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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云覆雨(下) page 1 作者:闪灵

  第一章

  次日醒来,已是上午。萧红屿眼见着柳茗早已生火煎药,不由心中暗叫了声“惭愧”。

  柳茗见他醒来,微笑道:“你也是身体虚弱才睡得沉,无需不好意思。”

  这柳茗原就冰雪聪明,猜度常人洗思,自是十之八九。清楚他必要询问夏云初情况,抢先笑道:“他的情形果然好了些,虽不甚明显,但依我看,绝对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看来这过血之法果真神奇,只要两人之血相配不相克,不失为救人妙法。”

  萧红屿心情大好,忍不住长啸一声,良久方停,喜道:“好,那就日日如此,过我体内鲜血给他。”忽然皱了眉头道:“姑姑,你可千万别对尧绿川说这回事。我怕他恨心上来,会全力阻我。”

  柳茗沉默一下,点了点头:“我明白……绿川那孩子也是死心眼。不过他虽顽劣,却也不敢在我面前放肆,你放心,过血之时,我绝不会让他踏入此间一步。”

  这二人间一个有心一个无意的情形,她从小看在眼中,焉能不知?原想日后年纪渐长,尧绿川看着萧红屿始终不爱男色,终会断了念想,却没想凭空杀出个夏云初来,怎不叫他心不甘情不愿?

  不一时萧红屿回教中临时住处,临走时依旧细细交代李进在附近巡视。

  不到晚间,处理完些许琐事,他又是早早来了这百草谷。可这日,柳茗却一再不准他再过血给夏云初,只说此法太过霸道,连她也未掌握门道,最少也得两日一试。

  萧红屿无奈,也只得依了,又听柳茗道夏云初下午曾醒过一次,虽未发言,看神情却清醒,心中更是放了一块石头下来。

  以后连着数十日,这过血之法连用不断,夏云初体内,却也不知在昏迷间被输了多少萧红屿的鲜血。

  日子一天天飞快,气血受补,又因这霸道之法不容抗拒,夏云初清醒之时渐渐增加。腿骨与肋骨断裂也渐愈合,而脸色,也一日日生了些健康之色来。

  可不知是何缘故,每每醒来时见了无人在身边也罢,若是见了柳茗和萧红屿在身旁,他便很快倦然闭了眼去,不知是真的睡了,还是不想面对他们。

  柳茗拣了个日子趁着他清醒,简单告诉他:陆行风的尸体己被萧红屿送回毫州城内客栈,交给他几个师兄弟。众弟子当然惊痛无比,可萧红屿也懒得多解释,只将陆行风临死前把掌门权杖交了给夏云初之事说了,任他们追问,迳自飘然而去。

  夏云初定定听了,仍旧什么话也不说,便似柳茗所说之事完全与己无关一般。只是倒也不吵不闹,再没些寻死觅活之举。柳茗心中叹息,猜想他是哀莫过于心死,却不知如何开解。

  这日正在过血中,柳茗将一切依旧弄好,到外屋准备汤药。萧红屿眼看着那细细血流如往常一般静静人了夏云初体内,也悄悄闭了眼睛睡去。

  正在这时,夏云初却恰好醒了。睁眼所及,却是他从没见过的奇异景象……

  他茫然盯看着皮管中殷红血流从高处的萧红屿臂弯导出,直入自己身上,良久才渐渐悟出这情景意味着什么,心下震荡,一时之间,身子也轻抖了起来。

  挣扎起身,用力将自己臂上针管拔出,可他不明医理,这一拔,皮管处于低处,没了他血管中微微阻力,立即喷洒而出,顿时流得满地都是。

  眼见那人在睡梦中懵懂不知,他心中绞痛难当,终于低低呻吟一声。

  萧红屿本是浅睡,这一声已让他立刻惊觉,睁眼一看,心中了然,断然也拔了自己臂弯处针头,出指如风,疾点了两人针口处穴道。

  再看夏云初,脸上已毫无表情,静静将头转了开去。

  萧红屿心知他那声呻吟是示警,心里忽然暖暖的极是快乐,口中却微微一笑,低声道:

  “趁我睡了,想谋杀吗?”

  夏云初脸上,却连睁眼也不肯了,只淡淡闭了眼,似是没听见他挑衅调笑。忽然身上一麻,数处要穴已被那人点中,就连哑穴,也被封了。

  心灰意冷下,也没有什么愤怒挣扎之心,只静静闭眼等着什么发生,可要来的是什么,他连想也懒得去想。

  脸侧有温热气息近前,却良久不动,似是萧红屿在近处静静看他。

  半晌那人低低开口,语声带了温和无奈:“我不过说笑而已,真生气了吗?是我不好,你身子已经这般了,哪禁得起再气?”片刻后只听不远处柳茗轻叹一声:“说不得,也只能这样了。”臂弯处一痛,有针猛然插入,一股细细温热之物倒流入自己体内。

  心中明白又是刚才所见之景重演,既是全无抵抗之力,又能怎样?牢牢闭了眼,再不愿去看周遭一切。

  萧红屿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片刻看着夏云初紧闭眼角,终于有晶亮泪水缓缓滑落……渐渐那泪流入黑亮鬓角,在发问消失,却不知是风干了,还是他终于不再流泪。

  渐渐夏天近了,皖浙一带向来夏季高温难耐,虽然百草谷中地处山荫,四周有青山阻隔湿热气流,温度虽比外间凉爽不少,但也已叫人渐觉烦热起来。

  这日萧红屿早早来了百草谷,正掀了门帘进去,却见夏云初正怔怔望着门口出神。心中一动,正想调笑一句:“是在等我吗?”想来想去,终咽了下去。随手将手中事物放在小桌上,搬了个小凳坐在夏云初榻前。

  夏云初见他进来,只如往常一般慢慢闭了眼睛。萧红屿暗暗叹口气,这般情形已是司空见惯。他默默看了夏云初半晌,终于伸手出去,将他昏睡穴点了。轻轻举手将他身上里衣外衣一一脱净,再将他身子翻转过来,做了背脊向上之势。

  这点日子她已看多了那具裸体,可眼光落在那匀称肌理上深深浅浅的青白疤痕时,仍有些说不出的难过。皮外之伤原本容易愈合,可夏云初此刻身上抵抗力极低,加上天气渐热,纵有萧柳二人尽心救治,还是有几处迟迟不愈,发炎溃烂。

  怔仲着呆望半晌,终于拿了床头几片薄薄的细羊皮,将他背上几处不能沾水的伤处一一封了,方轻轻搂在怀里。

  这一搂,查觉怀中的身子似乎微微比前些日沉了些,心中一喜,只觉得眼眶也差点湿了。

  小心翼翼地将夏云初放进旁边柳茗早已备好的木桶中,仔细帮他清洗起来。这些日子来夏云初身不能动,沐浴更衣,无不是萧红屿亲力亲为。虽然近来断骨处夹板已除,已渐可微微行动,但若自己洗浴,腿骨和臂上却仍有些许不便。

  最初时他大多时间都在昏迷,帮他擦拭沐浴自是没有问题,可近来他身子渐好,昏迷的时间已不多见,每每为他清洗伤处或是更衣,萧红屿却怎么也不敢趁他清醒着去做。一想到那人脸皮之薄,脾气之烈,心底有些害怕。

  无奈之下,只好每次都点了他昏睡穴再来行事。虽知道夏云初也不会不知,但好在他总是一言不发,硬着头皮做了,倒不怕他出言喝斥。

  桶中药香氤氲,却非寻常洗浴所用。原来是柳茗亲手调了数味消炎镇痛,生肌凉血的汤药混在其中,一会儿洗擦完毕,萧红屿又轻轻将他身子抱上床,拿过方才带来的崭新衣物从里到外换了一套。仔细拙好了上衣盘抑,想了想怕天热憋闷,又把第一个重新解了开。

  天气入暑,这几日想着夏云初总是躺着,只怕身上会是出汗不止。前几日他已特意去城中最大的丝绸行中买了上好的柞蚕丝绸来,叫裁缝大致按夏云初身材做了好些套衣物。

  今日带了来,想着这些衣物上身,必然吸汗解暑。这时一看,果然比先前所穿布衣柔软飘滑了不知多少。

  这套绸缎色作浅黄,腰间是条同色系的深鹅黄罗带。淡淡丝绸微光流动,映着床上夏云初刚沐浴完脸上难得的红晕。

  刚解开的那粒纽扣下,正有半边清瘦得近乎赢弱的锁骨和一抹白皙肌肤悄悄地显山露水。

  此情此景,忽然便让萧红屿有了片刻失神。一时之间,脑中全是以前两人恩爱缠绵时,这人脸上也似是这般淡淡红晕。正想不管不顾地扑上床去,先来个长吻再说,可是身子刚动,终于颓然坐了回去。

  以前夏云初昏迷时倒也罢了,可现在若再吻得忘情,只怕他醒来会发觉嘴唇微肿,那时就算他不说什么,怕会呕得吐血吧?

  举手解开夏云初的昏睡穴,那人眼帘轻轻颤了颤,睁了眼。张目所及,正是近处萧红屿深沉吸人的双眸,似是被火烫了般,夏云初的眼睛很快移了开。慢慢转落在自己身上柔软的淡黄衫子上,忽然静静不再移动了。

  敏锐如他,体会到身上神清气爽,又换了崭新衣物,又怎会猜不到刚才昏睡时,萧红屿是做了什么?脑中不自抑地浮现出些画面,那人趁着自己昏睡时,又仅是洗澡那般简单吗?

  有那么一丝不易觉察的晕彩悄悄涌了上来,在他原本有些微红的脸颊上越染越大。

  可又能说什么,做什么?是羞是怨,是伤是怒,还是也有些不肯细究的辗转心事,都已无力分辨,也无心分辨了。

  终于还是闭了眼,听着萧红屿近在咫尺处细细呼吸,心一点点加快了跳动。忽然身侧有只大手轻轻扶上他腰问,一个机灵,他慌乱地睁开了眼——那人想做什么?难道明知自己醒着,也敢肆意轻薄吗?

  身子一转,却被萧红屿半翻了个身,心惊之下,再也顾不上隐忍无话,颤声道:“你……

  你要怎样?”可数月不曾说话,这一开口,连声音也是嘶哑了。

  萧红屿一怔,柔声道:“我帮你翻个身。柳姑姑说长久卧床之人需得经常翻身,否则……

  会生些原本没有的褥疮恶疾……”

  瞧着夏云初惊悸神色慢慢转了羞惭,心中一动,却已猜到了夏云初在害怕什么。

  微微苦笑一下,轻声道:“你莫怕。若此时还能对你做些什么,我萧红屿还是人吗?”

  眼见着夏云初又是闭了眼,他心中却不禁一喜:自从上次他初醒时说出那句绝然的话之后,竟是首次再听到他开口呢!心中忽然痒痒的,忍不住柔声道:“我知你这些日子躺在床上闷得很了,我带你出去山谷中吹吹风,可好?”

  良久听不见夏云初回答,他竟似是铁了心不理自己了。萧红屿长叹一声,伸臂出来,将那单薄身子一把抱进怀中,低声道:“我知道要你开口说同意,难如登天呢。”

  怀中的人,终于睁了眼,静静向他望来。心中恍惚知道再不开口,这萧红屿必然真会抱着自己出去了。

  可说不出原由的不甘终是压迫着——既然知道自己无力反抗,又何必多此一间?心中的哀痛和无奈直压了上来,他低低开了口,言语中却带了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激愤:“你再把我昏睡穴点上,岂非更好?”

  ☆  ☆  ☆

  萧红屿身子一僵,果然他对自己点他穴道为他洗澡更衣之事,还是心存羞惭怨恨……慢慢放下了他的身体,他苦笑:“你既不愿,那我们以后再去……”

  半晌低低道:“你先休息吧,我再待一会便走。”眼见着夏云初苍白脸上有了些细细的虚汗,便拿了柄纸扇来,远远在夏云初脸侧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微风起处,扇动着他鬓边几丝黑发轻轻飘动。

  可冷不防地,夏云初却强撑着坐起来猛睁了眼,声音是止不住的颤抖:“萧红屿!你到底要怎么样?”

  一时间,萧红屿也有些微微的糊涂,怔怔看着他,奇道:“我……我又怎么了?”

  “好……好!我这话只说一次,你听仔细了。”夏云初定定直视着他:“我宁愿你骗我欺我,甚至再如初时般辱我打我,也好过你做出这样的温柔之态来,你听懂了?”

  挣扎说完这番话,虚汗冒得更急,只觉得周身再没了力气。

  半天听不见萧红屿回覆,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正见他眼中是股古怪神色。

  “你害怕?比受刑受骗还害怕?”他的声音温柔低沉,又有些他不熟悉的诱惑,渐渐移近他耳边:“为什么?因为你怕再喜欢上我,还是怕根本忘不了我?”

  夏云初静静迎视着他的眼睛,并不逃避——今时今日,又能再逃往何处呢?

  长久对视之后,他终于开口,语气是平平的波澜不惊,低低地在竹屋中轻徊:“萧红屿……你见过一个人的心没了,还会再喜欢一个人吗?”

  屋中一时安静了。

  萧红屿的心有丝晦涩的痛:是吗?那颗晶莹剔透、善良强韧的心……真的没有了?

  牢牢用目光锁住了面前的淡然眸子,他慢慢摇头:“你错了,没有人会没有心,最多是心死了……可我既然能救回你的身子,也便一定能救活你的心。”

  夏云初的目光,渐渐冷淡。看了他最后一眼,静静地重新躺下,将眼再闭上了……自己的确是错了,既然自认无心,又何来闲心再招惹他这番话?

  两人都再没了话,只剩了香炉中冷金泥的气味丝丝缕缕徘徊着,缠绕在两人身侧,就似一个辗转无奈一个心痛难忍的心事。

  次日再过来时,柳茗却悄悄告诉了他:夏云初早在他来之前便硬撑着自己沐浴更完了衣,更对她说,自己已然行动无碍。

  萧红屿无语听了,却想起他昨日强坐起来都是累得一身虚汗的模样,心中急恼上来,劈手掀了门帘闯进了屋。

  一眼正见夏云初额头是淋漓大汗,胸口微微起伏着。再看身上,新换的丝质衣物竟是胸前腋下都被汗浸透了,软软贴在身上,哪里有半分洗完澡后凉爽恰然的样子?

  这一看,心中又气又痛,连些许愤怒也涌了出来。强压下急燥,快步走到床边,正要伸手去点那人昏睡穴重新再帮他洗一次,夏云初听得他脚步,睁眼正见他举起手势,忽然目光变了幽幽静静。一字字低声道:“萧红屿……不要让我讨厌你……”

  萧红屿的手蓦然僵在半空,竟完全不烈再将这些日做熟的事再来一遍。

  他不再用恨宇,却说的是……“讨厌”。怔然看着那幽淡眼神,心里忽然有丝模糊的认知: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不复再有强势的权力……和勇气。

  颓然放下了手,他转身在屋角水盆中绞了方毛巾来,默默在夏云初床前立着,柔声道:

  “我只帮你擦了汗,好不好?”

  见他不语,方慢慢将那浸了清凉井水的毛巾覆上他额头,轻轻将那满布的汗珠擦拭净了,见他只一味闭着眼,似是也没太明显的拒绝之意,又挽起他衣袖,将他臂上也轻擦一遍。心中模糊想着那人不知是忍了多少疼痛酸软,方强自完成了那道简单洗浴,竟是爱痛交缠得心也一时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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