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子夜望着四周的灰土和蜘蛛网,拧紧了剑峰般的眉头,过了好久还是站着不动。
雁非侧头打量了他半天,突然笑起来,把身上的罩衫脱下来铺在地上,拍拍手道,“苍大少爷,这下可以坐了罢?”
苍子夜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过去。
雁非叹气,“不会吧?连我身上穿的衣服也嫌脏?”
苍子夜摇头,“不是。如今替换衣服都在客栈里,现在弄脏了你的衣服,明天你穿什么?”
雁非笑道,“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的!明儿把这衣服收了拍拍灰不就成了?我又不是爱俏的小姑娘。”伸手拉他坐下来,“你站这里像根桩子似的,我看得难受。”
苍子夜侧头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黑玉般的眼眸中闪耀着不知明的光芒,良久方道,“你变了。从前你的洁癖比我还重。”
雁非笑了笑,“几年的江湖闯荡下来,人当然是会变的。”
山洞里突然沉寂下来。
安静了片刻,雁非手里亮起了火折子,语气轻松的把话题岔开,“在城隍庙里听到你祈福,现在雪姨的身体如何?”
苍子夜回答,“娘亲的身体还算安康。有些小病,不碍事的。”
两个人盯着眼前跳跃的细小火焰,突然又不说话了。
又静默了很久很久,眼看手里的火折子就快熄灭了,雁非从怀里又掏出个新的火折子点亮。
骤起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山洞。苍子夜的视线从火折子往上,慢慢的转到雁非的脸上。
他开口道,“小非,跟我回苍鹰堡。”
瓢泼般的雨声响如雷鸣,却盖不住清冽的声音。
雁非似乎有些诧异的看了看他,随即身子往后一仰,靠在石墙上微笑起来。懒散的笑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说出的话也满带着戏谑语气。
“跟你回去,作你的仆役?”
苍子夜抿紧了薄薄的嘴唇,半晌才道,“做仆役还是座上宾,都由我决定。苍鹰堡现在由我主事。”
跳跃的火光映在苍子夜俊朗的侧面上,雁非偏过头来,上下看了他几眼,笑道,“当真有少堡主的架势了。”
他的目光垂落手上,盯着火折子出神了许久,轻呼了口气,“我还是喜欢现在的生活。虽然艰苦了些,但是开心自在。不如就保持这样罢。”
“小非……”
雁非蓦然打断他,与夜同色的闪亮眼瞳直视着苍子夜,微笑道,“抱歉,我不喜欢这种叫法,还是叫我大雁的好。”
苍子夜沉默半晌,道,“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 雁非靠在石壁上,懒洋洋的合上眼睛,“天色不早了,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苍子夜注视着他良久,把头转过另一个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头顶的蜘蛛网出神。
山雨来势猛烈,直下到后半夜仍未停。呼啸的风不时的从山洞口刮进来,整个山洞中寒意瑟瑟。
火折子早就点完了。
雁非靠在石壁上,耳边听着大雨冲刷泥土的声音,眼睛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
又一阵夜风带着水气钻进山洞肆虐,细如牛毛的重重雨丝直扑到脸上身上,饶是有内力护体,雁非还是忍不住激零零打了个冷战。
旁边靠墙而睡的苍子夜微微动了动身子。只怕在睡梦中也冷了罢?
这九月入秋的江南天气早晚温差大,最容易受寒。白天穿得单薄些没关系,到了夜里,这单单一件白色丝织长衫可当真要命了。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是不会照顾自己。
雁非叹了口气,认命的把身上贴身穿的里褂脱下来,略微侧了侧身子,轻手轻脚的罩在苍子夜身上。
短褂上犹自带着体温的温暖热度,覆在年轻修长的躯体上。雁非近距离的端详着闭目沉睡的俊朗容颜,微微一笑,喃喃道,“小夜居然长这么高了……”
又伸手把褂子往上拉拉遮住苍子夜的胸口,正想要起身走动驱寒的时候,他的身体猛然一僵——
还没有离开胸前的手突然被用力拉住了。
雁非明显一惊,却又瞬间放松下表情,若无其事的笑着打招呼,“原来你已经醒了啊。正好我冷的紧,把短褂还我罢。”
苍子夜目光如炬,紧盯着他不放,“你……刚才叫我什么?”
“啊。” 雁非恍然拍拍自己的额头,“一时嘴快就叫错了,抱歉抱歉。苍大少爷不要介意就好~~”
黑玉般的眼睛里蓦然闪过异样的光芒,苍子夜单手撑起身体,抿紧了嘴唇,注视着面前若无其事的微笑着的人。
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听到那不经意的两个字的时候,却猛然的翻涌出来,在心底叫嚣着,旧日的情景如往事再现,一幕一幕的在眼前重温。
隐藏在心底许久的话语不知不觉的泄露出来,“不要这样叫我,不要叫我少爷。”
对面的回答却只是无所谓的耸耸肩头,随即又露出那个最常见的懒散笑容来,打着呵欠道,“不叫就不叫罢,随便你。天都快亮了,我可得好好补眠一场。”
……他又在逃避了。
如果不挑明白,他就会永远的逃避下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用笑容和藉口敷衍过所有的明暗试探。
等待,也终究有个限度的。
苍子夜定定的看着雁非的侧脸许久,终於不再迟疑。
微微俯下身,手掌抬起他的下颌,制住他瞬间的挣扎,嘴唇悄然压上去了。翘开因吃惊而微分的唇瓣,捕捉着躲闪的舌尖,闭上眼睛,感受着彼此身体传来的热度,聆听着对方心口稳定的脉搏。
浓浓的,带着沉淀的情感的一个吻。
沉醉于刹那的幸福。
急促的喘息声初定,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苍子夜松开了钳制的力量,手却还是搭在腰间,平淡的语气中夹杂着隐约的苦涩,“既然不愿意,为什么不索性推开我?”
“你不就是想要这样么?”雁非叹气,“现在满意了,可以放开我了罢?”
苍子夜身体一震,视线和对面的视线交汇了。
他的眼神平静的很,没有带出多少想象中的愠色,却是带着几分为难的,就仿佛对着犯了错事的顽皮孩童时经常露出的那种无奈神色。
苍子夜的眼神一飘,不甘,失落,懊恼,种种的神色纠结着滑过眼底,表情不知不觉冷了下来。
原本搭在腰间的手向上一抬,拉下了胸口的几层衣襟,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光裸的肩头立刻露出来。他俯下身子,在黑暗中用手指缓慢摩挲着光洁的肌肤,湿热的吻沿着后仰的脖颈,渐渐落在形状优美的锁骨上——
“够了。”
半裸的胸口微微震动着,雁非的声音沉了下来,变得黝深的眼瞳直视着苍子夜的眼睛,“做事不要超出限度。小夜,不要再做出让你我后悔的事。”
苍子夜的动作突然僵住了。
在如此近的距离之内,两个人就这样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互相沉默对视着。
仅仅片刻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很久。
然后苍子夜垂下眼睛,伸手替雁非拉好了衣衫。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在耳际,“我不逼你。”
静寂的黑暗中,绵密的吻重新落在唇上,仿佛对待珍宝似的轻柔,带出极低的昵喃,“告诉我,现在的生活,你真的快乐么?”
雁非闭上眼睛,有些沙哑的嗓音慨叹似的回答着,“是。很快乐。”
每次看到小开的明朗笑容的时候,心里真的,很快乐。
第七章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
雁非早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苍子夜就在旁边贴着他睡着,一只手还横过胸口,紧紧抱着他的腰。
这么难看的睡相,怪不得昨夜梦到大石头压在身上。雁非费力的把他的手扒开丢回他自己的身上去,在他耳朵旁边运起最大声音,“起床了~~~”
苍子夜一下惊坐起来,捂着耳朵脸色不善的瞪了他一阵,自己走出去了。
“果然是越大越无趣……”
雁非喃喃道,“还是小开的反应有趣些。唉,大半天没见了,有点想他啊~~~”边说边自顾自的起身,跟着也走出山洞去。
历尽劫难,某两个路痴终於找到一个老樵夫问明了回去的路。重新踏足小镇的时候,已经是过了正午了。
刚到客栈门口,刚好看到店掌柜迎面送一名大夫出来。
见了他们两个,店掌柜的神色登时一喜,迭声的念佛,“二位爷总算是回来啦。你们同行的那位爷已经没有大碍了,实在是万幸啊!要是小店出了人命就麻烦喽。”
“什么人命?”雁非惊问道,“难道朱兄弟真的出事了?”
店掌柜也是吃惊不小,“昨天的事两位爷竟不知道么?被救上来的朱公子倒是没什么事,但下去救人的关公子呛了不少水,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哪~”
“小开!” 雁非脸色一变,立刻丢下说话的掌柜,几步匆匆冲上楼去。
关小开安静的躺在房间里的床上。雁非进去的时候,他正沉沉睡着,朱慕云守在床边,不时的替他更换额头的湿毛巾。
望见那向来红润的脸色此刻竟如此的惨淡,雁非面色一黯,走到床前坐下,喃喃道,“怪我。小开不会游水,如果我没有那么早走的话,他也不至于下水去……”
朱慕云垂下了头,长长的眼睫投下暗色阴影,隐约有泪光闪动。
雁非叹道,“云老弟,你也是有武功底子的人,是怎么掉进河里的?”
朱慕云思忖了片刻,轻声道,“虽然当时人很多,但背后撞击的感觉很奇怪,不像是人群推搡,倒象是被谁用力推了一把,我站立不稳就……”
“果然是有人和我们对着干了。” 雁非放下关小开的手,站起来道,“我和苍子夜也是同时遇袭。以后路上要小心。”
朱慕云点头应下。
雁非握紧关小开的手,突然回过头来,声音不大,语气也是淡淡的,“小开会遇险,你也要负一半的责任,原因彼此清楚。苍子夜已经和你挑明了,无论你死不死心,不要害了其他人。”
朱慕云的脸色乍青乍白,咬住了嘴唇,靠在书桌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关小开不识水性,将朱慕云硬拖上岸就再无多余力气的沉了下去,溺水的程度相当严重。服了大夫开的药之后又昏睡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醒过来。
雁非闻讯赶过去的时候, 关小开却赌气不愿见他。
知道他是恼自己昨日先走不去救人,雁非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连着几天,关小开在养身体的期间,他无所事事,整天就躺在后院的躺椅上发呆。
这天,正依照平常般眯起眼睛望着悠悠白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雁非的眼皮也没抬一下,“你何苦又来扰我清静?”
来人径自在石凳上坐下,“我若不来,只怕你在这里坐成石头了。”声音冷冷冽冽,不是别人,正是苍子夜。
雁非苦笑着撑坐起来,“今天还是下棋?”
苍子夜颌首,将棋子棋盘在桌子上展开,让雁非执黑子先行。
两个人布下阵势,你来我往的,棋子落下的清脆声不时可闻。只不过雁非虽然在下棋,神色却是恍惚的很,经常执着棋子不知不觉就走神了。苍子夜却也不催促,只待他回过神来继续下棋。
拖拖拉拉的下了几个时辰,才到中盘,棋盘上的白字却已隐隐联成一条长龙,黑子颓势显露,在重重包围之下左支右拙,总是不得其路而出。
“啪。”清脆的落子声响起,苍子夜在棋盘上放下一颗白子,抬眼望去,雁非正盯着墙角发呆。
他也不出声,收了手,静静坐在旁边。
沉香燃去小半截的时候,雁非突然回过神来,盯着棋盘看了几眼,啊的叫起来,懊恼之色溢于言表。苦思了一阵,他叹口气,把棋子一丢,“我输了。”
苍子夜点头,“三天之内输掉的第七盘。”
雁非老老实实的承认道,“我输在心神不定。再战一盘?”
“不了。”苍子夜径自开始收拾棋局,“再战十盘,你还是输。”
雁非怔了证,笑起来,“既然还是会输,那我索性去定定心神再和你对局罢。”
三天了,小开的气也该消了罢?
心里想着,推秤而起,脚步不知不觉得就走到了关小开的房门外。
还没进去,远远的就听到一阵爽朗欢快的笑声。熟悉的人影从半开的窗户里闪过眼前,雁非的心一跳,不由微笑起来。
正想走过去推门的时候,又一阵笑声传出来,说话的声音轻雅柔和,是朱慕云的声音。
透过半开的窗户,关小开正靠在床头,对着朱慕云侧头说话。似乎说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朱慕云笑着不住的摇头,偏偏关小开比划着手势摆出一定要说服他的架势来,两个人边笑边闹,互相凑近的笑脸在夕阳的余晖映照下,竟是说不出的亮眼和谐。
明明是很大的房间,不知为什么,却似乎再容不下其他人。
雁非在窗外久久站着,久久望着。
不知何时,脸上的笑容,已经退去了。
不知说了什么,关小开大笑着抬起头来,眼睛不经意的四处一扫,突然看见了窗口的人。
“大雁!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进来啊!”
关小开特有的爽朗声音传入耳际,迎面对着那张阳光般的笑脸,雁非摸摸鼻子走进去,“死小子,生完气了?不是说不想再见我了么?”
关小开瞪了他一眼,“随便一句气话也记得这么牢?婆婆妈妈的,你是不是我兄弟啊?”
雁非怔了怔,随即笑起来,拍拍他的头,“是。我当然是你兄弟。”
转过身子对朱慕云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关小开接口道,“啊,在说我老家冬天的事儿。冬天冰封起河水,我们兄弟几个就在冰上挖个洞,然后把铁钩抛进去钓鱼。冬天的鱼最容易上钩,就算没有饵也能钓上来,一个下午能捕上二三十尾,又大又肥,云老弟起初还不信。”
朱慕云笑道,“江南的河水不结冰,我自然没见过这般景象了。”
关小开拍拍他的肩,“男子汉当行千里路!我们那里冬季不仅有冰封河,还有獐子肉,鲜美着哪。下次我带你去我家玩去。”
朱慕云喜道,“真的?那我当真要去!”
“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捉了獐子,你来烧。”
两个人七嘴八舌说得正高兴,关小开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大雁,你怎么不说话?说起来我还没去你家玩过。说说看,你老家的冬天怎么样?”
“我的老家啊~~”
雁非笑了笑,目光不觉飘向了窗外。“我老家那里的冬天总是在下雪。有时候下几天几夜,外面的雪堆的过了膝盖,门都推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