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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月儿圆 page 5 作者:绿淇

  月怜圆睁大眼,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回道:「当然丑啊……一脸的麻子,谁看了不害怕?我自己照镜子都常常吓到呢。」

  「就没吓到我。」莫十五语音闷闷的,不喜欢她如此自贬。

  「……别说这个了,你看,我画的图都乱了……」

  月怜忘了那是自己方才画乱的,她强振精神,不自然地笑着,伸掌把沙地上一片零乱的线条胡乱抹去。

  「别……」见她的手掌在沙地上用力抹着,莫十五直觉地伸手阻止,话还没出口,微糙的大掌就这么把她的小手握进了掌心。

  「你……」月怜全身一跳,被握住的手还来不及挣动,就感觉到他五指缓缓松了开。

  让她的手躺在自己掌心,莫十五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她掌上的沙子,心疼地发现她柔软的掌心上正泛起几道红痕。

  「沙地粗糙磨手,这样会受伤的。」

  他的手掌很大,也很温暖。

  这次,换月怜烧红了耳根。

  第四章

  屋里灯火通明、笙歌缭绕,充斥鼻间的除了酒香菜香脂粉香,还有一丝腐败的味道。

  月怜神色淡然地拧紧了眉。

  「咦?这个端酒的小姑娘……模样儿顶不错嘛。」

  微醺的寻芳客笑弯了眼睛,带着酒气的语音像从石磨中渗出来的豆浆一样涩滞黏腻。

  「子钧兄喝多了,被酒花了眼啦!」

  「小姑娘一脸的麻子,还说她模样儿不错?」

  「说我醉?喂!妳过来!让他们瞧瞧,瞧我醉是没醉!」

  显然是醉了的「子钧兄」不服气地转头叫道。

  「子钧兄这回真杠上啦!」

  「哈哈……可别把小姑娘吓着了。」

  「小姑娘,过来呀!让咱们看看子钧兄是否真的醉了!」

  端着摆满了空酒壶的托盘站在门边走不出去,背对着一厅子轰笑的男客,月怜微微抖着,僵直了背脊。

  「楞什么?过去呀!」听见厅里客人鼓噪,一直守在门外的朱九妈在月怜手臂上捏了一把,催她进去。

  今天厅里时大宴可是难得的好阵仗,城中首富江家大公子明日就要成亲了,友人们今晚在俪人园为他设宴祝贺,厅里十来个座上宾,没有一个不是富家子弟。

  十几株摇钱树种在厅里,哪里得罪得起?这丫头竟背对着客人呆站!

  「瞪什么瞪?妳这般丑,能被丁公子看上可是妳的造化!快进去!」见呼喝不动,朱九妈不客气地伸手抢过月怜手里的托盘,另一只手趁势把她推进厅里。

  「过来呀,走近些……」丁子钧对着她猛摇折扇,招呼她过去。

  「还不过去,作死么?」

  见月怜仍是直直站着,朱九妈低声咒骂,大步上前,鸡爪般干枯的手用力掐住她细瘦的手臂,半拽半拖地拉扯着她前进。

  待走到酩酊的众男客跟前,朱九妈已如翻牌般挂上了满满的笑脸:「哎呀,见笑见笑,这丑丫头脸嫩得紧,妾身教儿无方,爷儿们可千万不要见怪!」

  男客们又是一阵轰笑。

  「无妨无妨,千呼万唤始出来,不也是一种风情?」

  「只少了琵琶遮面!」

  「小姑娘脸蛋不好看,倒是懂得作态……」

  她被欺负了!

  躲在窗外树上的莫十五义愤填膺,只想踹破窗子冲进去痛揍那些烂醉的色胚,哪知身形稍动,却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衣领。

  「嘘。」楼观宇两手扣住莫十五双腕,示意噤声,不让他轻举妄动。

  「他……他们在戏弄她!」莫十五苦挣不开,只能狠狠地瞪着师叔。

  「朱袖也在厅里,我忍耐得住,你就忍耐不住?」

  莫十五眼一翻。什么忍耐不忍耐的?被欺负的又不是朱袖!

  「那不一样……噢!」双腕在一阵剧痛之后突然脱了箝制,莫十五一愣,回眼却对上了楼观宇阴郁的神色。

  楼观宇远远望着朱袖,双手握着拳,目光既温柔又沉痛。那痛,让莫十五一时……一时也跟着痛了起来。

  月怜也正在看着朱袖。

  被涎着脸的客人调戏逗弄、被朱九妈掐住手臂的疼痛,都不是她此刻心中冰凉的理由。

  她不是没有被客人瞧上过,但每次,朱袖都会为她解围。

  不是佯装撒娇吃醋来转移客人的注意力,就是刻意弄翻酒、扯断琴弦,然后以换酒、换琴为由把她支开。

  她一直知道朱袖在维护自己,她知道。她也一直很感激。

  可是现在……

  朱袖坐在江公子身侧,一双素手无心地在琴弦上琤琤抚动,酡红的两颊似醉非醉,一语不发,彷佛没有看见厅中这一出欺凌弱女的闹剧。

  厅中此起彼落的醉语哄然不休。

  「子钧兄,经您一说,细看这小姑娘,她的体态倒还真是我见犹怜啊。」

  「可不是吗?还说我醉!刚才说我醉的,一个个都要罚三大杯。」

  为什么?为什么温柔的朱袖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遭受欺辱?

  她明明看见了……看见朱袖眼中闪着不忍……

  「『荳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腰如弱柳,当真好看得紧……」

  「子钧兄真是眼力通神,小弟甘愿罚这三大杯!」

  轰笑、轰笑,又是轰笑。

  只要随便一个人开口说句话,甚至是咳嗽一声、敲一下桌子、放一个屁,这群喝醉了的人都能如闻仙籁般地拍案跺地,狂笑上老半天。

  五、六只戴着各色戒指的手在她身上指指点点,还有人拿折扇碰她的臀、搔她的腰、拍她的脸。扇尾上,长长的玉坠子摇来晃去。

  「可惜呀可惜,偏偏生了一脸的麻子。」

  又有人起事。

  「是呀!子钧兄,这三杯罚酒我可是不喝的。」

  「偏要你喝!」丁子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月怜左右打量了一下,咕哝道:「麻子嘛……还不简单?」

  他忽地伸手,一把抓住月怜裙角,用力一扯,把她的外裙撕了一块下来。

  月怜似乎听到窗外闷闷地「叩」了一声,眼角好象看到朱袖站起了身子,而朱九妈抓住自己手臂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怕是要瘀血了。

  在众公子的吆喝声中,丁子钧扬手把撕下的那片纱质外裙覆在月怜头上,让垂下的薄纱挡住她面容,只露出一小截尖尖的下巴。

  「瞧!这样不就看不到麻子了吗?」丁子钧笑得咧了嘴,还伸手调移月怜的脸庞,将她摆弄出适合观赏的角度。

  毫无意外的,又是一阵轰笑。

  「好啊!这叫『雾里看花』、『烟笼芍药』可不是更引人遐思吗?」

  「元辅兄,看来你这三大杯罚酒是非喝不可啦!」

  「哈哈哈哈!我喝我喝!小弟今日服了子钧兄!」

  看见厅里热络的气氛和丁公子满意的表情,朱九妈一双老眼亮了起来。

  一直以为收养了这个赔钱货,是她朱九妈叱 风云的一生中最大的失算,哪知这个丑丫头竟然奇货可居,想来之前是朱袖把她藏得太好了。

  瞧丁公子多着迷地看着月怜的身子,要是不懂得趁机推销吹捧、赚它一笔,她就不叫朱九妈!

  思及至此,朱九妈当下满脸堆欢,刻意拔高了音调对丁子钧笑道:

  「丁公子真是好眼光,您知道吗?这丫头虽然别扭了点,但可还是冰清玉洁的,没破过……」

  啪!啪!啪!

  连着几声闷响,厅里众人只觉劲风刮面,数盏油灯在转眼间一一灭去,大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怎、怎么回事?」

  「好怪的风……邪、邪门啊!」

  「贵客别慌!待妾身差人再点起来……哎哟!来人!递火来啊!」

  朱九妈的声音在跌跌撞撞中往门口移动。

  「妈妈!火在这儿……哎呀!」

  从门外匆匆端着油灯进来的丫鬟跟朱九妈在门口撞个正着,油灯「噗」地一声掉在长毛地毯上,油浸着地毯,火焰随即熊熊燃烧起来。

  「怎么回事?」看着火光顿起,大厅陷入另一片混乱之中。

  「起、起、起火了!」满是皱纹的嘴唇溢出细微的惨呼,十二年前那场大火记忆犹新,一看到火苗窜起,纵是火势仍小,朱九妈仍是一下子没了主意,老脸惨白的呆在原地抖个不停。

  醉成一团的客人们也只能睁着朦胧的醉眼,高一声低一声的大叫着,没有一个人采取任何有助益的行动。

  厅里唯一既没醉也没吓着的朱袖站了起来,大声朝门口叫道:「快来人!厅里着火了!」

  就着火光,月怜楞楞地看着厅里众人忙乱的样子,耳朵似乎又听到窗外有人在喊痛……然后是很耳熟的少年声音,急急地,穿过一片嘈杂向着自己来……

  「小麻姑娘,妳没事吧?」

  「咦?」她迟钝地转头,只觉手臂一紧,身子被拉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别怕,没事了。」

  热热的吐息贴在耳侧,他抱着她跃出窗外。

  他又叫她小麻姑娘了,可恶。

  别怕?她又没在怕……

  「啪喇」一声,似乎是窗子被用力踢开了。

  好象听到楼公子难得失控的叫骂声。

  清凉的夜风呼呼扑在面上,把她头上那块被人撕破的裙角吹飞了。

  靠在莫十五的宽肩上,隔着一层衣衫,鼻中闻到的是他身上略带阳光的气味,脸颊感受到的是真实的体肤温度。霎时间,海般深的委屈和无比的心安,一齐涌上了月怜胸口。

  好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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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纵跃,莫十五在一座废弃宅院的屋顶上停了下来。

  「妳不会怕高吧?在这里休息,好不好?风……风很凉。」

  他轻轻把月怜放下,却发现她低垂着头,小手正揪着他胸前的衣衫。莫十五见状登时脸红,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里半是无措半是高兴,尴尬极了。

  「你会武功?我第一次看人显武功,原来是这般……」

  月怜抬起头朝他一笑,圆眼微弯,两颗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见到她的眼泪,莫十五一下子慌了手脚,连忙把她放下,伸袖为她拭泪。笨手笨脚抹了一阵,却懊恼地发现她眼中泪水像决堤似的愈掉愈多。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我是第一次站在这样高的地方呢。」

  她又开口说话,唇角眼角都在笑,眼泪却也没有停。

  「别说了……也、也别哭啦……」笨拙的衣袖一直在她小脸上游移。

  「嗯。」月怜吸了吸鼻子:「我不哭,你别抹了,脸会痛。」

  「喔……」莫十五僵硬地放下手,这才发现自己肩头衣服湿了一小片。

  月怜小心翼翼地在屋顶上坐下,莫十五跟着弯下身子,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一瞥眼,看见她被撕缺了一块的裙角,胸口一下子闷饱了难泄的怒气。

  「灯是你打熄的,对不对?」她转头问他。

  「对。」他闷闷答。

  「为什么?」她大眼眨呀眨,泪光仍莹然。

  「那些人欺负妳,我看不下去。」莫十五皱起眉,怒气直欲溢出。「为什么朱袖不帮妳?」连师叔都不让他冲进去揍人。

  月怜摇了摇头。「她一直在帮我。自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一直帮助我。在园里,只要她在,她从不让客人碰我……」

  「可是刚才……」

  月怜又摇了摇头,缓慢道:「其实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朱袖护我护得再密,也总有顾不到我的时候。只是,我一直以为她帮我是天经地义的事,从没想到她也有为难、也有顾虑。直到刚才……刚才那人撕了我裙角,我看到朱袖站起来,却被那个江公子抱住了腰,没办法挣开,那时,我才知道……」

  说到这里,她眼中又滚出泪珠,莫十五慌慌张张地献上衣袖。

  任他小心翼翼地拭着她的眼泪,她唇间吐出的字句夹着哽咽:

  「那时我才知道,朱袖她比我还需要帮助……我……我一直在拖累她,仗着她护我……不肯自己作任何打算……」

  旧泪拭去,新泪又出。莫十五用衣袖捧在她脸侧,心疼又无奈地看着一颗颗眼泪自她颊边滑落,滚到衣袖上,融进一片泪渍之中。

  月怜咬唇:「我很自私……不肯离开她,让她不能安心。她一定是没法可想了,才会用这种方法让我知道……就算是她,也不能保我一辈子……我不能一直依赖她……」

  莫十五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朱袖她也身不由己。我师父说过,要找靠山,也得找个不会倒的。」像他之类的,嗯嗯,而且他也很乐意。

  她止住了泪,轻轻从他的衣袖中别开脸,盯着自己的脚尖儿,挤出一抹苦笑:「你师父说话真有趣。」找靠山要找个不会倒的?

  「我……我师父她人很好,她说男孩子要用打的,女孩儿要用疼的,」莫十五搓搓沾满泪水的衣袖,忐忑道:「妳如果跟我一起回去,她绝对不会欺负妳的。」

  「……真的?」她望向他。

  「当然是真的!」莫十五连连点头:「我们一路上会经过好多地方,都是妳没有去过的,很好玩的地方……」她专注的眼光让他失了神,讲没两句话,竟然就词穷了。

  「像什么地方?你来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呃……像……那个……在南京时,我路过的一个县城好热闹,街上有菊花晚会,还有女扮男装的宫差。」他回忆着,县城的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来。

  「是上元县的菊宴?」月怜猜道。

  「对!上元县!」管它上元中元下元,反正她说的都对。「我还曾路过一个小小的山边村落,不过几十户人家,居然也设了县,那里的知县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跟村童捡石子打水飘儿,输了就给他们当马骑……」

  「骗人的吧?知县耶?」给村童当马骑?

  「是真的!」他抬手作发誓貌:「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再去那里看看,他一定也还是整天醉醺醺的。妳如果打水飘儿赢了他,也可以骑在他背上!」

  「真的吗--」她把话音拖得长长的,自己却没察觉。

  「还有……」莫十五搔了搔头:「我师父很会做包子,素包、肉包、豆沙包,都做得很好吃,妳尝了一定会喜欢的!呃嗯……还有……」

  「嗯,还有。」月怜心头暖暖的,发现自己正在享受他那笨拙的说服。

  「总、总之,」他局促地清了清喉咙,假装在看月亮,一边偷偷瞄她:「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如果妳想念朱袖,我一定会陪妳回来看她的。而且外面花花世界真的很好玩,像我这次出来找玉八卦,一路上就玩得不亦乐乎。来到扬州看到城门时,心里真觉得就这么到了扬州实在太可惜,差点想转身折回去,再沿路玩上七八遍。」

  听到这里,月怜终于忍不住破涕微笑。

  见她笑意盎然的面上仍有泪痕,莫十五再次伸袖,轻擦她脸上残余的水渍。抹了两下,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虽说今天是十六,月光还顶亮,但小麻姑娘的脸……特、特别白啊……

  「咦?」他发出轻噫声。

  「嗯?」她疑惑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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