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那一大块血迹和几滴斑点,在方圆一公里处,绫人都反复擦了又擦,确定一点痕迹都看不见了才得以安心,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
他到厨房去把水倒掉,那块抹布丢迸垃圾桶后把带子绑起来,决定一起带回家去扔掉。不能够把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留在这个家里,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可能性产生。
一一因为那不是夏实的错。对方要袭击他,他才吓得还手。那是自卫,而且那个人没死,所以不是夏实的错。
回到客厅,夏实依旧保持同样的姿势坐在原位,苍白的脸色一点也没好转,看到这样的他,绫人于心不忍,终于铁下心肠,又上二楼夏实的房间整理了一些衣物放进行李箱,拿着那行李箱回到客厅。
“到我那去住。”他对夏实说。“我没办法把你独自留在这。我老早该这么做。”
夏实丝毫没有反抗地被他拖起身,安静地坐回车中,让绫人载他离开家中。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离开了那个家,不必再担任秘密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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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再度发生了……虽然是不一样的事情,但是类似,导致两年前的记忆又愤怒地冲出上了锁的柜子,充斥整个脑袋,在在提醒主人自己是不灭的罪恶。
两年前的那个午后,春美倒在楼梯下,夏实因过于惊讶而楞在现场不知如何反应。过了好久好久,身躯才开始不住发抖,甚至抖得他不能走路,只怕一个不小心失去了平衡,连他也要掉下去了。
终于,发抖的双脚无法支撑地发软,跪坐在地上,双眼却怎么也无法从楼下的身体开,眼球仿佛被灌了水泥般固定在一点,无法转动。
“夏实!”以为还要两个小时才回来的外婆此时出现了,还是根本不是她早回,而是自己已在毫不知情之下维持同样的姿势渡过了两小时?外婆发出尖叫,先摇了摇在她脚边的春美,然后才赶忙跑上来。
“夏实,到底发生甚么事了?”她摇晃着夏实的身体,摇回了夏实的意识,也摇出两道停止不了的眼泪。“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我……我骗妈要去检查身体,可是她看穿了……,她不要去,不小心摔下去……”
说的话过于重点,反而让人无法理解。
因为头脑一片混乱,因为眼睛被泪水蒙盖了,当他镇定下来,恢复神志以后,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身边有知道消息而赶过来的夏子和通知她的外婆。也在同一个地方,他得知妈妈跌下楼梯,当场死亡。
“这不是你的错,夏实!”夏子在他尚未哭出声以前。抓着他的肩膀严厉说道。
“这是场意外,你并没有错!跟你完全无关!”
夏子的眼神很恐怖,像是要吃人一样。外婆别过头,不说一句。
夏实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枯,但有些情况还是不得不弄清楚。
“……孩子,没有了……?”
抓着自己的手震了一震,外婆忽然弓起背,发出细微的哭泣声。
“没有了。一切都结束了,你自由了。把这当作一场恶梦,忘了吧!”夏子的声音有如在宣告判决,从此不愿再提此事。
--然而他忘得了吗?从自己长大以来,恶梦便不断追着他,犯下的罪是一次又一次,他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当作全然没发生过吗?
他自由了吗?不,他不可能有自由的一天。只要他一天还活着,事件就会继续纠缠着他。即使外婆跟夏子不提,桂木也会提,即使桂木以后不在了,那房子还在,还会继续借风声及树棺声来诉说只有他才听得懂的话语,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钻入他脑袋,玩弄他的记忆,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眠。
恶梦,会继续做下去,自由已被扣上枷锁。他只能永远活在属于他一个人的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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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绫人趁夏实换睡衣的时候倒了一杯酒,拿到他的房间去给他。
“喝下它吧,这样你会好睡些。”他坐在床沿对夏实细语,看着他把琥珀色的饮料一点一点喝下去,直到一滴也不剩。
他握住夏实的手,发现它们像身在冬天一样冰凉,不禁放在手里摩擦。夏实乖顺地随他,涣散的眼眸仍余留着泪滴,湿透的睫毛轻轻抖动,抖出一滴泪水滑下哭过度而绑红的脸颊。
“甚么都不要想了,一切会没事的。”绫人怜爱地把他额前的头发往后梳,露出洁白明亮的额头。“你就好好睡一觉,把一切都交给我。”
“……你可以在这儿陪我吗?”夏实小声地请求。“我还是有点怕。”
绫人感觉自己的心揪在一块儿。处处表现成熟老成的夏实第一次表现软弱,需要人保护,依赖人,可见这事对他而言是多大的打击!人命关天哪,他差点就亲手杀害了一条生命!就算是自己也会害怕吧,更何况是才十七岁的夏实!
“我就在这儿陪你入睡吧。”他挤出一个笑容,把他的手握在手里搓了又搓,试图给他安心和温暖。
夏实老实地点头,转而面向天花板,但是久久不闭眼。绫人静静地端详他的侧脸,看到他整齐的眉毛,半开的单眼皮,秀气的鼻子和饱满的淡红色双唇。再往下便是小小的下巴,可以看到喉结的颈项,露在睡衣外的锁骨……他不但有一颗善良的心,还有遗传自自己或春美的好看外表,是他们的杰作。然而,那颗心却老早就遍体鳞伤,脸上看不到幸福的微笑,反而充满忧郁,整天强颜欢笑。
如果自己当时强要春美留下孩子,让自己扶养的话,一切是否会不一样呢?因为他负了春美,所以无论春美提出任何要求,他都点头答应。更何况春美是个很好的女子,他以为她会比自己更适合拥有孩子,会把夏实教育成和她一样善良温柔的孩子,好好疼爱他。夏实确实如他初识的春美一样温柔体贴,可以说是过于善良了,遇到甚么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让自己成为最痛苦的人!他不要夏实这样啊!
如果让自己扶养夏实,是否一切都会不同呢?他能否让夏实继续保有如此纯真的个性,活得更幸福快乐呢?
自己,是不是就不会爱上他了?
这次的意外让绫人迫切地认清了自己对夏实的感情--想到夏实有可能受伤,甚至从自己眼前消失,绫人以为自己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感觉到末日的来临。
他喜欢夏实的感情并非假象。每次看到夏实,他都会莫名地高兴,想要和他在一起,想听他的声音,看他对自己微笑。想要紧紧拥抱他,感觉到他在自己怀中的气息和安心,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安稳地闭上眼睛,把一切都交给自己。
身为人父,为了儿子的将来,就应该扼杀这份感情,而他也的确有这么决定过。
但如今经过这场风波,封闭起的情感如海啸般淹盖全身,包括自己的理性和伦理--他没想到自己的感情已如此深重了,比起失去夏实的恐惧,一点点理性的丧失算得了甚么?
明明是自己的儿子,而且还是货真价实的男人,为何会对他产生如此情感呢?难道是他把亲情误认为爱情?绝不可能。虽然他没有其他孩子,但他有情人,而且还有过无数个,也曾一度谈过真正的恋爱,他喜欢夏实的感觉,让他想起了那一段爱情。
想着,他再也无法忍耐地低头亲吻沉睡中夏实的唇。只是单纯的唇瓣相碰,已让他感动得不能自己。
--神啊,就求你这一次。别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第七章
第二天睡醒,天才刚亮,比一般上班时间要早醒了半个小时,对绫人来说是件稀奇无比的事。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会早起的原因。
继续躺在床上,睡意全无的清醒,此刻安宁得让人无法相信昨晚所发生的一切是现实。
是的,如果是梦就好了……无论是夏实被袭击,或者是自己想对他做的举动。
如果全部都只是幻觉就好了。
然而,另一个自己却又不希望那些都只是梦。
他想要成为夏实的支柱,成为他愿意依靠的人,这个想法到现在还是不变的,而且这个想法在昨夜实现了。
在遇到最困难的时候,夏实跑来向自己求救,渴求自己陪在他身边,在自己的陪伴下睡去。
然而,他却在这时候对夏实做出逾越的行为,趁夏实睡着时,他听从自己内心的渴望,偷尝了禁果,还差点欲罢不能。
想到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自己脱离夏实的身边,绫人知道自己体内蠢蠢欲动的黑暗情感已随时准备爆发,无法再忍耐了。
对不能碰触的人产生这种感情,而且还在自己伸手可及的距离,无论怎么想都不妥,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现在的夏实好不容易信任了他,而他如今也是夏实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那愚蠢无比的感情而抛弃夏实,他做不到。他怎么可能会做到了?
只要看到夏实的眼泪就会六神无主的自己如何狠下心去说“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更何况夏实现在是身在自己家里,而且把他带过来就是松崎绫人,他自己!
绫人懊恼地搔头,决定起身刷牙洗脸。
他连睡衣也没换便走出房间,到外面去拿报纸,摊开在餐桌上,直接翻到社会版去,连最小的新闻都不放过地看,直到确定没有发现尸体或类似的消息或才大松一口气。
看了看时钟,他打个电话给川原,告诉他今天不上班。
“你没事吧?”川原在电话里有点担心地问。
“没事,只是有点私事要处理一下而已。放心好了,我明天就会回去了。有任何事就打电话给我吧。”然后再把今天要完成的工作交代一下,放心地挂上电话。
这个时候,地板传来缓慢的脚步声。
绫人抬头一看,脸上浮现温柔的微笑。
“早,怎么不多睡一会?”
“早……”夏实点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地站在入口处,身上穿着绫人昨天帮他收拾进去的衣服。“我平常都是这么早起的……”
“是吗?那你今天有上课吗?”
他摇头。
“己经放暑假了。”
“这样……”。连学校现在放暑假了都不知道,可见他离在校时间多远了。“你随便坐吧,还是要喝甚么就自己拿。要吃面包吗?家里有面包跟蛋。”是之前买了剩下的。
面包大概过期了吧,不过蛋保证还可以吃…
“啊,请让我来吧!”他紧张地道。“绫人先生要吗?”
“恩……也给我一份好了。”虽然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不过偶而一次也不错。
有事可做的夏实立刻精神了起来,跑进厨房去准备早餐。绫人习惯性地倒杯果汁,坐在客厅开始看早上新闻。
里面也同样没值得担心的报告。
“绫人先生你不用上班吗?”带点中性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恩,今天没甚么要紧的事,所以不去也无所谓。”说着,心里暗暗感谢川原的存在,让他这个上司可以轻轻松松。
年终奖金就私下多塞他一点吧!
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着新闻,在电视的右下角有一个时间,只见那时间过了二十分钟,还没听到早餐完成的声音。
该不会是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吧?绫人奇怪地走去看,发现身穿围裙的夏实正忙着煎小香肠和蛋,旁边是一锅味增汤。
“……不是说好只有面包跟蛋吗?”
“恩,不过既然大家都没事,我就想吃丰富一点好了。”他微笑道,昨晚的愁眉苦脸一扫而空,恢复过去的表情。真的,如果不是知道他经历过甚么样的事了,绫人会很喜欢看他的笑容,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我很快就好了,再给我二十分钟,我要等饭熟才行。”
--还煮饭!!已经多少年没吃饭当早餐了!
“有甚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再怎么说,他比较大,这是他家,总不能就这样乖乖回去坐着,继续翘腿看电视。
“那你帮我拿筷子出去吧。其他看你要牛油还是甚么其他的。我有烤面包,做一些沙拉、味增汤、香肠、煎蛋……应该就这样吧!你还想要甚么吗?”
“这、这样就好了。”天,他只要有一盘煎蛋跟面包就已经高兴得痛哭流涕了,更何况这么多!
“那你就把餐具拿去摆一下吧。”夏实的笑容更深了,就和厨房里的热气一样给人无比温暖的感觉。
绫人有些兴奋地拿筷子跟刀又出去,决定拿出他珍藏的咖啡豆冲三亚自傲的咖啡。总是被人忽视的餐桌今天终于大放光彩,摆了一顿丰富的早餐。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改变,房子顿时变得更像个家,充满人气。
在吃饭期间,他不停地暗中观察夏实的表情,想知道他是否还在在意昨天晚上的事,不过这孩子掩饰得太好了,无论看多久都找不到一丝破绽。
柔顺的黑发没有染任何颜色,和白色的皮肤十分相配。低头安静吃饭的脸蛋清秀无比,有如钢琴家的手指拿着筷子和饭碗,一点一点地把食物送进嘴里。和人的眼神对上时,一定会先露出微笑--
“怎么了?”
“恩?”
“你一直看着我。”
“我有吗?”绫人反笑,殊不知内心已在为自己这小小的失态在尴尬着。
夏实经他这么一问,反而不再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地歪头。即使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表情也令绫人觉得可爱。
在他体内流着自己的血。即使他不想承认,夏实都是他的儿子,这是永远不变的事实。
“……你今天有计画吗?”
“我待会要和朋友见面。”
“那我送你去吧。”
“不用了,我们要约在池袋,让你开车会更累的。”
“没关系。”绫人笑着对他说。“反正我也没事做。就让我充当你的司机好了。”
亲情、爱情,就只差一个字而已,却要他在这之间有个取舍,令他伤脑筋。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头痛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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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实点了一份套餐,坐在约好的快餐店二楼,往下望着街道上的行人。
只是一个小小的日本,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呢?看到人群几乎是挤在一块儿走动,年轻人们都奇装异服,里面还夹杂着几个上班族,所有人都像在和时间较量似的快步行走,只要稍微放慢脚步便会被身后的人往前推,夏实总是会觉得不可思议。
忽然,手机响起。
“明良,我就在二楼的窗口旁,你上来就会看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