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无意对着大门之外,悠然道,“陆浅羽,今夜我们众人都是不醉无休,你可敢收起那桃花瘴,进来将我们这些大醉之人尽戮?”
又是一阵大笑喝采之声。
陆浅羽长身立在桃花瘴外的青石板路之上,闻言啪的收起折扇,面色一沉,却是无话可答。
没有教主的命令,他的确不敢。
对教中规矩,秋无意知道的清清楚楚,如此说话,自然是在故意苍流教下属面前驳他的面子。
眼角余光扫去之处,身旁的几位分坛主虽然依旧站的笔直,但神色却都是古怪的很。
陆浅羽的手指紧紧捏住扇骨,暗自冷声道,“秋无意,秋左使,你很好。咱们等着瞧罢,看你笑到几时。”
※ ※ ※ ※
酒是好酒。陈年的竹叶青一启封便传出醇厚的浓香来。
夜是好夜。明月挂在树梢,枝叶被微风吹着沙沙的响,显得夜色更静。
如此好酒好夜,萧初阳已经醉了。
他忽然拉住了秋无意的手,道,“大哥对不起你。”
秋无意的酒量比萧初阳好一些,虽然已经喝到有点头晕目眩,神智却还清醒。
于是他开口问道,“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萧初阳道,“我把雪儿送回洛阳,鸿熙走的时候也未拦他,却单单把你留在这是非之地,我岂不是对不起你了?”
秋无意默然。
萧初阳却又喝了一大口,醉眼朦胧的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下来?”
秋无意笑道,“自然是因为我是武林同盟中人了。”
萧初阳摇摇手,语气含混的道,“你这个同盟中人的身份不也是我硬安上的?雪儿想进同盟,我不让她进,鸿熙不想进,我也不强求他,我却只要你进同盟,你道为何?”
秋无意便问,“为何?”
萧初阳端详了他半天,忽然神秘的一笑,“佛曰:不可说。”
秋无意一呆,苦笑道,“大哥,你真的醉了。”
萧初阳蓦然大笑道,“醉了?醉的好,一醉解千愁!全楼上下百多号人,这五十坛酒又能撑几日?若酒也喝完了,援手尚未至,我们竟真的生生渴死在这江南水乡么!”
笑声未绝,又灌了一大口酒下去。
然后他拉住了秋无意的手,直直盯着他,认真的道,“大哥错了。大哥不该留你下来,让你陪我一起受这份活罪。看你的嘴唇,原先那么丰润,这几日竟然干得裂开口子了……”
萧初阳微皱着眉,喃喃低声说着,抬起修长的右手来,拇指轻轻拂上秋无意的唇边。
下个瞬间,他居然仆的倒在桌上睡了过去。
秋无意盯着醉倒的萧初阳看了半天,叹了口气,摇晃着站起来扶起他走了两步,想了想又晃回来拿起那壶剩下一半的酒,再勉强半拖着他回房间。
秋无意也是醉了,竟没有想到把萧初阳送回他自己的房间,而是带着他回到了九宵阁,把他扔在了自己的床上。
然后他看着那张被占据的床,愣了半天,才想起来把萧初阳往里面挪挪,自己靠在外面,拿起那半壶美酒,又喝下去一半。
冷酒入腹,拥挤混乱的大脑竟变得清醒些了。望望旁边毫无防备沉睡着的萧初阳,他想起了那日陆浅羽悄悄塞过来的那张纸团来。
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搭上萧初阳的脖项,沉稳均匀的脉搏跳动从指尖处传来。
只要这么用力按下去……
薄薄的月色自窗户的纱笼隔拦里漏进来,清冷的光辉恰好照在沉睡中的萧初阳身上。
即使是睡梦中,萧初阳的眉头也是微微皱起的。
秋无意靠在床边,静静看着他。
这张俊雅的面容他自十三岁起,已看了十年。这十年间,他亲眼见得这个人是如何从一个温柔腼腆的大男孩,逐渐成为盛名鼎鼎的初阳公子,再成为一手掌控着武林同盟的萧盟主。
然而,自何时起,这个人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头的忧虑却是越来越多了?
酒入愁肠愁更长。
今夜醉倒他的,是酒,还是愁?
下一刻,秋无意的手轻轻抚过萧初阳的眉头,抚平了那些微微皱起的地方。现在的他,看起来睡的安稳一些了。
秋无意默默注视着萧初阳平静的睡颜,心中浮起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另一双黝黑深邃的眼眸。
那个人平日的眉头也是会这样微微皱起,却不知他睡着时,神情会变得平静些么?
秋无意愣愣出神想了一会,忽然垂下了眼,有些自嘲的笑了一声。
记忆中,向来只有他自己在那个人的怀中睡着,却从未见过那人睡着后的样子。
他心中有点烦躁,一仰头将剩下的酒全数喝完,不久酒意上涌,却也醉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第七章
时值正午,半空中骄阳似火。
通往金陵的官道上,远远有数十骑飞驰而来,激起身后漫天尘土,过路的行人纷纷躲避不迭。
一道弯转过去,路边出现了一家小小的酒肆。
这实在是个普普通通的路边小店,竹制的篱笆,飘荡的酒幡旗帜,看起来和其它的酒肆并无二致。若说唯一的区别,便是那褪色的酒幡上,绣了一片精致的枫叶。
飞驰而来的数十骑人马,便齐齐停在这普普通通的小店之外。
众人翻身下马,鱼贯进入小店之内。刚刚坐定,店掌柜就已经迎了出来。
落座的数十人中,有老有少,偏偏这个店掌柜只看了一眼,就向其中一个懒洋洋靠坐在墙边的年轻人笔直走过去。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个看起来已经四十出头的店掌柜,居然对着年轻人行了个礼,恭声道,“老板,你来了。”
原来这个掌柜的,居然还不是这家酒肆的真正主人。
仔细望去,这个懒散坐着的年轻大老板,却不正是纪鸿熙?
纪鸿熙掏出汗巾,擦擦额头的汗珠,微笑着问道,“周掌柜,最近城内风声如何?”
周掌柜迟疑了一下,悄悄附耳过去说了几句,纪鸿熙脸上的笑容渐渐不见了。
他盯着周掌柜,目中寒意一闪而过,“情势当真如此严重?”
周掌柜苦笑道,“自从那血书告示贴出来三日之后,金陵城就被封锁的严严实实,连个苍蝇都飞不出来。我们曾听到一种说法,道是苍流教在城里大开杀戒,尸体堆的满街满巷都是,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纪鸿熙心顿时一沉,追问道,“那城内的武林同盟和枫叶山庄有没有什么动向?”
周掌柜摇了摇头,“毫无动静。”
纪鸿熙沉默片刻,勉强笑道,“辛苦你了。”
脸上虽然在笑着,但思及困在城中的家人朋友,笑容比起平时来,却是黯淡了不少。
眼见周掌柜退下的时候,耳边忽然轻轻飘过来一句话,“你明明担心的想哭,偏还装出副笑脸来,看起来真是虚伪的要死。”
这句话不必看就知道是谁说的。纪鸿熙叹道,“薛凝薛大小姐,男女授受不亲,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离我那么近说话?”
薛凝哼了一声,反倒更凑近了一点,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那是你的福气。”
纪鸿熙无奈之下,抬眼向四周坐了满桌子的人求助的看过去。
四川唐门的家主唐大先生就坐在他对面,此刻干咳了两声,道,“我出去走走。”然后他居然真的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纪鸿熙暗骂了一句,恳切的目光又对上坐在左手位的神剑门门主龙意行。
龙意行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道,“诸位,虽然少林、武当以及其它各门派还有大半的援手尚未到来,不过我们这些先到之人不妨去外面先行商议商议对策,如何?”
这个提议一呼百应。于是满满一屋子的人,顿时就只剩下纪鸿熙和薛凝两个。
纪鸿熙怔了半晌,尴尬的摸摸鼻子,对薛凝道,“我也出去和他们一起商议……”说罢立刻逃也似的冲出门去,暗自悻悻道,“一直听说薛神医的女儿温柔婉约,真见了这傲慢刻薄的丫头才知道,江湖上的传言简直都是放屁!”
坐在原地的薛凝对着空荡荡的房屋轻哼了一声,满脸的嗔怒神情忽然都淡了去。
如果有人注意的话,现在坐着的这个人的神色,和方才的表现明显的不同了。
素长的手轻轻按住心口,那里的旧伤此刻隐隐作痛,令人忍不住又想起那个寒冷朦胧的夜晚,那无奈的一剑,还有那个舍命把自己背出城去的身影……
望着桌面出神半晌,他在心底默默道,“无意,几个月不见,不知你现在如何?”
※ ※ ※ ※
城外人众虽然对城内形势做出种种猜测,却再也料想不到烟雨楼此刻是何等惨状。
厨房里虽然存有大量米粮,没有水,却又如何做成饭?早几日窖存美酒还没有喝尽的时候,厨子以酒为水,还能勉强做出半生的米饭来供烟雨楼众果腹,但这两天却是连酒也没有了。
俗语有云:五月梅子雨。偏偏今年江南一带遇到空梅天气,日日都是晴空万里,一整日曝晒下来,地上都几乎冒出丝丝热气,更莫奢求天上会降下一滴雨来。
秋无意自清晨起,便觉得喉咙干涩无比,说不出的难受。此时望望窗外,一轮烈日当头,今日只怕又是降雨无望了,心里不由暗自叹息。
看看时辰已到,他站起身来,穿过重重走廊,来到后院。当值的青城弟子李建凭已经候在水井那里,面容上却满是惨淡之色。
秋无意看了看李建凭的脸色,道,“水中还是有毒么?”一边取出银针在新打出的清水中搅了几下。
银针取出时,浸入水中的尖端已经变得漆黑一片。
李建凭不答,却只顾盯着那桶井水发楞。
清冽的井水被银针一搅之下,水波荡漾,泛起细碎的粼粼波光。
只看了一眼,李建凭的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他无意识舔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满脑中都幻想着冰冷的井水润过干渴冒烟的喉咙时,那清凉甘美的感觉。
喝下去……喝下去……
仿佛被下了魔咒似的,李建凭一步一步走近桶边,颤抖着用双手捧起一掊清水,缓缓向嘴边送去——
干渴的嘴唇正要碰到水的前一刻,秋无意清冷的声音在身边蓦然响起,逐字逐顿的道,
“饮、鸩、止、渴。”
李建凭全身巨震,手一抖,清水全部洒落在地面上。
他忽然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秋无意冷冷看着他,道,“哭什么?当初你留下来,难道还没有为武林正义而死的准备么?”
李建凭霍的抬起头来,大声道,“有!当然有!如果魔教杀过来,我李建凭一定第一个冲出去,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他注视着秋无意的目光中蕴满了绝望哀恸,“可是现在我们算什么?枉自练了十几年的武功,现在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天天半死不活的熬日子,等着老天爷恩赐点雨,等着外面救援快来,谁也不知道自己明天是不是就会渴死饿死了……”
说着说着,李建凭的眼中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凄然道,“昨日兄弟们又饥又渴,已经连最后十几头敖犬都尽数杀了,不仅吃光了肉,连血都喝的干干净净,如今烟雨楼中除了这几百号人之外再无别的活物,接下去的日子却如何熬过去?”
秋无意轻叹了一声,拍了拍李建凭的肩膀,道,“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
说罢,他悄然转身而去,只留下李建凭怔怔立在原处。
秋无意回到九霄阁,慢慢在靠窗的案几前坐下来。
刚才那句话,他不是说给李建凭听,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几日,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像个闹剧。被困在里面的是武林同盟盟众,围在外面的是苍流教教徒,他身为苍流教的护法左使,如今却和同盟中人一起被困在烟雨楼中,若是最后还一起渴死在里面,岂不是讽刺无比?
阳光下,秋无意细细凝视着自己手上失去光泽的干燥皮肤,觉得心头有点发苦。
不错,现在他还活着。
这次的任务,难道竟要他用性命去换么?
烟雨楼中如今也不会有什么事务了,秋无意坐在那里怔怔出神,不知不觉间,居然由午后直坐到夜晚。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萧初阳悄然推门进来,抬眼便看见秋无意一身素衣坐在临窗处,全身笼罩在淡淡的月色之中,清秀出尘的面容含着几分忧思,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轻咳一声。“这么暗了,怎么还不掌灯?”
秋无意蓦然惊醒过来,低声唤了句“大哥”,便不说话了。
萧初阳走近过去,见窗外一轮明月皎洁如玉,竟无半点云层遮住月色,不由苦笑道,“明天想必又是个晴日。”
秋无意转过去看了眼天色,默然半晌,道,“我去点灯。”说着便站起身来。
只向前走了一小步,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双手急忙去撑后面的桌子,不料手上无力,这一下居然没撑住,身子顿时不由自主的软倒了下去。
萧初阳大惊,赶上去将秋无意倒下的身体接住,再仔细查看过去,他苍白的脸上双目紧闭,竟然是晕了过去。
萧初阳暗自叹了一声,将秋无意抱起,小心的放在床上,自己坐在床沿边,静静守着。
过了不久,秋无意的长睫微微颤动,睁开双眼,正对上萧初阳担忧的眼眸。
萧初阳叹道,“你身上重伤初愈,还没有好好将养几日,便被困在烟雨楼中断绝水粮,加上这几日操劳忧思,只怕身体已经到达极限了……唉,这几日你就不要四处乱走了,专心养好身体才是正理。”
秋无意苦笑道,“如此情形之下,还能养的好身体么?”
萧初阳怔了半晌,苦涩的道,“还是我不好。若我把雪儿送走的时候,连你也送走就——”
话未说完,秋无意已经笑了笑,打断他道,“大哥今日怎么这么罗嗦,大不了我们兄弟死在一起便是了。”
萧初阳深深注视了他片刻,低声却坚定的道,“坚持住,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突然一拍额头,笑道,“对了,昨日他们杀了敖犬,全楼上下每人都分了一份。你昨日嫌鲜血腥气不肯喝,今日我却一定要逼你喝下去。”
秋无意微微一笑,无奈道,“不用逼了,我喝便是。”
萧初阳松了口气,笑道,“你的那份还在我这里,我这就去拿。”
过了不久,他果然拿进一个盛满鲜血的碗跨进门来,然后坐在床边,一口口的喂秋无意喝了。
秋无意一碗鲜血入腹,喉咙处火烧火燎的刺痛感好了些,皱眉道,“好腥气,喝了想吐。”
萧初阳莞尔道,“果然还是缺水,看你一碗血喝下去,人就精神多了。我那里还有一点,即使你想吐,明天也要让你再继续喝。”
望望外面天色已经不早,萧初阳陪秋无意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