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狩猎场
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正追赶著奔跑中的猎物。
位在队伍前头的是今朝皇帝,在他右后方的是太子冷释云,左后方则是最得皇上宠爱的吴贵妃及她哥哥──国舅爷吴孚。
在这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今年十六岁的冷释云,他有一头柔若绢布的黑发,似琥珀的眼珠镶在白瓷般细致光滑的脸蛋上,双颊透著淡酒红色。
他身上的狩服无法为他衬托出任何雄壮英挺的男子气概,让人怎么看就像是个穿猎衣的清丽少女,清纯无邪的外表透著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气质。
虽然这仙子的外表看来是如此脱俗,但事实上,由于宫廷斗争的环境使然,面貌温柔的冷释云除了十分不信任人外,个性不仅阴沉,同情心更少得可怜;最糟糕的是嘴巴还没什么口德,时常把对方批评得一文不值,让人气得吐血。而这样的冷释云在宫中最大的敌人,便是一直视他为眼中钉的吴贵妃及吴孚。
而他唯一信任的人便是五皇叔,但五皇叔却长年不在宫中,行踪飘忽不定,常常是大半年都没有他的消息。
乌云密布,不一会儿,豆大雨滴便掉落地面。
“陛下,下雨了,龙体为重。我们还是先回营地歇著吧!”吴贵妃及吴孚互相使了个脸色。
“也好。”皇帝点点头,号令众人搬师回营。
大队人马掉头,驰往回程的路,当他们就快到营地时,吴贵妃突然花容失色地大叫:“天啊!陛下!我的金凤玉镯掉了!”
“掉了?大概是掉在狩猎场,别紧张,爱妃,我叫几个士兵回去替你找。”皇帝安抚她,并对身旁的随从道:“来人──”
“陛下,我不要士兵回去找,人家要释云一个人回去替人家找啦!”吴贵妃娇声道。
“你要释云单独回去找?为什么?”皇帝不解。
“因为他是皇上您最疼爱的皇子啊!要是您愿派他为臣妾找寻镯子,这就表示您比爱他还爱我啊!不是吗?求求您嘛……皇上。”吴贵妃嗲声嗲气地对皇上灌迷汤。
“呵呵呵……你还是这么爱计较这些,好吧,释云!”皇帝不以为意。
“儿臣在。”冷释云骑著马从队伍中出列。
他在心中狠狠地将吴贵妃咒骂一千遍,同时还顺便幻想她年华老去、皮肤干瘪的模样。
“你回狩猎场帮吴贵妃找镯子。”皇帝挥挥手,示意他快去快回。
“父皇,狩猎场这么大,单凭儿臣一人之力,要找到一只镯子实在难如登天,儿臣想带几个士兵回去一起找,可以吗?”冷释云道。
“不要啦!皇上,人家要释云一个人回去找。”吴贵妃嘤声向皇上抗议。
“听到没有,释云?你一个人回去找!不准带人!”皇帝拗不过吴贵妃的撒娇攻势,对自己的儿子命令。
“儿臣遵命。”冷释云无奈地答道。
他用膝盖想就知道吴贵妃要他一个人回去,绝对是为了想整他,但他又能怎样,皇命不可违抗,只能自求多福了。
???
大雨持续下著,狩猎场泥泞不堪。
回到狩猎场的冷释云,将马拴在一棵树下,除了让自己躲雨外,还兼让马儿吃草。
为求打发时间,他把剑拿出来擦著。
他没笨到真的去找金凤玉镯,他怀疑吴贵妃的镯子根本没掉,现在肯定还在她身上。
纵使她真把玉镯扔在狩猎场某处好了,他也懒得找。毕竟这只是她的借口而已,她真正的目的是想让他在泥泞的狩猎场上辛苦地找个老半天。
由于雨势很大,所以有许多雨珠从树上落下,打落在他身上,但他却不以为意,一边擦著剑一边想著自己的心事。
他对所有的一切感到厌恶。
他厌恶对吴贵妃言听计从到病态程度的父皇,厌恶揽权的国舅吴孚。
说到吴孚,他甚至怀疑以吴孚贪婪的性格,有朝一日可能会篡位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冷释云也害怕那个长年得了失心疯、会无故拿刀追杀他,要不就突然伸手想掐死他的母后。
他很想要一个像平凡娘亲般,会对自己嘘寒问暖、呵护的母后。可是他也明白这是个不能实现的梦。
于是冷释云想念起五皇叔,认为只有他才值得自己信任。
可惜五皇叔长年不在宫中,所以他凡事只能靠自己。他不能对任何人表现出他的懦弱,绝对不能让人看穿!因为他明白在整个宫廷中,只有他自己才是最可靠的人。
他知道自己要冷静坚强,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他好累,对于这一切他真的感到倦了,但他却不晓得要如何才能逃离这样的宿命?
他不晓得要如何才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他好,又愿意待在他身边的人;他甚至愿意抛下现今所有荣华,只求换得这样一个人。
但冷释云心知这是不可能成真的幻想,所以在现实无计可想之下,纵使百般不愿,他也只能就这样继续默默奋战。
他望向树丛,顿觉阵阵杀气传来,他恍然大悟,原来吴贵妃这次并不只是要整他这么简单!
结果,他到底还是太天真、太大意了!他叹口气。
看来吴贵妃制造这次的机会,是为了让杀手得以在无人之处取他性命。
冷释云将剑擦得雪亮,对著树丛道:“全部都出来吧!让我看看到底来了多少人?”
他在瞬间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一章
五个月后 西方
傍晚的夕阳染红天穹,渲染成一种诡谲的艳红。
如胭似火的太阳不知为何迟迟不肯隐没山头,彷如正贪恋著什么、等待著什么般,盘踞著天空的一角,久久不落。
此城本为西方边境上的商城,也是西边最富庶繁华的都城,但因前几年遭到蛮夷入侵、烧杀掳掠,城内仅留下除了蛮族因恐遭神怒而未焚烧的大小庙宇外,一切皆被破坏殆尽。
时至今日,蛮夷虽已被官府派兵逼退,而城里也渐渐恢复昔日的荣景,但在城郊外却因当年战乱的影响,形成一处大规模的流民营。
夕阳映照在流民营的黄泥巴路上。
一个有著满头乌亮黑发、蓝色瞳孔、俊俏到跟这个地方完全不搭的男人从破败帐棚中走出来,他的后方还跟著一个拼命鞠躬的老婆婆。
“真的很谢谢您,季大人,要不是您为我家老头儿看病,他的腿大概就保不住了,谢谢。”
“您言重了,只是我刚好有这能力帮你们的忙而已。来,这是药,记得要按时给他敷上。我要走了,您好好保重身体。”
季陵靖亲切地将药交到老婆婆手里,而后转身离去。
“谢谢,多谢您喔。”
老婆婆对著季陵靖的背影,不断地哈腰。
残破的布帐棚、土墙、满地泥尘。
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季陵靖的心情益发沉重。
他于半年前被南方的古门堂派到西边来,为堂主接个朋友回南方居住,但没料到他来此地四处打听之下,才发现堂主的朋友已在三个月前因病去世。
唉……多年未来此地,这座城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季陵靖默默地想著。
???
“打死他!打死他!”
尖锐的怒骂声划破天际,瞬间引起季陵靖的注意。
发生什么事?季陵靖循声上前一探究竟。
“打死他、打死他!”一大群人附和著先前的怒骂声,在黄昏的流民营里显得特别刺耳。
季陵靖终于来到滋事地点,他不瞧还好,这一瞧却让他吓了一大跳。
在斜阳底下,五、六个人拿著石块、棍棒猛打一个年约十六岁、瘦得像骷髅一样的黑发少年。
少年孤身对抗,最后被逼到死角,即使身上被打到遍体鳞伤,他的脸上居然还是毫无惧色。
他瘦削的脸上完全没有露出任何慌乱的表情,在情势对他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他依旧倨傲地站在墙角。
只是用他那双大得出奇的漂亮褐瞳,冷望著眼前的一切。
“喂!你们在做什么?”季陵靖冲上前,生气得大吼。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以多欺少的场面,不管这少年做错什么事,都不该被这样对待。
众人看到季陵靖衣服上锈著古门堂的堂徽时,吓得一哄而散。
现场顿时只留下季陵靖与依然伫立在墙角的黑发少年。
“小兄弟,你还好吧?”季陵靖关切地朝黑发少年问著。
少年没回话,只是动也不动地站著。
“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你的伤行吗?”
季陵靖向他走过去,对方却连正眼也没瞧他一眼。
“喂?”
季陵靖又向前走一步,少年依旧没反应。
季陵靖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
难道……他该不会已经……
季陵靖紧张起来,一个箭步跑上去,当他的手碰到少年的那间,少年忽地往前一倾,季陵靖赶忙接住他,将他整个抱在怀中。
果然没错!这少年居然……
季陵靖难以置信地望向怀中的他。
这少年其实早就昏过去了,只是他用最后的意志在硬撑著,撑著不倒地,撑著不让双眼合上。
???
月光斜斜地射进庙中,在庙里的一间厢房内,季陵靖正治疗著病床上的黑发少年。
少年被打得十分严重,脸色发青,手腿有大片的瘀伤,内脏受伤,嘴角则不停流出血来。
除了新伤外,季陵靖从旧伤判断少年曾被人废去内功,而且全身还遍布著许多不同时期的伤,情况糟到只能用可怖来形容。
身为古门堂药师的季陵靖使出浑身解数抢救命在旦夕的他,在历经十五个时辰不眠不休的努力后,季陵靖终于将少年从鬼门关前救回来。
但季陵靖却也累得直接趴在床边睡著了。当他清醒时已是第二天晚上,而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探探少年的鼻息,确定少年的呼吸很均匀后,季陵靖这才放下心,也终于能够仔细端详他的容貌。
黑色乱发油腻纠结,长睫毛、凹陷的双颊,还有沉睡中仍显得十分倔强的面容。
这是个很特别的少年。
在处于那样孤立无援的恶劣环境下,他居然会有那样的表情。
他在面对众人攻击时的神色令人震慑,一个年约十六岁的少年竟会好强到不肯当众晕倒。
“怎么会这样呢?”季陵靖摸摸他的额,心疼地想著。
两天后,少年终于张开眼睛,褐瞳充满疑惑及不信任地环顾四周;当他看到季陵靖时,身子更是几乎弹到床角,整个人散发出浓重的敌意紧盯著季陵靖。
“不怕、不怕,我不会害你的!”季陵靖温和地安抚他。
少年没接腔。
“你受了伤,所以我带你回庙里医治。”他向少年解释著。
他狐疑地看著季陵靖。
“对了,我叫季陵靖,你叫什么名字?”季陵靖又问。
少年仍不语。
他是不会说话吗?抑或是不愿说话?
季陵靖思忖著,轻声道:“无妨。不愿说话就别说,等想说话时再开口吧!”
少年看著他,没摇头亦没点头。
“我现在要帮你换药,我可以靠近你吗?”
季陵靖拿起药碗询问他。
看著他有所动作,少年眼中的敌意又升高了。
“这样吧,我先出去帮你张罗点吃的好了。”
季陵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药碗放在他身旁,起身走出去。
???
午后阳光洒在长廊上,洒落满地金黄。
季陵靖缓缓地走在长廊上,他的头发因著阳光而闪烁著耀眼光芒。
“请问有人在吗?”
季陵靖走进位于长廊末端的厨房,敲了敲厨房的门。
“有有有,这就来了!季大人。”
一个胖和尚笑容可掬地跑出来。虽然他名义上是寺里的和尚,但其实这间庙宇内所有的和尚都是古门堂西方分堂的人;由于季陵靖是总堂派来的,加上他待人亲切,所以众人不但很尊敬他,同时也很喜欢他。
“抱歉打扰了,请问我可以借用厨房吗?我想煮点稀粥给那少年吃。”
“他醒啦?真是上天保佑!季大人的医术真是了得!”
“没什么,我可以借用厨房吗?”
季陵靖并不在意他的恭维,只是又重复一次先前的请求。
“怎能让大人您下厨呢!我来做就好,大人您先坐在门口等一会儿。”
胖和尚不等季陵靖回话,就转身去准备。“很快就好,您等我一下。”
“真是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您客气了,只是举手之劳嘛。”
过了一段时间后,季陵靖捧著一碗粥走回去,当他走到房门前时,霍然听见房里传来打破瓷器的声响。季陵靖停下脚步,他大概猜到发生什么事,但仍假装没事般地推门进入。
只见床上一片凌乱。
少年打翻了药,雪白棉被上浸染了一整片褐色汁液,包扎伤口用的长帕则掉到床上和地上。
少年抿著嘴,窘得满脸通红,正奋力地用裹著帕子的两手捡拾碎片。
季陵靖没发出任何责难,只是给他一个谅解的微笑,与他一同收拾著。
等所有的碎片都捡干净后,季陵靖端起放在桌上的粥问著:“我可不可以喂你吃?”
他慢慢走近少年,“呐,我刚才帮你收碎片,所以你得让我喂你吃饭,作为你的回报喔,来,张开嘴巴。”
黑发少年又退到床角。
两人就这么僵持著。
一个钟头过去了,季陵靖仍然没半点离开房间的意思,他只是捧著碗,无声地站在少年身旁等他张口。
少年最后终于屈服,他缓缓张开嘴巴,让季陵靖喂著。
微风从窗外吹进屋内,拂动了少年的发丝。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两人都没说话,一个默默喂著粥,一个则默默吃著。
???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季陵靖的努力之下,少年的伤渐渐复元,而少年也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不仅不再敌视他,反而开始会跟在他身后,在庙宇内四处走动。
少年仍旧不曾言语,在季陵靖多次走访探听下,只打听到少年是随一群流民来到这里的。他十分沉默,在此地没人知晓他真正的名字,因为他不常说话又不爱搭理人,有几个看他不顺眼的人就常结党欺侮他。而他也不甘示弱,总是奋力反击,但身上原本就带有旧伤的他根本就打不过其他人,于是常常被打到鼻青脸肿,血流满面。
这样的一个少年到底有著什么过去?又是如何养成那样高傲的神态?他有家人吗?
季陵靖站在庙宇中庭凝视著天空,心疼地想著关于少年的一切。
突然,他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衣角。
季陵靖转身一瞧,少年正用担忧的眼光望向他。
“我没事,甭操心。”季陵靖捏捏少年的脸颊逗著他。“来来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被人捏了下脸颊,少年似乎十分惊愕,呆愣著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兄弟?”
“你不想说?”
“对了,那你爹娘叫什么名字?你说给我听好不好?”季陵靖努力地想跟他攀谈,希望他能开口讲话。
“你爹娘过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