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别这样……永澜师傅是好意,人家刚才还帮妳拍背顺气,妳别净对着人家凶啊。」奶娘打着圆场,边对年永澜颔首笑着,老脸满是歉意。
「奶娘啊--」姚娇娇忍不住跺脚。换作是别人,要她一句道谢之语又有何难,可对他,就算最简单的「多谢」二字,她怎么也道不出口。
奶娘童氏一张老脸笑咪咪的,没将姚娇娇涨红的脸容放在心上,语气可亲,冲着年永澜又道--
「永澜师傅,咱儿前些日子听东街的孙婆婆提起,你都二十五、六啦,今儿个是正月十五,想不想到月老庙求个姻缘签去?大伙儿都说那儿的神仙灵验,只要诚心许愿,肯定能成的。咱们正要过去,你们也一块儿来吧。」她挥了挥手,继而笑道:「当然,凤姑娘姻缘已定,自足毋需再求,就当作出来散心也好。」
凤氏家族与年家太极世代交好,凤祥兰双亲当年为救年家第十八代掌门而亡,年家感念其恩德,遂将街在襁褓的小祥兰带进年家悉心照顾,并与年家未来第十九代主事订下婚盟。
凤祥兰虽甚少露面,但关于婚盟之事,开封的百姓们倒有所耳闻。
不等对方回答,姚娇娇再次跺脚,气急败坏地掀唇--
「奶娘,我都说了我不去!不去、不去、就是不去!要去,妳和润珠自个儿去!我、我走啦!哼--」为什么奶娘要当着他的面说那些话?好丢脸呵,他……他会不会以为她急着想出阁?如同开封那些青春年华的姑娘们,成天挂念在心、求神许愿的,就只为自己觅一个良婿?
哼!她姚娇娇何许人也,还怕嫁不出去吗?做啥儿苦苦地求姻觅缘?
「小姐等等呀--」见主子急匆匆地掉头,奶娘和润珠丫头提裙要追,忽地脚步一顿,因自家小姐像头刚放出笼的小兽,火爆地撞进一名迎面而来的高大男子怀里。
来人迅捷俐落地稳住她的身躯,姚娇娇脸容陡拾,望见那男子英挺冷峻的脸庞,红唇一噘,跟着脱口而出--
「永劲哥哥,你……怎么你也来了?」
「永劲……哥哥?!」
听她这般称呼,在场的人皆是一怔,特别是年永澜和凤祥兰,全然不知这两人怎地相识?中间的牵扯似乎还不太寻常?
年永劲一身朴素灰衫,末着罩袍,只套了件褐色背心,对着姚娇娇道:「左右无事,难得清闲,索性来龙亭园走走,没想到你们也来了。」说着,他朝年永澜略略颔首,又极为迅速地扫了眼凤祥兰,目中复杂的光芒一闪即逝。
隐隐约约,周遭氯围起了波动,尽管薄冷空气里有着淡甜的梅香,白雪轻覆下的草地,几缕腥香的土壤味儿渗漏出来,散发着早春气息,这般舒心畅怀,似乎仅姚娇娇一个有所感觉。
也弄不明白是何原因,望着年永劲,她原先气鼓鼓的心田彷佛被开了个洞,郁闷的感受正从那道细缝缓缓释出,不单单因为他的出现,好似……还有其它原因,能教她心里畅快些,狠狠吐口怨气。
忽地,她反手扯住年永劲的单边衣袖,身躯挨得极近,仰高的脸容娇如花绽,与适才的模样相差十万八千里,就见她眸如丽水、笑靥动人,嗓音渗进几分娇柔--
「永劲哥哥,既然今儿个得空,我陪你一块儿散心,咱们先去十字大街那儿听戏,我请你饮酒,晚些再来龙亭园里赏花灯、猜灯谜,你说好不?」说到后头,美眸瞄呀瞄地,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觑着那丑颜男子。
年永澜静观着她的举止,一时间极难释清心中感受。
她的态度带着莫名的挑衅,微扬的下颚、亲昵的倾近,再加上近乎讨好的语调,像要同谁示威似的,他瞧在眼底,暗自作了个深呼吸,原本静寂无波的心湖竟也划过了什么。
那一端,年永劲尚未回话,凤祥兰忽地脚步虚浮,纤弱身躯颠了颠。
「祥兰--?」年永澜瞬地回过神,赶忙扶住她,紧声问:「怎么?身体不舒服吗?」
苍白秀容无力地摇了摇,虚弱地笑:「没事……只是头突然犯晕。」
「莫不是撞伤了?我送妳回去休息。」
「嗯……」
年永澜眉眼轻敛,正要护送她回年家大宅,那英挺的灰衫身影却在此刻迅雷不及掩耳地袭近,挡在他们面前,还一把握住凤祥兰的柔荑,不由分说地道--
「到『泽铎药堂』去,我让永泽帮妳看看。」
凤祥兰抿着唇,微透着倔强意味。
见年永劲接手照料,年永澜自然而然地放开扶持,对着族兄点了点头,声音持平:「也对,是该请永泽替祥兰儿仔细瞧瞧,她适才跌倒,不知是否摔伤了。」
年永劲大掌一带,竟在众目睽睽下将凤祥兰拦腰抱起,未再赘言,旋身便走。
「永劲哥哥……」情况急转直下,姚娇娇不禁冲着迅捷离去的灰衫背影追出几步,娇唇扬声,可惜年永劲已然走远。
「哎呀!」她小手握成拳,嘟起红唇,刚流泄出去的郁闷又缠了回头,倒不是吃凤祥兰的醋,而是年永劲怎么一走,她想拿他帮自个儿出气的计策全砸啦,半点也施展不出了。
「别唉声叹气啦,小姐,凤姑娘有年家大爷照料岂不妥贴,咱们也该往月老庙去,庙门一过申时就关啦,再不走都迟了。」奶娘好声好气地劝着,一旁的润珠丫鬟跟着点头如捣蒜。
「不去!」方才对着年永劲的那抹娇柔不知滚到哪边去,姚娇娇头一甩,羌皮小靴使劲一跺,「我、我我逛大街去,妳们谁也别跟着我!」
「小姐啊,妳乖,听奶娘的话呀……」
还管啥儿乖不乖,丢下话,姚娇娇气呼呼地举步便走,散在肩背上的几缕发辫轻轻晃荡,连带车动着扎在两髻上的红丝缎带。
她走了一段路,沿着园里以青石铺就的古意回廊打绕,园林的出口便在前方,此时,她猛地顿下步伐,大剌剌地转身,眼眸瞠得圆亮,直瞪着离她约莫两尺之距的青衫男子。
「你跟着我干啥儿?!」
年永澜削颊微赭,胸怀暗吐,将那股闷气呵出,平静地回视。
「有些话想与姚姑娘说,不知姚姑娘方便与否?」
他眉心透着严谨,峻唇抿就一线,教姚娇娇方寸没来由地绷紧,暗骂自己没用,随便就让他挑起好奇心思。
她咬咬唇。「我才……才没那闲工夫听你胡扯!」跟着还翘起秀挺的鼻子哼了一声,虽然……一颗心都快被旺盛的好奇心给淹死啦。
年永澜略略颔首,薄唇勾勒出轻弧。
「妳不敢听也就作罢。在下告辞。」双袖一拱,正欲走人,一抹馨香迅雷不及掩耳地迎面扑近,待定下眼来,女儿家的娇丽容颜离自己不到三吋,她身长不高,才及他的胸口,气势却是凌人。
「谁说我不敢听?!我有啥儿好怕的?!」她小手又握成拳头了。
年永澜控制着脸部表情。
他到底摸清了这姑娘一件事--她呀,全然禁不起激。
青袖一拂,他双目别具深意地瞇起,竟越过她,缓步踱开。
姚娇娇一怔,眨了眨灵眸,随即转回身。
「年永澜,你要说便说,别再拖拖拉拉!喂--你怎地走了?!你到底说不说?!喂--年永澜--」
她没察觉,自个儿正挺不争气地追在男子身后。
第四章 意气也好赌姻缘
古意回廊沿着整座园林的轮廓而建,右进左出,闲适缓步,约莫半个时辰可走完;若中间再停驻步伐,欣赏南方建筑的精巧细致,享受着浮生偷闲的悠然,往往在里头转上一天,亦不觉光阴飞掠。
然而,姚娇娇现下可没那份闲情逸致。
「你这闷葫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年永澜你、你你……到底啥儿事,再不说,本姑娘可没工夫同你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打转都将近一刻钟了,他径自赏景,对着每位迎面而来的百姓微笑颔首,倒对她视而不见。
「不说拉倒!」她做啥儿这般没骨气,像只小狗似的巴在他后头?!
正要掉头走人,那极致温润的男子嗓音却在此时唤住了她--
「天冷,有什么事,等喝碗热茶再说。」
古意回廊的几个边角都摆着木盖桶子,夏天供的是凉水,冬日则换上热茶,官府拨了一些银两,一年四季,每日固定时辰还请人过来添茶加水。
年永澜掀开略嫌笨重的木盖,里头摆着一个寻常的大壶,裹着厚厚的棉布保温,旁边还有几块朴拙的茶碗,他取出两只,分别将茶斟上,将其中一碗放在离姚娇娇极近的木雕栏杆上。
「我沾过的东西,妳不敢喝就别喝。」话自然地冲口便出,他在心底叹气,也不懂为何要如此相激,顿时,真觉自己幼稚。
只见姚娇娇那张丽容好不服气,没多想,一把抄起那碗余温犹存的茶,仰头咕噜咕噜猛灌,眼睛还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的丑颜,像要证明什么似的。
年永澜唇角淡扬,徐徐将茶喝尽,放回茶碗,他走向另一处木雕栏杆,凭栏而立,感觉她跟随过来,他微侧残容,深邃地瞥了她一眼,道:「姚姑娘,关于城西、城南那六十几户人家的事,我代那些百姓谢谢妳。」
姚娇娇陡地怔然,她当然懂得他所指为何。
上回,她向阿爹一闹,隔没几日,消息便走遍开封城,说是姚来发突发善心,一口气免了底下佃农三年租金,连带牵动了开封其它几位大地主,就算没法租金全免,也得七折八扣一番。
年永澜又道:「上次是我惹妳不快,中间又有诸多误解,永澜在这儿同妳赔罪,希望姚姑娘别放在心上。」
旁人待她好,她自然待旁人也好;旁人对她坏,她更要变本加厉讨回,非斗得对方鸡飞狗跳不罢休--这向来是姚娇娇待人的准则,可现下,这气得她头疼的男子竟诚心挚意地对她赔罪,那容颜虽丑,轮廓却极清雅,害她莫名其妙别扭起来。
「我、我……」她清清喉咙,刻意抬高下巴,「我才没那么小家子气。还有啊,我爹有的是钱,我家库房里堆着一山又一山的金银珠宝,才不屑向那些佃农收啥儿租金,咱们高兴施这等恩惠,就施这等恩惠,可不是因为、因为谁说了什么。」她脸红了,咬着软唇,还硬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凝视着她片刻,清俊眸底闪过了然光彩,年永澜微微一笑--
「那是当然。」
姚娇娇瞅着他,有些难解他的神态,只得道:「你、你心里清楚便好。」
忽然间,彼此静默了,这宁雅的午后,园里游人虽也不少,却各得各的天地,各享各的快活。
不远处,一棵遒劲老松的枝桠颤了颤,落下一坨白雪,那藏身在树后的小丫鬟被罩个正着,闹得满头满脸的雪花。
「呼……冷、冷……会冷呵,奶娘……」润珠抖着音,可怜兮兮的,「咱、咱咱们躲在这儿干啥儿呀?」
奶娘抬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呵呵低笑,「小声些,别教小姐瞧见啦。」跟着,她自言自语起来:「咱儿就说月老庙的签稳灵,上上签、上上签哪,看来,真有点眉目啦,呵呵呵……」
「奶娘,您嘴、嘴嘴里咕哝啥儿呀?呼呼……好冷、冷冷呵……」
回廊的这一端,在恬适且异样的沉默里,年永澜深深呼吸,冷然空气渗入胸腔、丹田,瞬间融成温热的吞吐。
他温言启口:「妳的珊瑚红马在年家马厩也住了好些天,若妳气消,我明日就请人将马送还。」
姚娇娇方寸一促。
那匹马儿性子虽野,且又是被他所驯服,但毕竟是爹爹特意送她的生辰贺礼,那日在西北湖冲着他发了顿脾气,把话说僵了,可她又好强、要面子,怎么也拉不下脸上年家讨爱驹。
见她白颊漾开红晕,软唇掀动却是无语,年永澜又道--
「那匹红马日日要食上十斤粮草,每隔两天要食一顿带着露珠的新鲜夜草,不爱清水,偏嗜烈酒,不给牠酒喝,还闹着脾气直踹栅门,妳再不领回,年家真要被吃垮了。」
「啊?」她樱唇半张。
他言语似有玩笑意味,可五官认真,神情一贯的沉静严肃,有意无意间为她搭出一个台阶,做足脸面。
姚娇娇抿了抿嘴,洁美的下颚微仰,还矜持着该有的骄傲--
「哪,是你养不起,要把珊瑚儿送回,可……可不是我硬要。」对于那日两人间的冲突,现下较能平心静气地回想,她是有不对之处,但脾气一来,往往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对他说出许多不好听的「老实话」,如今思量,都觉得有些刻薄了。但这般的反省只会放在自个儿心里,她要强、不认输,岂能对他示弱?大不了,以后不对他说那些「老实话」便是。
年永澜不知她心中转折,朗目由她脸上调开,瞧着游人与景致,缓缓牵唇,「如此美驹,跟着妳,也才相得益彰。」
侧目觑着,见他眉心略紧,随即又松弛开来,似有心事,姚娇娇藏在身后的葱指暗绞着,忍不住问道:「你想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若无其它,我……我要走了。」嘴上嚷着,却末见她动作。
一朵雪花轻浮飞荡,由青竹巧织的檐下缓缓落在青衫前襟,年永澜顺袖一拂,神俊眼瞳再次锁住她。
「你、你瞅着我做啥儿?」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姚娇娇瞪了回去,她可没那么好欺负。
残容一笑,眉间严肃仍在,他静问:「姚姑娘与我家永劲族兄相识许久了吗?又是如何结识?」
姚娇娇美眸眨了眨,黑瞳明亮精神,掀唇便道--
「去年夏,我跟着爹下江南,回程时,我阿爹向当地茶商进了一批货,沿水路运至开封,没想到,半途夜里来了一群河贼,咱们的船差些被凿穿洞,是永劲哥哥出手搭救的。」巧肩微耸,秀眉飞扬,有些咄咄逼人:「怎么?我认得永劲哥哥教你好生错愕吗?你当年家真那么了不起、那么高高在上吗?你……你摆个高姿态给谁瞧啊?」
年永澜微怔,仍平心静气地道:「姚姑娘,妳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那你就说个清楚明白啊!」越见他八风不动,就越显自己毛躁,她也不愿如此,可脾气往往说爆就爆,怎地收控?
薄而有型的唇瓣轻抿片刻,年永澜终是启口--
「妳今日见过祥兰儿了,我想,多少也已听说过有关于祥兰儿和年家的婚约,她自小就在年家生活,指给了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为妻,她那双眼,亦是因永劲族兄才瞎了的,她和永劲族兄才是一对儿,姚姑娘可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