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非叹气,“是是是,关大少爷您说得是。”转头无奈的仰天长嗟,“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关小开瞪了他几眼,见他走路的身形有些摇晃,还是走过去扶住他,昂着头走进了客栈里,对店小二喝道,“要一间上好的客房,再送桶热水进去。”
店小二忙不迭的应了,陪着笑脸问道,“请问两位爷要用些什么饭食?小店的招牌名菜是西湖醋鱼,此外还有东坡肉,八宝豆腐,蜜汁肉脯……”
见关小开满脸不耐之色,小二的神色越发恭敬客气了,小心问道,“爷都看不上眼的话,请随意点菜,只要杭州城内找得着的,小店一定能采办来……”
关小开更不耐烦的挥挥手,“两个馒头。”
“呃?”店小二的笑容一僵。
“两个馒头,再加两碗白水,马上送到客房里去。” 关小开从怀里摸出个钱袋抛到银柜上,摆摆手道,“不用找了。”
随即扶着雁非大摇大摆的走进后院去。
雁非回头看看店小二打开钱袋后难看的脸色,小声问道,“小开,里面有多少钱?”
关小开道,“六个铜板。四个是饭钱,两个是打赏的,附送钱袋一个。”
雁非苦笑道,“你还真是大方。”
关小开哼了一声,“关家的人向来大方。”
雁非追问道,“那你身上还有多少钱袋?一个,两个,还是三个?”
关小开很干脆的回答,“没了。”
“……难道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点钱了?”
“嗯。”
“那今天的房钱怎么办?”
“……”
两个人互视半晌,沉默。
安静了很久之后,雁非开口了,“两个轮子的马车虽然不太稳,还是能赶路的,对不对?”
关小开叹气,“好像是的。”
“那……好吧。”雁非无奈道,“小开,等下你再去拆个轱辘卖了罢……”
※ ※ ※ ※ ※
不消片刻,热水送上来了。
雁非装作没看见店小二退出房间前黑成锅底的脸色,慢条斯理的解开衣衫,全身都泡进热腾腾的澡桶里,闭着眼睛唤道,
“小开,帮我把毛巾递过来。”
“好。”
“小开,水有点冷了,帮我加点热水。”
“好。”
“小开,我的手够不着,帮我擦背。”
“……好。”
“小开,水里有血腥味,帮我去采点花瓣来洒在水里。菊花,桂花都可以。”
关小开瞪了他半天,猛地把毛巾往水里一丢,转身提起半壶烧开的热水全倒进木桶里。
雁非大叫一声,湿淋淋的自木桶中跳出来,“你干什么?”
关小开抱着胸冷笑,“使唤本少爷的感觉不错罢。要不要再试试?”
雁非叹着气往床上一倒,“我可是伤患。”
“喂喂,”关小开冲过去把他揪起来,丢过一条毛巾,“把身上擦擦干,这张床是两个人睡的,被你弄湿了我怎么睡觉?”
雁非不甘不愿的动动身体半坐起来,忽然闷哼一声,又倒了下去。
“伤口又迸开了?”关小开皱起眉头,过去粗略的检视了几下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坐到床边熟练的把缠在雁非身上的绷带解开,边上药边皱着眉道,“大雁,和你待久了,别的没学会,逃命和治伤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了。”
雁非倚在床头懒洋洋的回道,“这是护身法宝,多学点总没错。”
关小开哼道,“话是没错,不过像你这样成天惹事的倒也不多见。那个苍鹰堡在江湖上多大的名头,你居然也敢拔它的毛?”
雁非眼睛里透出狡黠之色,笑道,“就是找这样的大户拔毛才过瘾嘛。寻常人家哪里能一次拔出十万两银子来?”
关小开冷笑着用力一勒绷带,满意的听到哀哀痛叫声,嗤声道,“原来所有的麻烦都是自找的。”
雁非痛得不住的吸气,半天才缓过来,苦笑道,“就算以前的麻烦都是自找的,这次可绝对不是我惹事。若是早知道雇主是苍子夜,就算给我一百万两银子我也不会接这笔委托。”
关小开摇头叹气,“你的对头还是真多……对了。”他忽然一拍手,道,“现在正好缺钱,你不是吞了苍鹰堡十万两银子吗,还不拿点出来用?”
雁非笑道,“用掉了。”
关小开呆住,“十万两全都用掉了?一百两都不剩?”
雁非不好意思的抓抓头,“一两都没剩下。”
关小开象看怪物似的死盯着雁非看了半晌,无力的垂下头,喃喃道,“十万两,这么快就没了……怪不得你成天要到处拔毛……”
他突然扑过去抓住雁非的肩膀拼命的摇,“说!你到底是怎么用的?”
“痛痛痛痛痛! ” 雁非迭声哀叫个不停,“我的伤……”
关小开突然记起来这是个重伤患,急忙松了手,拿起绷带继续包扎伤口。
细雨绵密的打在屋檐上,沙沙的轻响。关小开垂着头利落的把扎好的绷带打了个结,拍拍手笑道,“大功告成!”
抬起头时,却见雁非正静静凝视着他,不知道已看了多久。向来只带着调笑色彩的眼眸中此刻却闪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只觉得亮的慑人。
关小开疑惑的摸摸自己的脸,“大雁,你盯着我看什么?”
雁非收回了目光,心事重重的道,“看着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关小开讶道,“什么事?”
“很重要的事啊!” 雁非勉强坐起来,拉过关小开的手,羞涩的道,“小开,刚才我们肌肤相亲,人家的名节已经毁了。今后人家就从了你了,生是关家的人,死是关家的鬼,人家……人家以后非你不嫁……”
关小开浑身寒毛都炸起来,像被蛇咬似的猛甩开雁非的手,飞快的向后连跳几大步退得远远的。惊魂未定的再看时,雁非已经大笑着倒在床上,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关小开呆了呆,想要扑过去痛扁他一顿,又忌惮他身上的伤口,又气又恼,最后恨恨的一跺脚,“雁非,你这头猪! ”
气冲冲的摔门冲了出去。
雁非又笑了一阵,慢慢收了笑容,望着大开的房门出了会神,再看看自己被甩开的手,低低的叹了口气。
本以为他不到天黑是不会消气的,没想到只过了半个时辰,关小开居然就满脸喜色的回来了,手里还提了大包银子。
雁非怔了怔,喜出望外的大叫道,“一个轱辘居然卖了这么多钱?”
“做梦!”关小开哼道,“那个车行的杨扒皮真他妈的的名不虚传,再好的东西都被他贬的一钱不值。”
雁非惊讶的指着那包银子,“那这么多是哪里来的?”
关小开耸耸肩道,“当然是我把那辆车全卖了。”
雁非重重呻吟一声,顿时无力的倒了下去,躺在床上心痛不已,“那辆马车是我最后的一点资产了,你卖光了它我以后靠什么活啊~~~~”
他奋力爬起来,打开包裹来回数了三遍里面的银子,顿时又惨叫一声,颤抖的手指笔直指向关小开,
“我在京城花了三百两银子买来的车啊,你、你难道卖的时候就不心疼吗?”
关小开嘿嘿笑了几声,悠哉游哉的道,“卖的是你的车,我心疼什么?能让大名鼎鼎的拔毛雁自己也掉一次毛,难得啊!”
雁非无语,捧着那五十两银子欲哭无泪。
“对了。” 关小开忽然想起一事,道,“刚才我在街上打听了一下,朱老爷子的寿辰就在明天。我们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雁非叹气,“还问什么,你大老远的把我拉到杭州来,不就是为了凑这个热闹的么?”
关小开哼道,“这个热闹可不一般。武林名耆朱开南要趁寿辰金盆洗手,各门各派的都派了人前来观礼,我当然要去认认脸了。现在跟你说,只不过是因为还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举起两根手指,“入场观礼的费用,每个人二十两银子。”
雁非捧着那包银子,喃喃道,“这就是说,到了明天,我们两个人的全部家当就只有十两银子了?”
关小开拍拍他的肩头,同情的道,“大雁,多看两眼罢。到了明天剩下的十两银子还要交房钱。”
雁非思考了一阵,小声的问他,“不如我们趁夜逃走好不好?”
回答斩钉截铁,“不行!我们关家的人怎么可以做这种白吃白住违背良心的事!”
“……那你私自卖光了我的马车,怎么就不违背良心了?”
关小开阴森森的笑,“要不是你交不出苍家的十万两银子,被他们在后面一路追杀,我们会混到这么惨?”
“……”
“说来倒也奇怪,那个姓苍的似乎从开始就吃定你还不出钱似的,难道你的对头都知道你花钱的本事超级厉害么?”
“大概吧。谁知道他怎么想的?” 雁非懒懒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的道,“我要睡了。”
居然真的倒头睡了下去。关小开叫了几声,见雁飞不理自己,也只得用力把他推到床的另外半边,百无聊赖的跟着睡了。
夜深了。
四周一片静谧,只有打更的梆子声远远的偶尔响起,在空旷的街道上慨叹似的回荡着。
耳边响起的是平稳的呼吸声。关小开早已睡得熟了。
雁非不知何时悄然睁开眼睛,静静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纯真睡脸。
睡着的时候显得安静多了,每次睁开眼睛之后,十次倒有八次是瞪着自己的。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吊起眼睛瞪人时的表情有多可爱。
挺翘的鼻子,遇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不自觉的皱起来,让人忍不住想去捏捏。
红润的嘴唇里从来就吐不出什么好话,但不知怎的,就算是斗嘴的时候心情也好得很。想起他每次气到不行了就跺脚大骂“你是猪”的那副别扭神情,仿佛有种愉悦会从内心深处发散出来。
雁非忍不住笑了。居然会如此的喜欢上一个人,还是个男孩子,只怕自己早几年也难以想象的罢。
朦胧的光线照在关小开融合着稚气和成熟的脸庞上,十九岁的少年在睡梦中更像个大孩子。
雁非撑起身子,悄然注视着。红润的嘴唇在睡梦中半张着,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呃……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关小开在梦中咧开嘴嘿嘿的笑,然后一线银丝从嘴角处流下来。
这小子……居然做梦也会流口水!
雁非又好气又好笑,从外衫里摸出一帕方巾来,在他的嘴角处仔细抹拭干净。
手指刚碰到嘴角的时候,关小开闭着眼睛忽然翻了个身,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好面对面的窝在雁非怀里。
雁非心猛得一跳,拿着方巾的手顿住。
恬静秀美的容颜就在眼前,睡得毫无防备,让人移不动视线。
手指不自觉的在润泽的嘴唇上摩挲着,人也像着了魔似的慢慢俯下身体,一点一点的凑近……
嘴唇轻轻的触到同样湿热的嘴唇,乍触即分。雁非半撑着身体,神情复杂的望着沉睡中的关小开,轻叹一声,翻身下床,轻手轻脚的走出门去。
后院有一口井。雁非提起一桶井水,劈头浇了下去。
正是寒暖交替的天气,夜里被冷风一吹,湿透的全身冻得直哆嗦,但心头翻腾的火热欲望终於算是压下去了。
对着自己在井中的倒影苦笑几声,雁非按住伤口往回挪了几步,忽然顿住。向来懒散的目光瞬间变得犀利无比,直视庭院深处。
零碎的树影下静静立着一个人。 衣袂苍白胜雪,神色冷漠如冰。
如此人物,除了苍鹰堡的少主苍子夜,不作第二人想。
雁非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原来你也来了。朱老爷子的面子当真大得很。”
苍子夜同样笑了笑,“朱开南的面子再大,却还奈何不了我。我来这里的目的你清楚的很。”
“笑话,你的目的为什么我会清楚?” 雁非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没空听你卖关子。这院子不是我的,你爱站在这里吹冷风就请尽管站罢,恕我可不奉陪了。”嘴里说着,脚下就往屋子里走去。
苍子夜悄然立在原地,沉默着盯着雁非很久,轻声道,“这些天,你和关家的少爷相处似乎不错?”
雁非背对着他走得不紧不慢,微笑着回答,“能和心仪之人日夜相伴,甘甜如怡。”
“是么?”
望着雁非湿透的身影,苍子夜的眼瞳中渐渐浮起一丝讥诮之意。“小非,每夜浇冷水的滋味不好受罢?”
清冷的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雁非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走着,脸上不知何时已没有任何笑容,冷冷道,“个中滋味如何,不劳尊驾费心。”
※ ※ ※ ※ ※
晨曦的光线照耀在纸窗上,雁非睡得正熟,只觉得身上忽然冻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去抓被子,伸手却抓了个空。
多天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本能的一闪,闭着眼睛从床上跳下来。 果不其然,下个瞬间只听哗啦水响,床上已经成了水淹泽国。
关小开左手提着被子,右手里提了个空盆,对赤脚站在地上发呆的雁非冷笑,“算你今天躲得快。”
雁非揉揉惺忪的睡眼,无奈道,“大少爷,弄湿了身体还要再换绷带,您就行行好让我一天少换几次罢,痛啊。”
关小开哼道,“晚上睡,白天还睡,睡得像头死猪似的,不这样能叫得醒你?”伸手把衣服丢过去,“快点穿起来,朱老爷子的群英山庄离这里还远的很呢。”
雁非慢吞吞的穿起衣服,叹气道,“是是。本来地方就不近,偏偏现在连马车都没有了,还得走过去……”
走到桌边抱起那五十两银子的包袱,他心痛的又叹息了几声,不甘不愿的被关小开拉了出去。
凡是在中原十三省行走江湖的豪杰,无人不知朱开南朱老爷子的赫赫声名。朱开南为人慷慨,重诺好友,凡上门求助的江湖中人均顷囊而助,一散千金而不悔,年轻时即被人赞为‘赛孟尝’,结交天下朋友无数。
今年正值五十大寿,朱开南在三个月前广发拜贴,声称要在寿筵上金盆洗手。因此,收到拜贴的门派无不欣然前往,而没有收到拜贴的江湖豪杰也大多愿意去凑个热闹。
时值正午,寿筵已经开始,群英山庄附近广设流水筵席,十里之内人声鼎沸,众多不能进场的武林人士乃至附近的平民百姓数以千计,围着流水筵席吃的不亦乐乎。
雁非捧着一盘翡翠虾球正吃到眉开眼笑时,关小开已经等到不耐烦,伸手抢过盘子往桌子上一丢,
“就知道吃吃吃!吃得误了时辰,看不到里面精彩的怎么办?”
雁非望望大亮的天色,耸耸肩道,“大白天的,我们又没有拜贴,根本混不进去嘛。”
关小开嗤了一声,“看看这是什么?”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朱红色的拜贴在雁非眼皮底下晃了晃,顿时引来周围无数艳羡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