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儿。」
张邦杰由後方唤住叶绯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自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是在意她的。
「你怎么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
「会吗?」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当然会罗,我还会看错啊,你平日都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今天却不是那样。」
他搔了搔脑门,「你在沈园……好不好?」
「没什么大事发生,不过小事不断。」她想到那些秘戏图和欢喜佛就头大。
什么色胚嘛!什么不好收藏就爱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玩意儿。
「小事?会有什么小事?」
「没什么啦,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自己烦恼就够了,拖人下水实在不妙。
张邦杰见她没有往下说的打算,也就打住不再往下问了,改口聊别的。
「白可云好似消失了一般,从那日之後就没人再见过她。」
「可见整个苏州城只有我和芷珊愿意作证白可云确实住过慈云庵啊!」
张邦杰点点头,「慈云庵的住持师父或许受到什么人的胁迫要其不得张扬。」
「谁会胁迫那些善良的比丘尼呢?」
「很难说,姜捕头正在查这件事。还有,你的小迷楼被贼偷去,初步认定是故意的行为,但应该不是为了财,因为若是为财,将很难销赃。」
「也对,谁敢买呢?」
「是啊,大夥儿都知道你的脾气。」他微笑道。
「我的脾气是不好,可也不是无理取闹,就拿皮不修来说,我让他尝尝驴尿的滋味有错吗?」她问。
「老皮是罪有应得,可是你也得循合法途径给他教训啊,不能动用私刑。」
「还说呢,循正当途径得花多少时间啊?你们这些作官的,官大学问大,拜托你们做点事又要击鼓鸣冤,又要跪地的,等到真相大白都白发苍苍了。」
「有这么夸张吗?」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回答。
「是这样啊,你想想看,老皮本来就吃定了小翠,到时在公堂上他硬是一口咬定是小翠自愿献身报答养育之恩的怎么办?」
张邦杰被问得哑口无言,衙门文化他自然不陌生,平凡老百姓想申不平之冤如果不是正巧遇上再世包青天,确实是件难事。
「那也不能动用私刑啊!」他小声地道,虽然心里真的喜欢她,可也无法指鹿为马!
「为什么不行?我又没有杀人放火。」
「也对啦,你是没有杀人放火,但是用驴尿教训人,或是用泻药让人苦不堪言,都不是太好的方法。」
「好吧!驴尿不满意,那下回我改用臭台的尿好了。」她正准备托人去西域买只最臭的臭鼬回苏州。
「你就这么不相信大明律法?」他觉得很难过,自己身为执法人员却无法说服喜欢的人守法。
「不相信!如果大明律法有用,我也不用恶名满苏州城了。」不过她也不是很在乎,反正恶人总要有人扮。
张邦杰心疼的看著她,「还是有很多人欣赏你的作风啊,如果你能用更文雅的字眼骂人,就更完美了。」
「骂人哪有什么文雅的字眼,那些欠骂之人哪里懂得什么文雅字眼?」
「文雅些总是好的。」
「不要,文雅字眼不够力啦,我不想隔靴搔痒。」
骑著驴,她往蔷薇小筑而去。
「你要上哪儿去?」
「回家修篱笆,你别跟著我,现在是当差时间,你可不能开小差。」
他止住步伐,自己确实有事在身,实在不适合闲逛。
更深露重。
沈家威喝了整坛烈酒,发著酒疯,吵醒正在黑甜乡里梦周公的叶绯儿。
「什么玩意儿!月下高歌也不该选在这个时候吧!」她咕哝著,披上外衣走出门外。
沈家威正在香香居外头的林荫下大哭,又是哭又是笑的。
「刘浣……刘浣……你为什么不爱我……你爱上大哥了是不是?刘浣……」
大哥?莫非是沈家威在发酒疯?她几乎可以肯定。
原来他就是沈家威啊!月下的他轮廓与沈竟霆有五、六分神似,但气质十分不同。
沈竟霆冷酷些,而且自负非凡,这个沈家威又是喝酒又是唱歌,看不出有什么志气。
「负心女,女负心,假情假意为哪桩;郎有意,有意郎,一片痴心无人问。」
她喊了他一声。
「你在唱给谁听啊?都大半夜了,连鸟儿都歇下了,你别扰人清梦。」
他完全醉了。「你是谁?」
「很晚了,你又醉了,告诉你我是谁也没用,明天一早等你酒醒恐怕也忘得一乾二净,所以别吵了。」
他大吼:「你不是刘浣!」
「刘浣是谁?」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跟个酒鬼月下聊天。
「刘浣是我的心上人,你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她唱虞姬的神韵美得令人心折,令人心折啊!」
「你为了她喝得烂醉如泥她却不知情,这有什么意思呢?不如回房好好睡个觉,明天醒来也好重新做人。」
「你认识刘浣吗?认不认识?」
一问完话,他突地倒在地上睡著了。
叶绯儿唤来二名丫鬟,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进香香居的客房,看著他可怜又痴情的模样,她心里犹豫著要不要相信他不是白可云腹中孩子的爹爹。
「叶姑娘,是不是要把二爷扶回他自己的房里啊?」丫鬟芥芥提议道。
「醉酒的人和死人没两样,咱们三个人根本抬不到那么远的厢房,就让他在此睡一晚吧!」她打著呵欠。
「我是担心人言可畏。」
「甭担心了,我不怕,有什么好人言可畏的?什么事都要在乎,那做人不是很累吗?」
她又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很多事没那么绑手绑脚,自己活得自在开心最重要,反正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趁自己有余力时助人,也是积德嘛!再说,沈家威是沈竟霆的弟弟,如果她能劝其回头是岸,或许有机会助她重获自由,不要日日为著令人脸红心跳的秘戏图伤神又伤眼。
第六章
中庭晒服玩,忽见故乡履。
昔赠我者谁? 东邻婵娟子。
因思赠时语,特用结终始。
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自吾谪江郡,漂荡三千里。
为感长情人,提携同到此。
今朝一惆怅,反覆看未已。
人只履犹双,何曾得相似。
可嗟复可惜,锦表绣为里。
况经梅雨来,色黯花草死。
唐 白居易 感情
想来巧合,真是应证了无巧不成书这句话。
沈竟霆从来不曾一早来到香香居的,今日,他来了,然後看到自家胞弟喝著醒酒茶。
「大哥。」沈家威扶了扶脑门,叫了声。
沈竟霆在香香居见到男人,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我和丫鬟把他扶进来的,怎么?我不能在香香居招待朋友吗?」
「朋友?你们已经熟稔到以朋友相称了?」
沈竟霆冷眸一敛,绽出危险的光芒。
她知道他不是很高兴,但是却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喝醉酒的人可是他的亲弟弟,她好心将他扶进香香居,令其不至於露宿在外,算来算去也是帮他的忙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不是敌人就是朋友,有什么好奇怪的?」她说。
他扫了一眼她的紫檀木大案头,「开始动工了吗?」
案头空空如也,什么工具都无,他是明知故问。
「还没有。」
「为什么不动工?」
「还在做最後的挣扎,如果我反悔了,你会不会立刻把钱要回去?」
他不假思索地道:「会,而且连本带利。」
她终於认命了,「你好小气,一百两又不是什么大数目,为什么不乾脆当作做善事捐给我?」
「叶大小姐,你可能忘了,不是一百两,是五百两。」他纠正她。
「另外四百两我用你的名义捐出去造桥铺路了,是不是可以不必算到我头上来?」
「你说呢?」
聪慧的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可是……你的活真的不是人干的。」
「你拍著胸脯答应我的,钱也花光了,是不是该老老实实的给我工作呢?」
她知道是休想赖掉了,当然,咬一咬牙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完成的工作,欢喜佛也好,秘戏图也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来个痛快!
「会啦!等我想好要以哪幅画为范本时速度就快了。」
「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他只是想将她弄上床,没想到会这么难,比任何女子都伶俐的她,他不想逼迫她,免得到时落个采花淫贼的丑名。可要她心甘情愿地献身,又好像比要她死还困难。
「有点耐心,好的作品急不得的。」
他颔首,犀利地看向沈家威,「你现在倒是不在乎醉倒在什么地方了?」
「大哥,我真的喝太多了,才会弄不清东西南北,下回不会出这么大的糗了,绯儿姑娘的醒酒茶真是不错,我现在好多了,头也没那么疼了。」
沈家威很清楚一件事,大哥会原谅他很多事,可不包括染指他的女人。
显然,叶绯儿是大哥新看上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从今天开始,立刻戒酒,不准你再喝一滴酒。」他没有商量余地的命令。
「大哥……」
他没有酒,将如何忘却被刘浣甩掉的痛苦?
「除非滴酒不沾,否则别再叫我大哥,我讨厌有一个爱酒胜於爱生命的笨蛋做我弟弟。」
沈竟霆气冲冲的离去,叶绯儿倚门冷眼看著这一切。
「我看你还是把喝酒的习惯给戒了吧!」她说。
沈家威不认为有这么严重,「喝酒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你是牛饮啊,浅酌一杯可不会浑身酒气,你以为你是酒仙投胎的吗?」
沈家威叹了一口气,闷闷地道:「你不了解。」
「谁说我不了解,还不就是为了个女人嘛!刘浣,一个唱虞姬唱得很好的女戏子。」
「你知道?」他有点喜出望外。
「昨夜听你说了一夜醉话,想下知道都不可能。」她本没兴趣听男人哭诉的。
「我很可怜对不对?」他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似的问道。
叶绯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没办法,她真的没睡饱,所以也顾不得形象了。
「还好啦,那有什么可怜的,一个女人不爱你,却可能有一百个女人爱你啊,为何不往好处想?」
「可是我只喜欢刘浣啊!」
「那刘浣也许是天生尤物,可又如何?一百个男人爱她,可她却得不到一个她爱的男人对她倾心的笑也说不定,那对她来说也是遗憾啊!」
叶绯儿懒得劝人却说得如此顺口,她发现自己最近改变不少。
「刘浣看不起我。」
「你喝成这样,连我那头小毛驴都看不起你呢!」
「要怎样才能让她看得起我?」同是女人,应该懂得女人的心。
「刘浣是不会回头了,你现在振作起来不是为了她,有点骨气好不好?外表像个男人,个性却像个娘娘腔,受不了你耶!」
「振作?」他离这两个字好远,突然之间没了方寸。
她伸了伸懒腰,「本人想睡个回笼觉,你自己好好想想,振作不是件难事,只怕有心人。」
「你别睡啦!」他拉住她。
「干嘛?」她没好气的看著他。
「陪我聊聊天嘛!」他没有朋友,尤其是女性朋友。
「不陪,你去找别人陪。」
她甩开他的手,大步走进卧房,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补眠。
朱芷珊到沈园找叶绯儿。
她一见故友,心情好了一大半,话也比平常更多,在沈园里,不是藉酒逃避责任的失意男,就是膜拜欢喜佛的色胚。
叶绯儿不知道能找谁聊天,顶多和丫鬟聊聊天气、四季的变化和街坊的小道消息。
「怎么有空来?」
「邦杰老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沈园,已经说了好几次要我问你是否受到沈家人的什么虐待?」
「虐待?有谁敢虐待我?我可不是省油的灯,怕热就不会进厨房了。」
朱芷珊没有她的气魄,遇事还没法独当一面,所以用一种羡慕的口吻说道:「我要是有你一半的豪气,人生肯定可以更多采多姿。」
「我这哪是什么多采多姿?就只是胆子大了点,其实被困在沈园,没有自由,才不好玩呢!」
她开始雕塑沈竟霆要的东西了,左思右想之後,她选择了欢喜佛。
问她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可能是为了那个「佛」字吧!虽然她一点也不认为佛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你在做什么好玩的玩意儿?」朱芷珊自然看不出端倪。
「欢喜佛。」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画。
朱芷珊转身看向叶排儿手指的方向,顿时愣住。
「很诡异吧?」
「是很诡异,而且很邪恶。」
她自我解嘲道:「我也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这样的东西花心思。」
「这是沈少爷的意思?」
「沈竟霆,不是沈家威。」她特地补充道。
「想也知道,只有沈大爷才请得动你啊,泛泛之辈根本开不了这个口,因为一开口肯定吃你的拳头。」
「我也没那么暴力啦,而且是沈竟霆要我做欢喜佛也不是我自愿的,我才没那么败俗。」
「是很败俗,有钱人都有这方面的癖好啊?」
「可不是,还不只是这幅欢喜佛呢!里头的柜子里还放了不少秘戏图,要不要见识见识?」
朱芷珊连忙摇头,「不……不用了,我怕看了眼睛会瞎掉。」老一辈的人都这么说。
「瞎?不会瞎啦,我天天看也没瞎啊!」她眨了眨水灵灵的明眸,好笑的看著朱芷珊。
「会瞎的,所以你最好别再看了,万一瞎了可怎么好?你还没嫁人呢!」
「我怎能不看?凭想像的,我可做不出传神的欢喜佛。」
「沈大爷太强人所难了,明明知道你还是个闺女,他不该让你替他……」
叶绯儿打断朱芷珊的话,「别提了,要不是替程亲王做的小迷楼被偷了,我也不会陷自己於此等窘境。」
「会不会……这是个预谋?」
「预谋什么?预谋我来沈园?」她早已想过,不过可能性不大。沈竟霆花了五百两,什么好处都没得到……等一等,不是什么好处都没得到,一个吻,他吻了她!她怎么忘了这件事?该死的沈竟霆吻了她!
「不然为何你的小迷楼一被偷,他就自动自发地要替你解围?」朱芷珊机伶的道。
乍听之下真的很像有这么回事,沈竟霆差人偷走小迷楼,程亲王向她索讨一百两,他再出面说要为她偿还程亲王的订金,交换条件是逼她搬进沈园。
但,他为何要这样做?没有动机啊,如果是她,会花五百两请回米虫吃闲饭、不事生产吗?以她对自己的了解,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图她什么?一尊欢喜佛?这理由似乎太牵强了,她技艺是好,可天下并非只有她有此技艺。
她实在不明白,想不通啊!
「你认为沈竟霆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好奇怪,他什么都不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