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厅中再度安静,众人看向夏云初的目光,却是怜悯惊讶,不屑偷窥,种种不是而论。
夏云初面上,仍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像是有把刀无声刺进了心脏,鲜血淋漓。
只有萧红屿站在近处,似乎捕到他眼中刹那茫然无措,却又转瞬失了踪迹,只是仍静静望着他,却不曾将目光避开。
迎着那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清朗目光,萧红屿忽然心虚:这个人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到了此刻,却为何仍不拔剑做做样子也好?!
心思一狠,冷笑中已添了轻佻淫邪:“还是说……堂堂白雪派掌门真的被我房中之术迷得昏头转向?”
周围的人全都哑然无声,一片死寂,只偶有窗外风声掠过林稍的声响。夏云初苍白面上,终于再没了淡然宁静,踉呛退后,身子摇晃,似乎便要倒下。
强撑着向那狠心无情之人看了最后一眼,却正见他眼中一抹又痛又悔的神色微微一转,心中气苦,对他的心思,却是了然于心。
半晌慢慢微笑,凄凉而坚决:“萧红屿,不用激我……你可以试试再说得恶毒淫秽些,看我会不会如你所愿……站在尧绿川一边令你腹背受敌。”
语声虽轻,听在萧红屿耳中,却如当头棒喝,心中长叹一声,痛的难受:若早知他能看穿自己心意,不肯在这生死关头与自己为敌,又何苦再添他羞辱?!
长啸一声,再不看夏云初那了然眼神,飞身重回战圈,朗声道:“尧绿川,我们再战!”
尧绿川冰雪聪明,焉能看不出他激夏云初与他为敌,保他掌门之位?心中虽恼,可看着他当众出言羞辱夏云初,却也快意。
看着萧红屿,微微媚笑:“他不是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又怎会联合你杀了师父师兄,再夺掌门?”
萧红屿听他胡言乱语,心中大恨,一掌猛出,直想封了他那伶牙俐嘴,尧绿川侧身急闪,身边已有三人疾扑上前助他。
一时之间,战事又酣……
秦伯岭在心思急转,大声向身后白雪派众人道:“若有人也念着师父旧日教导抚养之恩,便随我一同上去杀了那邪教妖人!”
转身急扑,已加入那黑衣人之列,挺剑向萧红屿直刺。此刻不在门中邀功立威,更待何时?
那五六名白雪派弟子俱是夏云初师兄弟,多是从小被陆行风收养。此刻互相一望,想着师父横死,终究气愤难平,其中便有几个血气方刚的站了出来,也直人战团。
尧绿川眼见这几人上前,也不阻止——让萧红屿多杀几个白雪派弟子,岂非更好?
此时情形,竟已成正邪两方近三十人同时围攻萧红屿一人之势!
乌衣教中数十名好手虽不欲直取他性命,却都是武功了得,招数凌厉:白雪派虽人少势弱,却存了要杀他为陆行风报仇之心,下手皆是诛戮之招。更何况有尧绿川不时伺机而动?
苦斗近半个时辰,虽然萧红屿脸上仍是神色不乱,可身上也终于难免有数处皮肉伤处。
尧绿川看着那人在战圈中眼角余光仍不时若有若无扫向夏云初方向,嘴角噙笑,心中忽然恨得一时难耐,双掌急催,已逼得萧红屿不时与他双掌对接,屡屡强拼内力。
每每如是,自己固然在那雪融功神威下气血翻涌,却也令对方内力大耗。
乌衣教中高手,个个敏捷。每逢萧红屿被迫比拼内力时往往偷袭而至,连连袭击得手,在他身上各处划出数道血口。可教主与那左护法问种种,谁不看在眼里?此刻虽说伤残不论,可若日后反悔起来,难保自己不成他泄愤对象,故此下手虽准,却都不敢真伤他筋骨——要他生死,教主自己不会动手?
伤处渐多,又不能包扎,萧红屿身上,已渐渐为鲜血染红……再看地上,血肉横飞已横七竖八不知死伤了多少人,可战圈中一旦有人倒下,立刻便有乌衣教中高手迅速补缺,围攻之人,始终不曾稍减。
整整一个时辰已过,战圈中那人脸上傲然微笑依旧,可终究已血透蓝裳,再不复初时衣袂飘飘……
“大哥,你莫急……我们慢慢耗着。”尧绿川轻声细语,眼中看不出是伤痛是得意:“你不是曾为他过血八次吗?绿川好生嫉妒,今天……你也为我流这么多血,好不好?”
萧红屿一惊,不是怕他恶毒,却怕他这话刺激到夏云初,恍眼向夏云初方向一望,似见他一动不动,心中稍安,脸上却微笑:“那有什么不行?”
心中转念,已决心诱他同死,一边手起掌飞,一边脸上笑意温柔深情:“绿川,你不是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吗?我答应你,怎样?”
尧绿川手下一慢,攻势缓了,微微一笑:“大哥,我知你心思。你不过想和我一起死,保那人安全。可我得试试,能不能将你生擒了,就算伤残痴傻……我也认了。”
被他一语道破心机,萧红屿也不羞恼,摇头道:“不成的,那雪融功有个奇处便是随时可自调内息聚于任何地方,纵然穴道被点,我要自戕绝不是问题。”
眼看着尧绿川脸色微变,他举手击倒一人,不管那人临死前垂死一扑又在他背上划了道血口,只顾柔声接道:“反正我是要死的,我俩一同死了,只留夏云初一人活着,有何不好?你难道想待我死后再杀了他,让我和他黄泉路上卿卿我我?”
尧绿川阴沉沉冷笑,心中百般煎熬专真有些被说动,恨恨向夏云初望了一眼,忽然便觉剩他一人孤零零活在世上受那相思苦楚岂非最妙?
心中绝望上来排山倒海,终于点头:“好,我答应你若不能留你性命,便和你一起去。”
低低将语声放了轻媚:“来世我们再纠缠,好不好?”
萧红屿静静望他,原本想着就算他不答应,自己死前也定能诱他上前拥抱,到时候那削铁如泥的匕首无声刺出,也应能和他玉石俱焚。可此刻乍听他真应了,心中欣喜之余竟隐隐有些恍惚。
想起他三番几次相救,忽然有些难受——说到底,此生是注定负他了。
微微叹口气,道:“绿川,若有来生,不用纠缠了……我必还你。”
第七章
尧绿川眼中光芒一亮,不再多说,复又攻上。
时间悄然而逝,萧红屿身上多处血流如注,渐渐脚步虚浮,掌势纷乱。
连日来几乎日夜不歇从江南赶到川西,一路上马不停蹄,心焦如焚,只恐误了一时半刻便是终生遗恨。此刻又一人力斗数十人鏖战良久,杀完一批再上一批,血流阵阵再流不尽,终究不是铁打的身子。
四周人等俱是高手,又怎看不出他快到强弩之末?
秦伯岭先前一味在外圈游斗,此刻心思转动,也已渐渐近身,专挑他伤处再起攻击。正见这时萧红屿挥掌击退数人,肋下空门正被另一人挺刀直刺,心中一喜,手中长剑也随之向他背后斜挑而去。
萧红屿脸上始终挂着那懒散微笑,对身上伤处似是恍然不觉。微微转身,正要闪避那长刀,可胸中忽然一阵气血翻滚,连换了三种身法才堪堪避开。
再想躲背后那剑,却已难能。
眼见前方尧绿川双掌又至,索性将掌迎上,也不惊惧,心想着大不了身后再添一道重伤就是。
便在这时,没等来背后意料中的疼痛,却听秦伯岭“啊”了一声,已有人轻轻在身侧幽幽叹了一声……
而眼前,尧绿川双掌竟也停了,只是呆呆望向他身后。
这一声叹息,却是他此时心中最怕听闻。怔怔回头,正中心中隐忧。身后那人白衣飘飘,容颜冷淡,左手长剑架住了他身后两人兵器,腰间却已替他挡了秦伯岭那一剑,殷红的血正透过衣裳慢慢渲染开来,越染越大……
只这夏云初一人身入战团,情势却已突然大变。
白雪派众人个个惊讶莫名,手中兵器齐齐停下。萧尧二人全都同时呆呆住手,就连那群黑衣人眼看大家全都住手,也都暂时一停不敢乱动。
一时间,厅中静得只听的见有血滴落在地上的细声,一滴,两滴……慢慢纷还,却多是萧红屿身上所流。
夏云初淡淡扫了秦伯岭一眼,转头看向了萧红屿,见他嘴角微颤,神色急怒似是便要开口,终于微微一笑截道:“羞辱打骂,你再赶不走我了……”
萧红屿心中长叹,说不出的惊喜中却又悲怆。心里仍存了最后一丝希望,再不忍冷语相向,低低道:“听大哥最后一次……成不成?”
看着眼前那清澈无尘的眸子,心知三人此刻心思都是清明若揭,也索性挑了明,柔声道:
“好好活着,忘了曾有我这个人。我知道你心性坚强,一定做得到的,不要让我失望。”
厅中众人听的他二人连番惊世言语,都是呆了。冯敬感激夏云初刚才相救,终于打破沉寂,高声急叫:“掌门……你失心疯了吗?!”
夏云初微微皱眉,却是不理。
怔怔望着眼前那人眼眸中微微的痛苦求恳,摇了摇头:“是你让我失望。你要死,竟然选他陪你,却不选我。”
低垂了眼帘,脸上终有丝涩然凄苦:“到了今日,你仍觉得你死了……我可以独活吗?”
身侧尧绿川忽然嘿嘿冷笑,低低道:“我就知道你气不过,必要抢着和他死在一处的。”
萧红屿似是全没听到尧绿川话语,只痴痴望着他白衣上数处血迹,先前被伤的地方已有简单包扎,只腰上新创正源源不断流出血来。
半晌柔声道:“真的不愿独活了?你确定?”
“确定。”夏云初拾了眼帘,淡淡道:“云初一生行事循规蹈矩,今天,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一缕阳光映在他似有还无的浅浅笑意上,让萧红屿忽然刺了眼,痛了心。
正怔忡间,夏云初已迈上一步并肩立在他身侧,慢慢举起自己右手,放进萧红屿的左手中,声音是他从没听过的温和坚定:“大哥……雪山天寒,我这手时常作痛,你帮我暖着,好不好?”
微微一笑,再无犹豫:“乱刀分尸也好,挫骨扬灰也罢,到死前最后一刻,你答应我都握着它不放……”
这番言行,听在别人甚至尧绿川耳中,也只是暧昧调情,无耻不羞。只有他二人心中恍然明白,他这一个举动一句请求,其中包含多少无尽深意……
——于夏云初来说,一生蒙冤受苦,多现在这之伤残右手上,陆行风设计令它筋脉被挑,被萧红屿刑逼时又只只折断指骨,正是件件惊心,不堪回首。
恍惚间,似乎有他绝决语声犹荡在萧红屿耳边:“我一见你握着它,便想呕吐………‘若我再醒时见你握着它,便砍了右手去……”
可如今这般交付,终于是前尘忘却,携手今生之意了。
缓缓握住了那手,微凉而纤长。似是感到萧红屿越握越紧的坚定,夏云初微笑抬头,正迎上他那狂喜不禁、灿若星辰的双眸。
两人目光相遇,只觉周身一暖,热血上涌:便纵有千人环伺,万刀加身,又有何惧?!
西风呜咽有声,穿堂而过。厅中众人呆呆看着战圈中二人并肩携手,旁若无人,竟无人打破静默……阳光悲悯无力,照着二人身上血迹,纯白衣色固然与腥红点点交错,萧红屿身上蓝裳,也已几成黑紫。
本该是困兽犹斗的狼狈不堪,可望着这二人脸上一个傲视睥睨一个恬淡清和的隐约笑意,众人之中,倒有大半忽然心中一动,隐约有自惭形秽之感。
不知多久,终于有人阴沉沉笑出声来。
转头看着尧绿川满脸疯狂妒色,萧红屿眼中,是微转的真心歉意:“不是有心骗你——原先说要和你一起死,现在我做不到了。我和他死后,任你鞭尸扬灰,只要你解气就好……”
温柔看了夏云初一眼,低低道:“不怪我出言恶毒吧?”
夏云初笑着,眼中竞有难得的微微调皮:“死都不怕,还怕死后的事?”
尧绿川死死看着两人,终于让自己脸上也现了笑意,却无比怨毒:“你们两人,我只准死一个!——大哥,若他死了,我如你所说,将他鞭尸扬灰;若你死了,我要他生不得,死不能,折磨他一辈子……”
萧红屿叹息,转头看着夏云初,眼中似有询问。
夏云初一笑,却点了点头。二人心意相通,都已明白对方想法。
“待会儿血尽力竭,大哥先杀了你,随后就来。”萧红屿低声道,语声坚定。
众人听着三人对话,心中部是悚然。
冯敬呆了半晌,再叫时终于将“掌门”省了:“夏师弟,你不可一错再错啊!”感激他刚才相救,却想试着将这小师弟拉出迷途。
“不,我没有错。”夏云初安然摇头,脸上隐约现了倔强:“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并没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更没对不起任何世人。”
这一句“我没有错”语轻且淡,但听在众人耳中却是铿锵有力,便有多人不由心中暗暗一怔。
冯敬一呆:“这邪教妖人对你施了什么迷心术,对不对?你快醒醒,干嘛凭白被这人连累了清白名声,大好性命?”
夏云初摇头:“三师兄,你错了。是我连累了他……”
微微出神,想着若非遇上自己,眼前这人本该驰骋江湖,快乐逍遥,又怎会在这里兄弟反目、枉送性命?
心中伤痛,却又骄傲,朗声道:“夏云初今日决意罔顾礼法,离经叛道,要与这邪教中人同生共死。刀剑无眼,白雪派门中弟子,自可不再视我为掌门!”
秦伯岭冷笑一声,向冯敬道:“三师弟他目光清明,哪里是被妖术所迷了?自是他心甘情愿。”
“从现在起……砍下他们那只手的,便是乌衣教新任护法!”尧绿川淡淡道,声音却尖锐颤抖。
此话一出,呆望的二一十位黑衣教众终于回神,再度扑上。白雪派数人犹豫着再攻时,却大多是仍只攻向萧红屿。夏云初行事荒谬,可若真要他死在自己手下,却又不忍。
此番拼斗,一旦开始,却比方才更加惨烈!
两人各有一手相握不能迎敌,偏偏乌衣教中高手个个招势狠辣,专拣他二人手臂进招,尧绿川更是狠了心决了意,连连双掌齐发,直逼得萧红屿单掌迎他,片刻不到,两人已身上连添数处新伤。
一道寒光骤起,又是一人手中钢刺倏忽而至,直刺两人相握手背。
夏云初左手长剑正迎向数人来势,“漫天花雨”勉力而出已见吃力,而萧红屿右掌正狂扫向身侧,一时之间,都是无法相护。
心念相同,却都不愿将手松开躲避,光芒闪处,血光立起,萧红屿手背上被划了道鲜血淋漓的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