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一挥,已重重击在树干之上。这一掌内力敛而不发,只震得使上无数树叶翩翩而落,却没刻意打断树干。沉吒一声,余飞手中树枝疾刺而出,在这漫天落叶中左挑右刺,迅捷无比,只见一道人影在那绿色落叶阵中翻腾跳跃,竟分不清哪是树叶,哪是他手中树枝。
片刻叶落渐渐停,余飞身形一转,轻飘飘拔在半空,手中树枝向空中最后一片树叶横横一挑,随即翩然下落,宛然凭空大鸟,飞旋盘转无不自如。
再看他手中那树枝,竟已密密串满了碧绿树叶,层层叠叠,总有百十之数。夏云初直看的舌桥难下,眼看着这“漫天花雨”虽名为一招,却招势变幻紧复,每一变化所伏后势又隐约不同,真实匪夷所思,出神入化。
更奇妙的是,余飞竟也用的是左手,却无丝毫凝滞不畅。既然他可以左手练成,我又为何不可?
拔剑在手,不再多言,依照方才所见凝神比画。
余飞微微一笑,背了手在边上看着,一遍下来,再上前重新演示指点。这一招其实变化极多,可依对方攻击防守之势改变去向劲道,否则也不能随心所欲,将空中完全没有定势的落叶二刺中了。
两人在月光下一教一学,浑然忘记了时间。不知不觉,东方晨光乍现,一夜已悄然而逝。
此后数日里,反正山中时光无以打发,夏云初更是极想学好此招,熟悉了变化后,便一个人默默练习左手用剑。
原来自雪派在江湖是名门正派,武功也自有渊源,可夏云初原先所学此时二换了左手改练,却违逆自幼习惯,反倒是这招“漫天花雨”练起来没有什么束缚,更易融会贯通些。
日复一日苦练,夏云初左手长剑能刺中的树叶,已由初时的数片数十片,渐渐增至更多,最后,终于能和余飞所刺的相差无几。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山坡迎风向阳处,一株桃花树,正开得芳菲似锦,含蕊吐香。
风动时,花齐落……
两道人影赫然而立,在纷飞花瓣雨中齐齐而动。一个身形稍显消瘦,左手长剑却翩若游龙惊鸿,灵动迅敏;另一人挺拔傲岸,右手树枝在他手中御风而行。
剑光如虹,树枝曼妙,在那飘飞花雨中挑刺随心,互为相补。
风停,花定……人静,剑收。
树下数丈之内茵茵碧草间,不见一片残花落地。而他俩剑身与枝条上,却是密密匝匝,刺满那嫣红花瓣。
夏云初与余飞相视一望,齐齐会心一笑。
“你该多笑。”余飞道,语声虽暗哑晦涩,却温和。
目光落在夏云初苍白面容上那舒心一笑,如见雨后初霁。
“为什么?”夏云初吟吟浅笑,不知自己这笑看在那人眼中,正是初见。
“人面桃花相映红,云开初霁笑春风。”余飞悠然道:“你真心笑起来——很好看。”
“余飞,你最好少笑。”夏云初冷了脸。
“为什么?”余飞嘴角一丝邪笑更是嚣张,学着他刚才不解口气。
“因为——你笑起来很讨厌。”夏云初淡淡道,望着面前那人英俊面孔上春风般蛊惑表情:“尤其是现在。”转身收剑,大步行开。
身后,余飞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神色冷静。
半晌,他摸摸自己的脸,轻轻自语:“看来,温柔体贴的面貌……我作起来果然不得神髓。”
“云弟,睡了吗?”数尺之外,余飞和夏云初并排而卧,忽然间道。
“没有。”夏云初望着头顶紧星明灭。
“因为明日要下江南去药都毫州,故此舍不得我?”余飞哑哑的嗓音在暗夜里随风传来。
夏云初不语,这些日听他胡说得多,也不似先前初听时那般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了,左右不答就是。
“哎……”余飞长叹一口气:“天下虽无不散的宴席,但这一别,但真有些不舍起来。”
夏云初仍不语,心中却莫名一动,正要转头看他,余飞身子一滚,移到他身侧,凝目看他。
夏云初心中忽然狂跳起来,直觉中觉得古怪的危险,欲要转开头避开那灿若星河的深沉眼眸,却似被施了法术般,竞移不开眼。
“云弟……”那人深叹一声,蓦然半立起身,近在咫尺的双唇向他吻将下去……
“呜……”短暂的失神后,夏云初已猛然惊醒。
熟悉的压迫感,似远还近,似有还无。
那吻虽温柔甜美,却唤起了脑中一幂幕深埋的可怕记忆……身子颤抖起来,拼命推开了身上那人,“啪”的一个重重耳光扇了过去。
习惯使然,这一巴掌仍是用了那早已腕力尽消的右手。
“这么轻飘飘的不舍用力……是矫情呢,还是鼓励?”余飞并不生气,却也不因这明显的拒绝退缩,反倒欺身一压,已将他压在自己滚烫的身体下方。
“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是不是?”语声幽幽,手已开始轻动,在夏云初腰间抚摩游移,拉住了他淡蓝腰带,轻轻在指间玩弄。
夏云初脑中“嗡”了一声,差点晕了过去。多日来余飞虽言语偶有无礼,却一直行动规矩,此次忽然如此,脑中无数屈辱惊悸记忆扑面而来,怎不叫他惊怒无比?
惶急之下,再也无法维持气定神闲,用尽全力向余飞肩头一推,将他推到一边,刚想狼狈起身,却不料双腿被余飞一拌,再度倒了下去。 ’
这一倒,手正碰到身侧长剑。
咬牙一抽,那剑已“沧啷”出鞘,闪着冷冷光芒,擒在夏云初左手。
“这“漫天花雨”——是你教我的。”
“又怎样?”余飞淡淡道。
“你觉得,杀得了你吗?”夏云初冷冷道,语声不知因怒因羞,微微带了颤音。
“老实说——仍不能。”余飞轻叹:“不是因为你练的不够好,而是我太熟悉它。”
“那么,杀我自己呢?”夏云初反手一举,剑光挥处,已对准了自己心口。
“你不会杀你自己……你活下去的心念,比常人强韧百倍。”余飞目光闪动,不惊不急。
“对。有些事不在我控制之内,一旦发生,我自会挣扎求生。”他傲然道:“可只要我能力所及,我会以死相抗。”
狠心咬牙,手腕疾抖,一个剑花向自己心窝猛刺而下。
余飞大惊,急切之间来不及运功柏阻,心中一急,大吼一声,竟伸出手掌向夏云初长剑疾握。
两人相距甚近,他速度又远快于夏云初,这一握之间,长剑正被他大手擒住,一带一抽之下,鲜血如泉涌般顺着他手掌狂洒出来。
夏云初一窒,呆呆看着那血流,长剑再也不敢稍动。
余飞微微一笑:“现在能放了剑吗?再不放,我的手便和你一样废了。”
夏云初心中一片迷茫,手中剑柄终于慢慢松了开来。眼见他剑伤至骨,鲜血狂喷,脸上却仍挂了那懒散笑容,仿佛受伤之人全不是他。
“对不起……是我的错。”余飞的笑终于带了丝丝苦涩:“我只道自己情动……你必然与我心有灵犀,却不知你如此厌恶于我。”
夏云初听着他涩然语气,心中一酸,便想脱口而出道:“不,我并非厌恶于你!”可心中踌躇,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余飞伸手在自己衣襟上撕了布条,欲要裹伤,一只手却用不上劲。
夏云初不语上了前,默默帮他包扎完毕。眼见那剑伤又深又利,一时半回是好不了的,一时间思潮纷乱芜杂,竟似自己也痛了起来。
“明日你去毫州,有把握见到你师傅和同门?”
“是……我师傅每年都会带几名师兄弟去皖北毫州采购药材。”夏云初道:“我已不能再回雪山,只想暗中找到大师兄,直言问他——为何害我?”
余飞摇头:“他若存心害你,怕不是你几句质问,便会承认。不妨暗地里观察可有隐情阴谋。”
忽然一笑道:“反正我闲来无事,闻说此刻江南春虽将尽,草却未凋。不妨与你同行,可好?”
“不好。”夏云初淡淡道:“你我就此别过。”
“怎么?”余飞懒懒甩甩包扎好的手掌:“此刻我也有伤在身,还怕我不成?”
“余飞——”夏云初不再动怒。“你要去哪,与我无干。”
第五章
江南。
四月。正是革长莺飞,杂花生树的好时节。
毫州地处皖北,自古乡产中药,乃皖浙一带着名的药材集散之地。每年此际,恰逢各地药商云集于此买卖药材的黄金时间。
历来医武不分家,更有许多武林人士来此求购珍奇药材,以备伤患。
街头巷尾,药香弥漫,五味杂陈。街道店铺中,除了全国各大药商专程赶来采买,更有各色武林人物间或出没。
临街一座酒肆内,两名男子相对而坐,各自吃饭,半天互不理睬。
面窗那人面前整整齐齐摆了七八个碗碟,菜式精美,连器皿也不俗,无一不是江南一带有名菜肴。
而对面那青年男子面前,却只一菜一碟,一碗白饭。
余飞此际面上又已戴了先前的人皮面具,隐起了那招摇面貌。伸手夹起面前半透明骨瓷碟中一个鲜红虾球,悠然放入口中:“鲜香幼滑,人口难忘,这人间美味云弟想必在雪山上难得一尝,真的不欲一试?”
夏云初也不抬头,只顾匆匆扒送自己碗中自饭,对余飞言语置若罔闻。
这些日余飞竟真紧随其后,一起随他从川西雪山连绵之地来到这江南烟雨之处。沿途漫长,有他在身侧同行,倒是隐隐觉得心中安乐不少。
心虽已软,但每每想到他那日行为无礼,总也拉不下脸来再与他笑语晏晏。只是冷着脸不理不睬,当他不存在一般。不过余飞一路倒也规矩,不再相犯。
时近中午用餐之际,酒肆中客人渐多。
紧挨着余夏二人桌旁的座位上,几名身佩刀剑的男子正也据案大嚼。其中一名那种年约四十上下,面色暗红,身材魁梧,喝了一大口酒道:“各位昨天去看那药王大会,可知道苏州林家三年一制的百‘转千回丹,是落入了什么人手中?”
“王兄不知吗?”他身边一人脸色惊奇:“林家奉出的那三枚丹药,又是叫乌衣教中人夺了去!”
夏云初身子轻轻一颤,屏住了呼吸静听。
只听先前那魁梧汉子怒道:“哼!这四大医林世家每年奉上的四种奇药,说好了武功高者可得,没想这几年,几乎年年都被那乌衣教中人力压群雄夺了去,真是好生叫人不甘!,,
“不甘又怎样?”他身旁另一名紫衣男子身材偏弱,悻悻道:“谁叫萧尧二护法武功惊人?每每几招下来,便叫人不敢再上台夺药……昨日里尧绿川一露面,只十几招便将少林无净大师打落台下,准还敢再上去找这没趣?”
尧绿川?他也在此?那么——萧红屿呢?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夏云初脚底直冒上来,忽然觉得碗中米饭味如嚼腊。
众人中又有人道:“说来也怪,前几年那左萧右尧总一并出现.今年却只听说那姓尧的一人到来。”
“那般魔头,少来一个也好——难不成你还想齐齐遇上?”有人插言道。
“不想不想……”说话那人声音一低:“自从六年前我亲眼见了那姓萧的之后,就再也不想再见啦!”
“哦?”众人纷纷聒噪起来:“李兄见过那姓萧的魔头?不妨说来听听!”
“哼,何止见过?”那先前说话之人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心往事:“六年前我途经云南,正遇见萧红屿屠杀青桐派的马如铃、马如索师兄弟,我还记得那姓萧的一掌下去,便将他兄弟二人胸口震裂,鲜血狂喷,眼见着活不成了。哎……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不但有此功夫,还更有这般毒辣,真叫人看了心惊胆寒。”
“毒辣?李兄指他杀人?”旁边一人似乎颇不以为然:“大伙行走江湖,过的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涯。杀人也是常有的事,倒不见得肃红屿更凶残了。”
“哎……你知道什么?”那姓李的叹道:“那萧红屿哈哈大笑几声,拿过他们身上长刀来,再在他二人身上脸上狠戳几刀,说了声:“我再去杀你们全家!”方扬长而去……你们说说,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要去杀人全家?这不是天性凶残又是什么?”
一边余飞默默听着,忽然重重哼了一声。那说话之人无意间扭过头来,正对上余飞那肃杀眼眸,忽然一窒,“咦”了一声,似乎见到了什么奇异之事。
众人静了片刻,方有人低低道:“何止凶残?我听说那萧尧二人不知有何妖术,擅喜采花,更是男女不拘呢!”语气虽忌惮,却带了淫亵之意。
众人啧啧称奇,议论纷纷,言语之间更带了鄙夷之辞。
余飞转眼去看夏云初愈来愈苍白的面色,一时再没了细品口中菜肴的兴致。二人无语将饭吃完,闷闷回了客栈,路上两人各有心事,都不言语。
刚进了自己房中,只听门口一响,余飞也随夏云初进了他房中。
“一听到那人名字,你便脸色大变。”余飞慢慢道:“你怕萧红屿,对不对?”
夏云初不语,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转过身,他望着余飞,眼中终于有痛苦浮现:“不错,我怕他。我不知道,以我的能力何时能杀他,更不知道——你教我的那招漫天花雨,究竟能不能伤他一根寒毛?!”
余飞静静望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伸手握住了的手,脸上有股古怪神情:“我保证,只要你狠得下心来对他用这一招,你一定杀得了他……我保证。”
夏云初怔仲听着,只觉得握住他的那只手坚定有力,仿佛有丝丝热力隐隐传了过来,直传人心。
夜色既深,华灯渐渐乍灭。
毫州古城外一处山坡上,一个人独自迎风而立,手中玉箫呜呜幽鸣,如怨如慕,似泣似诉。
一曲《汉宫秋》已毕,半晌从怀中掏了件事物出来,弯腰点燃。
夜空中一轮烟火冲天而上,绚烂夺目,转瞬而灭,却刹那间划亮了暗蓝苍穹。
烟火微光映在那人冷冷俊面上,却映不清他眼中阴晴,正是余飞。
丰悦客栈。
时值深夜,一个黑色人影匆匆跃人客栈侧门,左右稍做察看,见四下无人,向“人”字号房前悄无声息行去。星光照在他清瘦容颜上,秀眉薄唇,正是夏云初。
房内灯光亮着,一个人影侧面映在轩窗之上,默然不动。
稍微犹豫,夏云初终于轻推房门,跨了进去。
“谁?!”屋中男子讶然抬头,相貌教厚,神情愁苦,见他进门,脸色忽然变了:“是你?”
“是我……大师兄。”夏云初涩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