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首离别曲吗?」
「对,离别曲。」他有些讶异地看着她。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祖颖心里惊叹,但没说出口。低头,微笑地啜了口粥。只因发现与他契合的小事件,心里竟莫名地好开心。
「那么,妳应该也熟悉贝多芬的曲子吧?有一首很动人,我有时会一个人坐在院里的躺椅,啜着酒,静静听,欣赏着夜色。」
「月光钢琴奏鸣曲,是吧?」
看着祖颖澄亮的眼睛,听着她慧黠的话语,柴仲森感觉有股暖流,悄悄漫过心坎。
「是,妳说对了,就是月光钢琴奏鸣曲。听那首曲于,仿佛真能感觉到月光映上了脸庞……」他黯然地想,假使能永远这样望着她,跟她说着话,听听音乐,吃吃喝喝,该是多美好的事。尤其在夜晚,跟这样的可人儿共处,多么愉快。
「妳懂得真多。」柴仲森赞美,同时感到寂寞。太清楚.为什么只对祖颖心动,为什么不能移情他人。那种共鸣感,只有她有。觅到了这种感觉,同时心里像被人落了锁,而只有她有钥匙。
这感触就像有人打开宝库,叫你看一眼里边的宝藏,却在瞬间关上,取走钥匙。是那瞬炫目的感动,记住了,所以心才会失落了。他看见祖颖,记住她曾给的惊奇,和许多个瞬间的共鸣。
从此心就不再是自己的,记忆被残酷地盖上戳记,标示着开始迷失的地方,迷失在她的美丽里,一瞥一笑里。
他陷得深,可恨的是她没有。在这会意的浪漫时刻,她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吗?因为我的前任男友是玩音乐的。那阵子我跟着听了很多。」
看吧,她要是够仁慈,就不会在爱她的男人面前提这个。
柴仲森凛容道:「妳煮的粥很好吃,很有家常味。」刻意忽略她刚刚提的前任男友,努力制止自己去想她与前任男友的事。
祖颖又说:「只要用心的去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学到很多事,像这个粥就是跟一个老师学的,他是我的初恋情人,以前帮我补习功课,会熬粥给我吃。」
「换个话题。」他从齿缝中挤出这么一句。该死,他得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掐她脖子。
「我同意。」她点头,云淡风轻地喝着粥。
然而柴仲森已经陷入她的前任男友、初恋情人的梦魇里,无法不胡思乱想、不胡乱猜测,不嫉妒愤怒气恼跟疯狂。
终于,他忍不住,发脾气了。「妳真狠。」
「是吗? 」祖颖垂着眼,吹凉粥。
「明知我喜欢妳,还提什么前任男友、初恋情人。」他眼中闪着怒火。
就在刚刚,他害她心慌意乱。而现在,像为了抵抗心里对他燃起的感觉,祖颖恶意地说:「我还少讲一位,是我念大学时认识的美术系同学,所以我对西洋画史也很熟。我一旦喜欢个人,就会拚命了解关于对方的一切,我以为这能使得我们的感情更深入,可惜的是,我不知道太亲昵的关系会令人觉得有包袱,也忘了人类的本质是喜新厌旧的,时间太长,热情有限。」
他撇下碗筷,无心用餐了。「很好,说得很仔细,仿佛我不会痛。」现在,他的眼眸结着厚厚的冰霜,他伸直长腿,双手盘在胸前,觑着她,像做好准备,对抗她给的种种刺激。
祖颖抬眼瞄瞄他,像在衡量他的反应。
柴仲森则是对她挑衅地挑眉问:「怎么?还要说吗?」那自负的表情,好像不管她说什么都无所谓,这更激起她的脾气,她说得更彻底——
「初恋的那位老师,曾说过不管压力多大,都不妥协,就算丢了教职,也要跟我一起。他要我跟他对抗外界的风雨,要我发誓不会屈服旁人的压力。可是后来他却先放弃了……现在我仍忘不了他,很想问他为什么把我撇下了?」祖颖激动的口气,像是在发泄什么积郁已久的情绪。
柴仲森的表情莫测高深,一双黑眸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好,尽管说,说到妳高兴为止。」懒洋洋的口气,甚至是带着鼓励的。
还要听?祖颖瞇起眼睛。这家伙不懂什么叫伤心吗?真以为自己很坚强吗?祖颖坐直了,也学他双手盘在胸前,挺胸道!
「第二任男友,美术系学生,很会劈腿,同时跟很多人交往。但是当我要求分手,他竟发神经地吵着要跳楼,说什么我是他今生的挚爱,到现在我也忘不了他,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却还能同时跟别的女人交往?他对我是真心的吗?当初嚷着要跳楼是真的伤心,还是只是无法接受我先提分手?」她铿锵有力地又说了一大串话,渴了,拿起杯子猛灌了一口茶,怪怪,讲着讲着竟火大了。
他不阻止,还扇风点火地鼓励着:「很好,五分钟,说了五分钟,还有吗?」
祖颖奇怪地睨着他,他是在逞强吗?重伤得还不够喔?还要听?很好,以为她不敢讲吗?祖颖清清喉咙,继续打击柴仲森!
「第三任,这个精彩了,我爱得死去活来,九死一生。他搞音乐的,很有才气,脾气坏了点,但是真的有魅力。跟他恋爱浪漫极了,简直像在演日本偶像剧。因为他真的有才华,所以当唱片界老板都不想帮他出唱片。他希望我赞助时.我就偷偷拿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帮他出唱片,后来……」
祖颖顿了顿,又灌了好大口茶,接续道:「后来唱片销量不佳,家里房子被拍卖了,我被追债,他却销声匿迹,逃得无影无踪,我真想问他,当年他爱我?还是只想利用我?我真不明白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讲完了?」
讲到这一任,她的口气不只愤怒,还带着恨意,身体也不禁微微地颤抖,像心底藏着座沉寂很久的火山,就要爆发。
祖颖气愤道:「那间房子我一定要买回来,我现在没心思跟人谈感情,我只想努力工作把房子买回来。」
「所以只要把房子买回来,对得起家人了,妳就愿意跟人谈恋爱了?」他对这个比较有兴趣。房子好解决,凭他的经济能力,买栋房子当作娶祖颖的聘金还负担得起。
但显然,问题比他想得复杂多。祖颖望着他,有一瞬他看见那双眼睛闪过一抹哀伤,可下一瞬,它却变得冷漠而遥远。
祖颖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心,谁懂得一次次平复情伤是怎样疲累的工程,好像辛苦盖房子,盖好了,瞬间又被暴风摧毁,那暴风都是因爱成形的。这次她的心房是用钢铁盖成,这次没有门没有窗,这次她守着看起来美丽的城堡,尽管荒芜,却很扎实。
祖颖对他说:「你不懂吗?真的不懂?你不是很聪明吗?你应该懂啊。我的回忆太拥挤了,每段感情都太认真,都是抱定要一生一世那样去谈的……」
「那又怎样?未来很长,还可以拥有别的回忆。」
「谈恋爱很好,爱一个人很棒,只要够认真便可以学到很多,视野也因此宽广很多,对人的成长来说,的确是好事。但每一回都要消耗太多热情了,那真的很累,我真的懒了,谈感情就伤感情,当恋人太沉重了。」
「这才是妳的重点吧?绕了这么多弯,故意说这些过去的事,重点只是要我放弃吧?!」而他的重点,是希望她能发泄积郁的情绪,所以并没有阻止,忍耐着听完她过往失败的恋情,相信她发泄完会轻松许多。但,她是说完了,心情是轻松了,可是并没打算要接纳新恋情。
「当朋友可以,恋爱免谈。」她说:「我不相信爱情,友谊比较长久。」
「换个想法,他们全都爱过妳。当时都是真心的。」
「是吗?」祖颖冷笑。「我是傻瓜,看中的全是混帐。也许真有好男人,可惜我有眼无珠,我不相信自己,历史证明一切。」她把婚姻大事、人生伴侣的掌控权交出去了,不再自己作主,这正是她会跟父亲签下那张可笑切结书的原因。
柴仲森叹息道:「真不公平,前人造孽,却祸延到我。」
祖颖骇笑,笑着笑着,看着柴仲森,眼睛起雾,声音哽咽了。「以后不要再跟我谈结婚的事了。」
「只能当朋友?」
「只能当朋友。」
「如果只能和妳当朋友,我要当最特殊的一位。」
她微笑地承认:「你已经是。」
第三章
好了,柴仲森不再逼祖颖结婚,祖颖这会儿轻松了,两人又回到日前那种比朋友好,但恋人未满的关系,他们把话讲开,然后愉快地用餐,天南地北地聊。最后从餐桌,转移到沙发前的地毯上。靠着沙发,他们并肩坐着。
「你爸爸呢?」祖颖问起柴仲森的父亲。
「被我赶回日本了。」讲到父亲,柴仲森脸上罕见地出现一种困窘的神情。「那天让妳看笑话了。」父亲只要一知道他有喜欢的女孩,就会急于帮忙,小题大作,跟着越帮越忙。
「当时我可不觉得是笑话,我被吓死了。你爸跟你的关系很反常喔,我从不知道你原来是日本人。」
「父亲很溺爱我,只要是我想要的,一让他知道就完了。他千方百计也要设法拿给我,往往把事情弄得更糟。」
「欸,像我们家啊,我爸可是超有地位的,我啊,从没看过谁的爸爸像你父亲这样的。」
「嗯。」
「他真是黑社会老大?」好奇咧。
「是组织里的领导。」
「要过枪林弹雨的生活?」很正常地猜想。
柴仲森看她一眼。「现在黑道哪那么血腥?都转做娱乐事业,管理上企业化,只是还习惯带一帮小弟,看起来威风罢了。」
「说说你父亲吧,为了帮儿子求婚,闹到要切腹自杀,我很想理解他的心态。」祖颖的职业病之一,就是好奇,任何一种诡异的关系她都有兴趣理解。她必须多方位地吸取各种不同的看法和信息,好应付旗下作者种种怪异的言论和行为。作者们通常都有其异于常人的地方,祖颖甚至觉得将来不干编辑了,可以出一本怪人奇录,而里边肯定少不了柴仲森的父亲。
「问这个干么?妳关心我?」他嘴角浮起淡淡的笑容。
「又来了,别又在那边瞎高兴,只是问问而已。」祖颖掀掀眼皮,觑着他。「多知道点事,好提供作者题材啊!」
「妳的脑袋只有工作。」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她,嘴角一直挂着慵懒的笑容。
「对,我是工作狂,不像你,一年只写一本书就可以天天游山玩水。」
「妳想听我就告诉妳吧,我是我爸的幺子。」
「哦?所以他最疼你?」
「我哥是父亲的左右手。」
「他也混黑道?」
「啧,别用混这个字眼啊。」他纠正。
祖颖点点头,马上换个说法:「是是是,重来——我说,他也加入了你们家的事业?」
「我跟哥哥不亲,他大我满多岁的。别看我父亲好象只有四十几岁,他打肉毒杆菌,其实已经快六十岁了。」
「嗄?」祖颖笑了。「你爸这么时髦啊?」
他身体往后靠躺,双手抱胸,足踝交叉着,轻描淡写地说:「我哥在一次帮派械斗时,重伤身亡。」
祖颖怔了怔,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她难道期望听见个有趣的黑道家族?真傻,问这干么?祖颖低头抿抿嘴。觉得开口安慰太多余,于是她转移话题,不想勾起他的伤心事。
「之前你说到离别曲,唉,我那张CD被借走了,真可惜。」
「祖颖。」他侧首,看着她,声音平静,温暖而亲昵。
「欸。」
他以轻柔但嘲弄的声音问:「不要忽然岔开话题,不是想了解我的家吗?」
真是!祖颖觑他一眼,他的眼睛正兴味十足地看着她。她笑了,怎么有这种人?她是体贴他欸!
「我知道了,好,哥哥身亡,那你妈呢?」
「我妈是日本很有名的艺妓,艺术方面的造诣很好,父亲很疼爱她。」他顿了顿,继续道——
「但后来她被父亲敌对的帮派击杀。当时家父还不是组织里的老大,堂口争地盘,出了很多事。」柴仲森说着往事,寻常的口气。觉察不到一丝哀伤。「事情过去很久,那时我还很小,没什么记忆。此后,我成了父亲唯一的骨肉,他怕哪天连我都失去了,于是透过各种关系,疏通很多管道,把我弄来台湾,换了身分,成了这里的人。」
「我懂了,他觉得愧疚,又不能常陪你,所以溺爱你。」
「我对母亲的记忆很模糊,只有在深夜,听着月光,啜着酒,才会想到她。」
祖颖叹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了我妈。她不像你母亲有什么艺术天分,更不懂音乐。她是很传统的那种女人,不过她身体不好,很早就去世了。那时我才念国中。很不懂事,常跟我妈吵架,一直到她去世了,才怀念被她叨念的日子……」
他们忽地都沉默了,只剩音乐回荡在屋里。
然后祖颖提议:「我们来听月光?」
「好主意。」柴仲森去换了CD,回来坐着,他们听着,懒得说话了,在月光优美的旋律中,怀念各自的母亲。
大概是吃了西药的关系,柴仲森听着听着,昏昏欲睡了,到后来,头靠着祖颖的肩膀,放心地沉入梦乡。
祖颖离开时,先将他轻轻放倒,进房抱了棉被出来,帮他盖好了,这才关灯离去。
离开柴仲森住处,穿过小巷,到前方马路拦出租车。夜黑着,夜虫呜叫着,月色朦胧地伴着她,她耳朵里,那首月光恍若还在回荡着。
这会儿祖颖想起的不是母亲,而是方才柴仲森靠着她安睡时,那副沉静的面容。那时,她的肩膀感受到他的重量,心里有种很温暖的感觉。她感到满足,身心安顿,仿佛人生再无所求,她已在他的左右,立地扎根。
而如果,她是花,刚刚那剎,便已开过。当他的气息,暖地拂过脸颊,她心震荡,再无话可说。她心开敞着,更是无处躲,没得遮掩。
祖颖叹息,微笑了,拂了拂发梢。
爱不爱他?
她有不承认的权利,却没抗拒的本领,心早就投诚,在他锲而不舍的温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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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仲森与薛祖颖的结婚风波,在柴仲森主动跟媒体发消息,解释他是因为被外界追问是不是同志,才故意恶作剧发假新闻,拿朋友当挡箭牌跟主持人开玩笑。
风波平息,祖颖不用再躲记者了,手机被塞爆的留言终于清空。出版社仰慕柴仲森的同事们,从羡慕嫉妒祖颖,变成同情可怜祖颖。
大家追问——
「天啊,原来拿妳当挡箭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