶回台北录专辑,先走了。」温忠诚微笑望她。「他说帮妳请了假,要妳在家里好好休息,今天别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