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那张泪痕满布的幼弱小脸清晰可见,缓缓的,和眼前这张莹玉般的脸蛋合而为一,她俯视着他,眉宇间的惊惧已不复见,净是恬淡风情。
「临窗小睡,也不盖件薄袍,这春还有些寒呢。」凤宁芙柔声责备,手中摊开的暖袍已覆在他身上。
年永澜宁定心神,微微一笑,半卧在躺椅上的身躯已然坐直。「原想着几件事,不知怎地竟睡着了。」
素手为他端来一只瓷杯,里头泛着澄黄茶香。年永澜轻声道谢,接来啜饮,跟着听见她言语--
「听守福说,昨夜,你和永劲哥哥让官府给请了去,耗了一整夜没回大宅,今早又赶到龙亭园教授太极,早、午饭也没好好用过,难怪要躺在这儿睡着了……永澜哥哥,你作了梦吗?」
啜饮的动作微顿,仍徐徐将一杯茶喝尽,他抬起头,笑得平静。
「没事的……对了,永舂族兄前些时候已从九江返回,他离家十年,原来一直躲在九江当教书先生。妳见过他了吗?」
「嗯。这三日我住在祥兰堂姊那儿,永春哥哥来探望过几回,我们三人聊了许多。」凤宁芙没再追问他的梦境。
年、凤两家世代交好,此次,她是跟随海宁凤氏家族的叔伯们前来拜会,带来两车的贺礼,因七日后将是年家老太爷一百二十岁的寿辰,亦是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的正名大会。
年永澜点点头。「妳多陪陪祥兰儿吧,有些事,她总藏在心底。」
她静凝苦男子的残容,眸光含意,片刻,她幽幽地问:「那你呢?永澜哥哥……你心底不也藏着许多事?」
「……为什么怎么问?」
她唇一抿。「能为什么?对你,我始终有份愧疚,怕你要怨着我。」
年永澜怔了怔。「妳别胡思乱想。」
凤宁芙软软叹息,跟着,与他并肩坐在躺椅上,侧眸瞧他。「当年要不是因为我,你不会教人毁容,更不会被--」
「当年的事别再提,都过去了。」他截断她的话,语气轻哑,眉宇间忧郁淡浮。忽地,他牵唇,坦坦然地直视着她,「不是妳的错。」
静默相凝了半晌,凤宁芙轻眨眼睫,回给他一抹柔净的微笑。
「永澜哥哥,我小时候送你的簪子还在吗?」
他颔首。「妳要我立下誓言,得时时带在身边,我照做了。」说着,从怀里掏出小小方巾,里头裹着一根青玉簪。「妳要讨回吗?」他着实不懂,当年小小年岁的她,为何硬将女儿家的玩意儿塞进他怀里?
凤宁芙忙掩嘴轻笑,美眸如波。「送你便是你的,岂有讨回之理?」略顿了顿,她敛下眼睫,轻笑转为轻叹,吐气如兰--
「永澜哥哥,其实……其实……我该嫁你为妻的,一直以为,我最终要嫁给你,一辈子待你好、一辈子服侍你,见你快活,我心里也才快活……」
「啊?」饶他性情恬静温淡,此际亦教她的话吓得张口无言。
她抬头瞧他,脸蛋嫣红,眸中有两汪丽水。
「你莫讶异,当年我把簪子送你,原就有私订终身的决心,只是……只是现下我、我、心里……」
「只是妳心里,已有了别人的影儿。」年永澜替她接下,短短时间,神情已然宁定。
她脸色更赭,并未回答,却听他沉静又道:「我很欢喜。」
他与她情分虽浓,却并非男女之情。
他明白她的用意,之所以想委身于他,皆因对他的怜悯和歉疚。但他不需要,一点也不。
凤宁芙抿了抿唇,小手悄悄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握住。「永澜哥哥,对不起……我该要一辈子在你身边,一辈子待你好……我真希望你能天天快活,什么烦恼也没有,笑口常开……」
他反手握住她,但笑不语。
「对啦,我还希望,你能遇上一位好姑娘,那姑娘比我待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一辈子怜惜你、爱护你,永澜哥哥……你已经遇到这样的姑娘了吗?」
他又是怔然。
脑中有些凌乱,似乎闪过某张脸容,既娇又俏,还有一对灿灿的丽眸……不,那姑娘从来就不懂得温柔,却是率直坦然,火热脾气的表相下,有一颗火热的心……
头下意识使劲一甩,他眉峰微拢,已将那朦胧的身影甩掉,掀唇正欲言语,敞开的房门竟闪进一道人影,扬声嚷着--
「年永澜,你真在这儿,那扫地的小丫鬟没骗我,果然教我寻到你啦。我、我想问你、你你--」姚娇娇猛然间定住脚步,娇容上的笑意一僵,张大明眸,瞬也不瞬地瞪住坐在临窗躺椅上的男女。
他、他握着那姑娘的手……
他为什么要握着人家的小手?!
姑娘家的手是不可以随便握的,他难道不知吗?!登徒子、好色鬼,还不快快放开?!
当日大街上,那美貌姑娘一出现,他神情彷佛浸了水般,温柔极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喜欢人家呵……
呼……好酸……一股怪味又呛得她难受,眼眶泛热,都起雾了。
呼……好痛……胸口像被针刺似的,隐隐作怪,疼得她好想咬人。
呼……呼……
「姚姑娘?妳--」年永澜全然没料到她会在此时出现在自个儿房中,思绪街没法回转,只定定与她相望。
此一时际,门外廊道传来急奔的脚步声和叫嚷,下一刻,守福也跟着冲进来--
「姚大小姐,妳怎地硬闯咱们家永澜少爷的院落?咱儿都说会帮妳通报的,妳急啥急?还有啊,妳的那匹大红马无端端在咱们家门前拉了一坨屎,唉唉唉,妳说,该怎么处理啊?!」
姚娇娇快要不能呼吸,感觉似乎有两汪热潮威胁着要溢泄出眼眶,吓得她转身便走,一手捣着唇,匆匆地跑了出去。
「姚姑娘!」永澜倏地立起,心下愕然,未及思索,便跟着追去,才跨出门槛,蓦地思及什么,忙转回身,由床榻内侧取了一物,随即又急匆匆地奔出。
守福忍不住在他身后大叫:「永澜少爷,您、您小心哪,别踩到大门前的马粪啦!唉,好大一坨,那匹大红马可真会拉!」
房里,坐在躺椅上的凤宁芙收回沉思的眸光,若有所悟,掩嘴轻轻笑了。
第六章 野泼蛮蛮非本心
十字大街上,午后,热闹场景依旧,再因年家太极的盛事,将整座开封城炒得热热烈烈,除了来共襄盛举的武林人士外,南北商贩也聚集于此,谈大生意的?约在酒楼茶肆,做些小本买卖的则当街议起价来,吆三喝四的,精神响亮。
忽地,大街那端传来细碎骚动,有人踮起脚尖观望着,就见往来的百姓纷纷向两旁走避,自动让开一条小道--
那姑娘一身火红劲装,雪白腰绑,再踏上一双俐落的功夫靴,疾走而来时,微鬈的刘海和云鬓被迎面的风吹得飘荡开来,颊红而鼓,小嘴圆嘟,后边还跟着一匹珊瑚红马,红马的缰绳却教一身素青颜色的男子握在手里。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亦慢。如此奇景,让两旁的热烈声浪顿了一顿,众人的目光隐有兴味。
「年永澜,你、你干嘛跟来?!你别牵我的马!」今早在龙亭园,姚娇娇便想同年永澜说说话,闲扯着、言不及义也无所谓,只因打从那位名唤凤宁芙的姑娘出现后,她心里就不踏实,可偏偏苦无机会。无情无绪地回到姚家,午饭亦食不知味,头一甩,骑着他之前遣人送回的珊瑚红马来到年家大宅,想他跟着她往西北湖跑马。
这下子,马没跑成,她第一次尝到这酸苦滋味,也不懂自己难过个啥劲儿。
年永澜和马同时定在原地。
他微微叹息,对她真是莫可奈何,那脾性,这一辈子恐怕再难改过。
众目睽睽下,他耳根微烧,仍笔直朝她走去。
「你走开!别过来--年永澜?!」她惊呼,因他一把抓住她的腕,不由分说,拖着就往坐落在右前方的永丰客栈步进。
见生意上门,跑堂小哥甩着抹布,伶俐迎上。「客倌请坐,您--耶?这不是永澜少爷吗?您找老板吗?他和永春少爷在二楼碧池轩喝茶咧!」老板指的是年永丰,也是年家太极里「永」字辈的人才,这些年,年家各产业的帐目全赖他管理,和另一位跑遍大江南北做生意的年永昌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年永澜,放开我、放开我--」姚娇娇气极,扭动挣扎着,末受箝制的那一手拚命扳着他的五指,偏奈何不了。
「祥二,楼上可有空的雅轩?」他沉声问,同时,青袖小旋一圈,竟单掌将姚娇娇的双手一块儿给锁住。
祥二瞪大眼,怔得说不出话来,直至年永澜再问,这才回过神来--
「有、有有有,漫春轩可好?窗子一开就瞧见大街光景,视野极佳,永澜少爷肯定喜欢,咱儿带您跟姑娘上去--」
「我自个儿上去便行,祥二,门外那匹红马烦你看顾,给牠一坛『锦江红』。」那是永丰客栈独酿的名酒。
「得咧!『锦江红』一坛!」祥二中气十足地喊,忽觉自个儿声音似乎较寻常时候大上好几倍,嗡嗡回响。待转身,才发现大堂静悄悄的,一干人全直着眼,盯着那位向来沉静斯文、温和有礼的永澜师傅,把人家闺女儿强拖上楼。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一进二楼漫春轩,年永澜大袖一挥,房门随即关起。
尚未启口,手背传来一阵疼痛,他挑眉,便见姚娇娇挣脱下开,竟张口紧咬住他的皮肉。
她咬得如此使劲,连肩膀都颤动了,通红脸蛋伞垂。他静望着她拧起的细眉,任她发泄,手无丝毫松懈之意。
片刻,唇尝到血的腥甜,姚娇娇方寸一震,终是缓缓抬起脸容,渗着暖雾的眸眨也没眨,恍惚地瞪着他手背上的殷红牙痕。
妳在干什么?妳……伤害他?忽远忽近,那迷惑的声音像是来自心底。
她是野蛮的、嗜血的……她无理取闹吗?为什么总学不来温柔……为什么心好乱、好乱、好乱……还有……痛啊……
「不气了?」他静问,将她拉进一张大师椅坐下,自己则立在她面前。
「你、你放开我……」不争气地放软声调,瞟他一眼,「你不痛吗?」为什么呆呆任她咬?笨蛋、笨蛋,气死人不偿命的笨蛋!她暗骂,胸口却急涌出难解的热流,身子不禁轻颤。
「痛。」他诚实道,大掌跟着松弛劲力,放她双腕自由。「妳咬得浑身发颤,几要扯下一块肉,岂能不痛?」
「你活该!」冲口一出,她忙咬着唇,又有些后悔怎么说。
他苦笑,双目沉静。「我哪里活该?」
「你、你……谁教你、你握我的手?你要握,就去握你的宁芙姑娘,你、你房里有位好姑娘陪你说话,你还追出来干什么……」越说脸蛋越红,眉眼间仍着恼着,疑是女儿家的娇态。
年永澜一怔,沉吟着,似乎想不大明白她的话,片刻才道:「我追出来是因……妳有件东西在我这儿,不知妳是否还要?」
这会儿换姚娇娇怔然,秀眉狐疑地扬了扬,就见他由袖底掏出一物递来,竟是她的乌丝软鞭。
年永澜淡道:「那日妳将它丢弃在西北湖冰面,我拾了来。」
美眸圆瞠,愣瞧着那张略带忧郁的男子脸庞,又愣瞧着他掌上之物。「……它好象新的,握柄乌黑发亮,上头的细藤圈也仔细清理了,它、它好象是新的,我的比较旧……」
他薄唇淡勾。「我请工匠瞧过,那老师傅手艺很精,把妳的乌丝软鞭细心整理了,昨儿个才去取回……妳还要吗?」
她犹记得那日在西北湖对他说的那些难听话,此时此刻,心中竟微微绞痛着……
蓦地,她一把抓下他掌心上的软鞭,两颊染霞,红唇蠕了蠕:「有人特意将它清理过又送来,为什么不要?我、我又不是笨蛋……」
年永澜摇头微笑,正欲启口,漫春轩的房门忽地教人推开,两名男子一前一后步进--
「姚姑娘自然不笨,笨的是我家永澜族弟。」年永丰玩着右拇指上的玉扳指,身长虽与年永澜以及一同步进的年永春差不多,但体型却足足大上两倍有余,厚胸胖腰,额宽颊润,倒有富家员外的味道。
见有人不请自进,姚娇娇不自觉站了起来,眸中略见执拗。
此时,年永澜已宁定下来,对着两位族兄颔首。「我有事同姚姑娘说,说完就走,没想到祥二还是去知会你们了。」
「无妨,有些事也该同姚姑娘谈谈的。」这声嗓教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与年永澜的嗓音十分类似。
姚娇娇不禁多望了对方几眼,那男子素衫清俊,眉目朗朗,正回视着她,温醇笑着。
「这位是我永春族兄,他前些时候才由九江返回。」年永澜为她引见,「而这-位则是我永丰族兄,亦是此客栈的老板兼掌柜。」
年永丰挥了挥手,笑道:「姚姑娘难得上咱们客栈,永澜你也真是的,怎地如此寒酸,连点碗香茶、上些点心也不懂交代?」跟着,他转向姚娇娇,「姑娘稍坐,我已让跑堂小二准备去了,一会儿便来,妳别怪罪咱们家永澜。」
闻言,年永澜心中微惊,隐隐已觉不对。
永丰族兄的手段他自是清楚,可亲无害的胖脸,笑得似尊弥勒,却常是绵里针、笑藏刀,他待自家人是好,可一旦谁妨碍了年家,他明来暗去的,下手总不留余地:如今,还多一位极具说服力的永春……这阵仗,着实可疑。
「姚姑娘得走了,不能久待。我先送她回去。」说着,他再次握住她的腕。
「不用。」姚娇娇偏不走,她或者个性莽撞,可不表示她迟钝。「我晓得你们有事找我,想说啥就说吧,我听着。」
「姚姑娘?」年永澜低唤,语气有丝紧绷。
他在替她忧心,怕她被他的两位族兄撕吞入腹吗?回望那张残容,姚娇娇方寸竟悄悄地漫起自个儿也不明白的蜜味。
年永春朗眉淡挑,好脾气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姚大小姐亦是直来直往之人,如此甚好,咱们便直接切入重心,将一切谈开。」顿了一顿,他俊颜略偏,带着笑,「我心中自有一个疑问,思索再思索,没个出路,不知可否请教姑娘?」
姚娇娇下巴一扬,偏不让人家将自个儿的气势给压倒。「问就问,我就讨厌拐弯抹角。」
「好。」年永春露齿一笑,「姚姑娘喜欢我家永劲族兄多一些?抑或喜欢我家永澜族弟多一些?」
嗄?!
此话一出,姚娇娇和年永澜同时打愣。
「永春……你别这样。」年永澜眉目深沉,未料及这话会从温润如玉的年永春口中问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