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吹了起来,台北已经有着寒意。
翔文只好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先关上了窗,又走回她身边,考虑着要不要把她抱进房里。
依斐一睡着就像条小猪,但如果不小心弄醒这条小猪,她可能会抓狂杀人!
翔文考虑了三十秒,决定让依斐睡在这儿,也算是对她的小小报复!
但总不能让她感冒吧,于是他进去她房里将棉被拿出来,细心地将棉被好好地盖着她的身上。
他发现了刚刚她踢门踢肿的脚指头,翔文蹲了下来,细细地检查了一下,还好没什么伤口,于是他又从医药箱拿了药水,轻轻地帮她推揉了起来。她总是这样莽莽撞撞的,教人无法放心。
擦完药,他将她的脚轻轻地放回棉被里。
他抬眼看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她脸上飘落的发轻轻拂去。轻轻地,他的手指滑过她的眼,她的鼻,来到她的唇。
他轻拂着她的唇,想到刚刚印上了他的印记,他不禁情动。
刚刚的吻,他一点都不后悔,那一吻,就像相机调好了焦距,一切都鲜明确定了起来。
翔文很清楚,他对她的依恋一如从前,不,甚至比从前更深。他在十五岁时,曾经一个人坐了十四个小时的飞机回来台湾,只为了想见她一眼。
如今来到了她的身边,他更无法离开她了。
但依斐对他的心意呢?
她心中对他的印象是停留在十年前,那个在电线杆下哭着的九岁小男孩?还是昨晚在宾馆中,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这一吻是个赌注。
突如其来的赌注,也许将她拉得更近,也或许推得更远……
他又将眼神定回她的唇上。
他摸着她的唇,依斐早已睡沉,此时他若吻她,她也不可能知道。翔文倾身上前,眼看就要吻下去,但到了她的唇边时,他停住了。
她的唇很甜蜜,但翔文不想再吻了。
他不想只在她的背影看着她,在她不知道时偷吻着她。
他要光明正大地吻她!
翔文为她拉好棉被,无声地起身,轻轻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决定了。
第九章
一个突来的力量推了依斐一下,让毫无防备的她滚到沙发下。
她抱着棉被,睡眼蒙胧地醒来。
翔文正站在沙发后面扣着衬衫扣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也真能睡,在沙发上也能睡到早上九点。」
依斐依然抱着棉被,坐在地上,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今天不是星期六,不用上课的吗?」
翔文看着她。「你不是想找那个人去学校解释?我已经找到他了,他说他会直接与校长联系,要我们直接过去学校。」
「啊?」依斐依然一脸迷惑。「谁?你找到了谁?」
「你的小舅,我的『前父』,尹明文先生。」
依斐顿时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翔文挑起眉毛看着她。「你这么惊讶做什么?你昨天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找他吗?」
翔文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他一向动作很快,也许这时候,他人已经在学校了。」
依斐看着翔文喃喃的说:「……你一直都和小舅有联络吗?」
翔文套上帅气的运动外套,一面说着:「他曾在我生日时,寄给我一个包裹,里头有一支卫星电话,信里说,只要我有任何急事,都可以用这电话联络他。」
「所以,你和小舅和好了?」
翔文嘴角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他电话给了我快五年,这是我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他抬眼看了看依斐。「为了你。」
依斐看到翔文的眼神,又赫然想到昨夜的吻。
「等一下,尹翔文,你有和小舅说什么吗?」
翔文看着她。「你希望我说什么?」
「我……」依斐有些慌乱。「说我们只是表姊弟,是因为忘记带钥匙才会去宾馆住的,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呀!」依斐急了。
「昨晚那一吻呢?」
依斐又开始结巴:「那……那只是个意外,只是个玩笑,只是表姊弟之间的一个游戏呀!」
翔文看着依斐,久久不语。
「本来就只是一个意外,不是吗?」依斐再度确定地说着,但她的声音其实有些动摇。
翔文移开了眼神。「那是你的想法。」
「……也是你一定要和小舅说明白的事!」
「你确定要我这样跟他说?」
依斐怔了一下,然后急忙地说:「那当然。」
翔文笑了出来:「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欲盖弥彰吗?」
「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叫我跟他说,我们上宾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后来回家之后接了一个吻,那个吻是一个意外,一个玩笑,一个表姊弟间的游戏。你真的想要我这样跟他说?」
依斐立刻一拳打过去,翔文迅速地闪开。「喂,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是君子?你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依斐继续想追打他。
翔文立刻做出投降状。「好了,别生气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叫他来一趟学校而已,可以了吧。」
依斐停住了手,怀疑地看着他。「真的?」
翔文点头:「真的,我举左手右手左脚右脚发誓可以了吧……」翔文坐在沙发上,做出四脚朝天的姿势,眼睛瞄过时钟,赫然发现已经九点半了。
他跳了起来。「雷依斐,九点半了,快点,你连衣服都还没换,快来不及了!」
依斐立刻冲进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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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明文与校长站起身来,握了手。
「尹先生,十分谢谢您来这一趟,我们校方已经明确了解雷依斐老师和尹翔文同学的亲属关系;不过,他们毕竟到过宾馆这种不良场所,为求学校的公信,我们还是会给予警告处分,但已经不会退学和解职。」
尹明文点点头:「带给贵校麻烦,实在很抱歉,不过,误会能够解开还是很重要的。」
校长陪笑着说:「没错、没错。」
明文自校长室出来,翔文正低着头和依斐讲着话,听到开门的声音,两人都回过头来。
九年不见,明文和翔文都有些不自在。
明文看到翔文已经长得如此高壮,心里又是安慰又是感伤。
他依然很爱翔文,但当初,为了自己无聊的男性自尊,和被心爱女人欺骗的背叛感,让他那一年反覆的情绪爆发,翔文其实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看着翔文冷淡的眼神,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们三人,就这样无言地走到明文的车子旁。
「小舅舅,」结果是依斐先发了言:「谢谢你过来,不然我们这次就完蛋了。」
小舅微笑地看着一向以大而化之著名的外甥女。「下次要小心点,别再忘了带钥匙了。」
依斐点点头,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沉默了许久才冒出一句:「一起吃个饭?」
明文抬头看向翔文,眼里带着盼望。
但翔文把头别开,虽没有拒绝的言语,但有着拒绝的姿态。
明文轻叹了一声,转过头对依斐说:「不,我有工作要忙,就不跟你们吃饭了。」
依斐预期会有这种答案,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他打开了车子,将一个生日蛋糕拿出来,交给伊斐。「今天是翔文的生日,可惜我工作忙不能一起过,所以买一个蛋糕给你们,你就帮翔文庆生吧。」
「啊,今天是翔文的生日,我都忘了。」依斐敲敲自己的头。
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依斐的头。「斐斐,小舅舅最疼的儿子,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闻言,翔文身躯一震,转过头看着明文。
明文没有再说什么,上了车离开。
翔文就看着明文的车逐渐驶离,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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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依斐从冰箱拿出了蛋糕,走到翔文的房门前敲了敲,叫他出来。
「你一个下午都没出来,也饿了吧,出来吃点东西吧。」
翔文一出房门,就看到生日蛋糕放在客厅的桌上。
他沉默,心绪复杂。
「我都忘了你的生日,还好小舅舅记得。」
翔文还是不讲话,依斐鼓励似地拉着他的手,走到了沙发旁。
「来点蜡烛吧!」
翔文不语,只是看着蛋糕。
依斐想让翔文高兴一点。「尹翔文,你有没有看过东京爱情故事?」
「什么?」
「你不知道吧,里头的女主角叫莉香,她帮男主角完治庆祝生日时,一根一根插着蜡烛,然后一年一年细数着完治的人生,我们也来这么做吧!」
依斐点起了第一根蜡烛:「一九八三年,尹翔文出生在仁治医院。」
「你怎么记得我出生在哪个医院?」
「我妈当时陪着小舅很紧张地等在外面呀!」
一讲到小舅,翔文心就一沉,依斐看到翔文变了脸色,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又把第二根、第三根蜡烛都点上了。
「尹翔文三岁了。」
她正想继续说的时候,翔文喃喃的说:「那一年,被一个叫雷依斐的给拉到河里去。结果两人差点淹死,回家后又是一顿好打,还被关在祠堂一晚。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
「我什么时候把你拉到河里去?」依斐楞楞地问。
翔文笑了笑。「你真的忘记了?那时我们去偷了隔壁阿福伯的西瓜,结果你没拿好,掉到河里去,你立刻就把我一起拉到河里去,要拦截那颗西瓜。」
「……」依斐不语,她想起来了,但仍不甘心地瞪了翔文一眼。继续点第四根蜡烛。
翔文看着那第四根蜡烛的光亮了起来。
「那年我第一次逛夜市。一个自称是我表姊的人,因为没抽中小猫,就把我好不容易抽中的小猫给抢走了。用的理由就是:『我是你表姊。』」
「尹翔文,你这个人真的很灰色,只记坏事,不记好事的呀!」依斐嘟了嘟嘴。
依斐继续点上第五根,翔文看着被点燃的蜡烛,继续说着。
「这一年,雷依斐搬到台北,我记得我哭着要跟着你住到这儿来,我爸妈拦着我,说长大才可以。」
依斐看着第五根蜡烛说:「我也在这一年上小学了,我们在南投山里组成的山寨同盟,也变成夏天才有的临时组织。」
依斐插上了第六、第七根蜡烛。
「以后每一年,我都在期待暑假的来临。」翔文转头看着依斐。
依斐微笑:「我也是。」
要点上第八根蜡烛时,依斐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翔文看着依斐停住的动作,知道她也想到了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
许久之后,翔文伸出了手,把依斐手上的打火机拿过来,将第八根蜡烛点上。他的手有点颤抖。「这一年,爸发现了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又点上第九根。「这一年,我爸妈在我生日那天正式宣告离婚,我再也不叫尹翔文,而改名叫丹尼尔。」
依斐有些同情地看着他。
翔文并没有抬起头来,依斐默默不语地看着他。
夜深露重,依斐突然觉得有些寒冷,她站了起身。「你等一下,我突然觉得好冷,我去拿棉被出来。」
依斐进房间里,想将棉被搬出来,想了想,因为要和翔文一起盖,于是她又走到隔壁爸妈房里,拿出双人棉被。
依斐拿着棉被出来,就发现翔文正低着头,双手捧着脸。她再走近,赫然发现,一向不抽菸的翔文居然左手拿着一根菸。
她静静来到他身边。
「你不是每次都骂我会得肺炎?怎么自己还抽?」话语是责备的,但口气却是轻柔且温和的。「而且,你不是早就把我的菸都丢了吗?」
「……我知道你偷藏了好几包,放在厨房柜子的糖罐后面。」
依斐失笑。「你真了解我,我特地找你不在的时候藏的。」
翔文也笑了起来。「那是因为你藏的地方很没创意,我爸以前也喜欢藏在那里……」
突然讲到不愿提的一个人,两方又顿时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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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文默默地,将蜡烛一根一根插上,在插第二十根时,翔文突然说话了。
「今天,我告诉我父亲,在这一次的联络之后,我就会正式断绝与他的父子关系。」
依斐闻言一阵愕然。
「你说什么?!」
翔文转头,看着依斐。因为太过压抑,反而显得沉静,许久,他才缓缓地说:「依斐,你不是总骂我不能体谅我的父母?」
「我只是觉得,父母也是凡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依斐反驳地说。
「那一夜,十年前的生日那一夜,我们在山洞被大人发现后,你就被姑姑姑丈带回台北了。」
「对,我记得我回来时,我一直问他们你的消息,可是爸妈都不肯说。为了这个,还和我爸妈闹了好几天的脾气。」
翔文苦笑。「姑姑姑丈是好人,或许是不想道人是非吧!」
「所以你只知道,我不是我爸的小孩?」
依斐点点头。
「我是我母亲借别人精子所生的小孩。」翔文的声音有些压抑的痛苦。
依斐怔楞。
翔文继续说着:「当时,我父亲非常想要一个孩子,伯父们给我父母很大的压力,他们结婚五年,一直都没能怀孕。我父亲好几次都很沮丧,母亲也很难过,于是她到她的一位医生好朋友那里检查。她一切正常。但我父亲碍于男人的自尊不肯去,于是母亲瞒着父亲,偷偷将父亲的精子送去检查。结果是我父亲的问题。父亲根本生不出孩子。母亲很难过,但不敢告诉他,于是母亲的好友医生建议,利用别人的精子来人工受孕。母亲同意了,于是生下了我。」
依斐惊讶地说不出话,难怪自己爸妈什么都不说。
「可……可是,这样看来,小舅妈没有任何的错啊……」
翔文继续苦笑说:「于理而言,我母亲是没错,但于情而言,她的确是欺骗了我父亲。」
依斐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
翔文继续说着:「母亲生下我之后,父亲非常非常地疼我,但是,因为有一次我出了个小车祸要输血,父亲想输血给我时,居然他的血不能给我。」
「为什么,你和小舅的血型不是一样的吗?」
翔文苦笑:「我母亲可能当初就是想血型一样,我父亲一定不会发现,但我的血型是A型Rh阴性,这是有强大遗传性的。父亲有一点疑心,就做了检查,生日那一天,父亲所接的电话,就是DNA检验所打来的。」
翔文深吸了一口气:「一开始父亲暴怒,根本不听母亲的解释,而后,他知道真相,也许因为心里难以接受,他一下子对我很好,一下子对我很坏很坏,好几次在大雨之中把我赶出家门,但又突然把我抱回去大哭。那三个月,我真的很混乱,也很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