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水柔在桌下出脚踢王佑鑫,他哀了一声。贺羲平只看得莫名其妙。
此刻一名侍者捧著菜单过来问众人,他大概仍记得刚才那一幕,含糊的笑意蓄在想 笑又不敢笑的嘴角上。“各位准备好要叫什么了吗?”
一般人大多会知道此话是点餐的意思,但贺羲平的脑袋还停摆在刚才的问题之中, 乍闻之下,仅听到“叫什么”三个字,于是很紧张地稍稍坐正。“我……我叫……贺羲 平。”
“呃……”现场登时一片缄默,跟著是隐隐的笑声。
“我叫霍旭青,他叫王佑鑫,我们两个马上要走。”霍旭青立刻接话,三两句即替 贺羲平解了围。
“我叫水柔,我要一客牛肉烩饭和鸡……”水柔态度从容地点了两份套餐。其实不 关她的事,可她却很感激霍旭青的帮忙。
侍者如坠五里雾,歪歪头,离开这群怪客人,回到厨房,才恍然大笑。
“你……哈哈……这人……好……哈……鲜……”王佑鑫趴在桌上,笑到话都讲不 清楚。
“我们走啦。”霍旭青以肘腕勾住王佑鑫的脖子,拖著他尽速消失。
第三章
即使是低首吃著盘中餐食,仍能感受到餐厅里的焦点依旧未变。
水柔是无妨,她对不时投来的爱慕眼神,早已练达视若无睹的素养,可贺羲平就没 这等功夫,他食不知味,错把胡椒当糖用,叉子当汤匙,汤匙当刀子。
“放轻松,慢慢来,有我在。”水柔覆住他放在桌上的大掌。
“嗯。”愉瞥著她的柔夷,虽说握得他心慌意乱,但他却舍不得缩回手,而且他真 的觉得好多了。
两人不再交谈,匆匆结束饭局,然后踏上回家的路途。
“对……”二人异口同声又同时住了嘴,最后是水柔先说。
“对不起,王佑鑫那人一直都是这么疯疯的。他俩算是我的哥哥,我们从小一块儿 长大。”她不懂自己为何要解释。
贺羲平摇摇头。“不会,他……他们……很鲜。”
“你不介意就好。”说他呆,他还会套用王佑鑫讲的词儿呢。
“没……什么……好介意。”贺羲平露齿而笑。
“你呢,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不介意是否表示他不在乎她?
水柔瞅著他,一样是带著惹人怜的童稚,他和王佑鑫的笑颜就是有著天壤之别。他 ,多了一分诚挚和返璞归真。
“我……刚刚……好像让……让你丢脸了。”贺羲平惭色垂首。
“胡说。”水柔反驳。
“不,真……真的。我……以前的……女……朋友……就这么……说过我。”贺羲 平苦涩地笑著。
“女……朋友?”神经陡然抽了一下。她忘了除了口吃,他仍是男人,一个需要异 性的正常男人。
“她们……说……我蠢,常……让她们……丢脸。”贺羲平扯扯领带。
“你有女朋友?”脑袋乱哄哄的,水柔无法接收其他的音节。
“也不能……说是……女朋友,我……不晓得……算不算。”虽然这事他家人多少 知道,但他本身不曾主动向旁人提过。
“怎么说?”水柔谨慎地问。
“因为……我先前……并……不认识……她们,是……她……她们……主动说…… 要和……我交往。”局促不安的脸上没有炫耀,反倒满是谦虚。
“她们?”这下她注意到了。
“嗯,高中……大一……研究所……”贺羲平屈指数著,然后,他比出整只手掌。 “有五位。”
“之后呢?”不是一个,是五个耶,这个数字当然不能和“从良”以前的王佑鑫他 们比,但和其他男人比,应该不算少吧?水柔感到喉咙卡了一枚鸡蛋。
“不……不到……一个月,她们……就……提要分……手。”贺羲平玩著领带的尖 角,突然觉得它很紧。“五……个,结果……都一样。”
“你当时很难过吧?”要不是在开车,她会抱住他。
“难过,因……为我……似乎……伤害到……她们。”这是第一次他向外人披露他 当时的心情。虽说他对水柔的一切均不了解,两人也是昨天才相遇,可他却觉得仿佛认 识她已有一辈子,她就和他的家人一般。不,是比家人还亲。
“你爱她们吗?”想起早上他起床时的梦呓,那个叫“妙仪”的女孩是她们之一喽 ……老天,她居然在嫉妒!
贺羲平摇头,语意颇为自咎。“我……那时的心……全在功课……和……研究上, 会和……她们交往,是……我不知……该如何……拒……绝罢了。”
他在家里已被教养成逆来顺受的习性,要他对女人说不,怕得等他来世重新投胎, 且换了另一个家庭生长再说。
“你后来有再与别人交往吗?”这话问得有点酸不溜丢地。
家到了,水柔把车熄火,而心灵深处的那把火却才刚开始燃烧。
“案子……太多,没……有时间。”贺羲平红著脸,双手平放在两只大腿上磨呀磨 。“我……很差劲……对吧?”
“不是这样的。”水柔心疼地将手贴在他的颊上。她懂,她就懂,其实每一次他自 己也跟著受伤,原因在于莫名其妙。
“谢谢。”他把掌心又包住她贴著的那只柔荑,定定地瞧著她。
“到家了。”她猝地抽回手,声音竟有些发颤。
她一定是看错了,那灼人炽烈的目光,不该是他这么羞怯的人会有的。
“嗯。”他下了车。
“你下午想做什么?”她想想,从车窗探出头来问他。
“休……休息,整行……李。”他笑得很温柔。
“好,拜拜。”她挥手,他也挥手。
见他进门以后,水柔瘫向椅背……***
早上八点钟,水柔从二楼的窗户瞄到贺羲平在后院,有些许诧异。
昨天她尚未下车,便接到医院来的电话。中山北路连环大车祸,急诊室送来一大批 患者,她于是赶去医院,一直忙到半夜。
回到家时,他屋内的灯还亮著,所以她还以为他今天会睡到中午呢。
他曲著扭到的腿,用单脚跳行,动作不够灵敏地在晾衣服。
“晦,早呀。”她走到阳台和他打招呼。
“咦?”他抬头,咋舌地望著她,无意识地放下受伤的腿,却踏到置衣篮的框缘, 脚一拐,魁伟的身躯跟著歪斜。
“危险!”水柔轻呼,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
“啊——”他胡乱抓住旁边晒衣竿的支柱企图自救,讵料力道过强,反把它拉断。 他砰啪栽了个大觔斗,紧接著倒下来的一排竹竿,神准地敲在他的脑袋瓜上,接著是衣 服和她晒著准备要给他用的棉被。
水柔匆匆下楼跑到后院,她掀开盖在他头上的棉被,他的眼镜半掉不掉地勾在他的 耳朵,她的内衣吊在他的脖子。
“嘎!”她娇羞地夺回内衣,瞧他一脸错愕,她忍不住捧腹大笑。
“是?!”贺羲平赧然地搔著颈。“你……绝对……不会相信,我刚刚……看…… 看见你在……隔壁。”
“我是在隔壁呀。”水柔笑得眼泪都溢出来。
“啊?为……什么?”贺羲平扶正眼镜。
“因为我原本就住那儿嘛。”水柔见他依旧似懂非懂,她拉他站起。“咱们是邻居 喔。”
“真……真的?”贺羲平笑逐颜开,旋即又绷著脸扼腕。“可惜,这……房子…… ”
“怎么?这房子不好吗?”水柔抬头看著和她那栋左右相对、格局相同、坐落在同 一个庭园里的二楼型别墅。
贺羲平住的这幢是她哥哥的。当初她父母建构的蓝图,乃希望他们兄妹能就近照顾 ,哪怕是各自结了婚,彼此的小孩也能玩在一块儿。谁料到她哥哥喜爱浪迹天涯,一年 难得回来一次。
“不不不,很……好,但……我不是……住……这儿,所以……不能和……你…… 成为邻居。”贺羲平好生失望哟。
“不是?为什么不是?你那天给我地址明明写的也是这里呀。”水柔让他弄糊涂了 。
“哦,这里……就是……那个地址?你……没送错?”贺羲平喜形于色。
“但……你不是说……这里……是‘我家’?”贺羲平亦糊涂了。
“是啊,你在台湾的这段时期,这里就是你的家呀,除非你想搬到别的地方去。” 水柔捡起地上的衣服,抖一抖,该晒的晒,该收的收。
“不想搬,不想搬。”这两句他倒没结巴。忽然,他似乎想通了什么。“你……你 说,这里……是台湾?”
“不然你以为这儿是哪里?”水柔的动作停在半空中。
“因为……‘我家’……在美国,所以我……”贺羲平面红耳赤。
“所以你以为我说的‘家’是你美国的家?”水柔总算“融会贯通”。
贺羲平头垂得好低。“害……害我……担心了……好久,怕……屋主……当我是… …闯空门,想问……又找不……不到你,见著你……又忘了……问。”
“那昨天去吃饭的餐厅和满街的中国人,你不觉得奇怪吗?”妈妈呀,她真遇到一 个天才,既然认为住错,他竟还能连睡两天,今早还洗衣服哩。
“我……以为是……华人区。”一颗脑袋几乎要贴到胸,从她的角度,只看见浓密 的一卷又一卷的鬈发。
“哈哈——”水柔已笑到直不了腰。
***
田老来访时,水柔刚从超市买了许多蔬果,准备与贺羲平下厨做午餐。
“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嘛。”田老眯著眼来回盯著两人身上的围裙,方正的老 脸,跃著暧昧的笑靥瞄著贺羲平。“怎么样?是不是很后悔没有早一点来台湾呀?”
“我……坐的那班……飞机,已经是……当天……最早的啊。”贺羲平申述,内容 却是鸡同鸭讲。
“田老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用餐?”水柔眠著艳唇,好憋住欲涌出的笑。
“不了,我不打扰你们。”田老扬著眉,以肘部顶了顶贺羲平,其意思再明显也不 过了。
“你……手一直……撞我……干啥?”偏偏贺羲平是呆头鹅国的国王。
“留下来嘛,我菜买得很多,不怕不够吃。”水柔则佯装听不懂,对贺羲平的木讷 是既好气又好笑。
“哦,原来……你是怕……菜不够。”贺羲平茅塞顿开。“你……不用……担心。 ”
“不啦,不啦。”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田老狠狠地白了贺羲平一眼。他担心 的可是这傻小子,而不是菜呀。
“别客气嘛,只是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本姑娘的手艺只是普通。”水柔落落大方地 附和。
是田老安排他俩住这么近,也是他说人家远道而来,孤寡无依,要她多尽同事之谊 ,故她没什么好隐讳的。
“我……我帮你。”贺羲平卷起袖子,跟著她走入厨房。
“怎么?怕我做的菜很难吃?”水柔调侃。
“不……不是啦。”贺羲平猛摇手否认,因为他家的教条是“女人远庖厨”。
“我来就好,你去陪田老。”水柔推他出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干么要人陪?”田老又把他推进来。
“田老是专程来探望你的,你若不陪他,那多没礼貌。”水柔再把他赶出去。
“你这二愣子,给你制造机会,你还不晓得把握,你是真蠢还是假蠢呀?”田老这 回几乎要用踹的。
“我……”贺羲平踉跄地绊进门。
“嗯?你怎么又进来了?”水柔插腰。
“我……”贺羲平只好转身。
田老摆出一张臭脸,站在客厅里挥手逐他,并以唇语示意他:进去,进去!
“我……”他可怜兮兮、十分难为地杵在原地不知该听谁的。
“咦?你还没走呀?”见他没动,水柔擦擦手上的手,将他转身朝向厨房门,柔声 地微笑著。“别担心嘛。你脚扭伤,别老站著,去坐著休息吧。”
“喔。”贺羲平点头,乖乖地曲著一腿跳出去。
“真给你气死。”田老简直想撞壁。他干脆冲上来,把贺羲平又转过面儿推回来, 以长辈和长官的威严下令。“你饭菜没做好,不准离开!”
“啊……”贺羲平仅有单脚著地,哪耐得住这一降龙十八推,硕大的重心不禁跟著 向前飞。
好在他于美国FBI的日子也没白混,毕竟是受过训练的探员,运动神经马上起了反 射,单脚在地上达蹬了好几步。
不过努力归努力,结局未必会与想像成正比,有时或许是反效果。
“啊——啊——”根据万有引力的定律,加上脚上的地板凑巧有那么一点水,他不 但没稳住,反而噗地打滑加速他前仆的劲道。
“小心!”水柔闻声即迅速扭身,医生的职业本能使她立刻出手援助。
魁梧的体魄果然扑入她的怀中,但她纤细的娇躯终究无法承负他的体重和磅礴的冲 力,两人纷纷栽倒在地。
咚咚!
水柔的臀部和后脑勺结实地吻上地壳硬冷的瓷砖,紧接著崩坍下来的泰山,压得她 差点窒息。
“哎——”她的哀鸣尚未出喉,随后迫近的唇瓣刚好封住她馥润的芳泽。
“喝!”两人瞠目对峙了有一会儿。
“哇——对……对……对不起!”贺羲平烫著似地弹开焚红的脸。
咦?地板怎会这么软?还高低起伏不定……狐疑的眼神往下瞧下去,他霍然发现自 己以令人遐思的姿势跨趴在佳人身上,登时周章失措地跳坐到一旁。“对……对……”
谁料距离没抓好,语未休,他的头却敲到餐桌的边缘,道歉声遂变成哀嚎声,他狼 狈地用两手捂著被撞的地方。“哎哟!”
“要下要紧呀?”救人第一,水柔关心地坐到他身侧。
厨房多是危险物,他此番没似往昔那样挑起天翻地覆的灾难,她认为已是不幸中的 万幸。不过他这一撞,倒为二人掩饰不少尴尬。
“痛……”贺羲平赧颜。他为什么老是这么粗手粗脚?
“怎会不痛?你看,都肿一包了。”水柔心疼地拿出冰块帮他冰敷,顺便也用以降 温一下残存在唇周的震撼。
躲在门边偷窥的田老,忍不住暗地为自己的杰作鼓掌叫好。“这一跤真是跌得巧、 跌得妙呀。”
“来,我扶你到客厅去。”水柔两手撑住贺羲平的胳肢窝。
“不……”贺羲平才想婉拒,水柔眼尖,已偏头瞪著田老。
“你还不过来帮忙?”她说。娇嗲语调里有些责怪,这一切的祸患皆是田老一手造 成的。
见她似乎不悦,贺羲平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言。
“来啦,来啦。”田老全然没有平常的严肃,他像个老顽童似地蹦过来,口里嘀咕 :“这下有戏唱喽。”
***
越看这小俩口是越登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