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照银沉声道:“他说他亲眼看见你扮男装,拉着默婵出门到余园去,那地方闹鬼,他劝你们不要去,你叫他少噜唆,结果便出事了。你害惨我了,你知不知道?大夫人一起想抓我把柄,削我职权,你倒行,帮她安排一个绝妙的借口。”
元宝深吸口气。“如果我说我没有强迫默婵一道去余园,你信不信?”
“我不信。”金照银森冷的接口。“冷忠说,默婵自搬来此处,一向深居简出,活动范围不超出张家地界,若不是你怂恿,那只闷葫芦是一棒打不出二个屁,岂敢兴风作浪?不过,文文静静的默婵是绝对辩不过你这张嘴,只要你在师涯和大夫人面前一口咬定是默婵自己想去余园,我就原谅你的所作所为。”
事实本来就是如此!不过,她为什么需要金照银的原谅?元宝嗤之以鼻。她改变心意了,偏要说是她的主意。
出来吃早饭时,她瞧见默婵气色黯然,心知默婵也是遭受江庭月的疲劳轰炸,而且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加决心担起“背弃礼教、私会男人”的所有罪名,默婵那瘦弱的两肩再也禁不起折磨,即使是精神上的折磨。
“大夫人,”元宝沉不住气,不知不觉的提高了声音:“是我邀默婵到余园探险,想查清闹鬼的真相,默婵是被我硬拖去的,你别怪她。”
“我就说嘛!”江庭月不由得春风得意。“知妹莫若姊,早知默婵不可能离经叛道,若是打比喻嘛,她是一只家猫不是野猫。”
金照银没想到元宝竟当面塌她的台,这个肘臂向外弯的臭野马!怒火从她心头燃起,却不得不忍耐。
元宝的“正义感”是针对默婵而发,不表示她会因此忍气吞声任人数落,当场便骂回去:“什么家猫、野猫?你们这些女人就爱大惊小怪,我就是爱去余园,而且还要拉默婵一起去,怎样?”
“你……”江庭月恨恨道:“枉费默婵待你一片赤忱,在我面前撒谎是她要你陪她去的,就怕你这位‘贵客’被人责怪,怕你受委屈,而你,回报她什么啦?哼,你自己不检点,想带坏默婵,你安的是什么心啊?”
元宝用力的在桌上拍了一下。“我的良心比你好太多了!你除了给默婵一个金丝笼,于她又有什么助益?你知道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吗?你明白她想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吗?你知晓她为什么搬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吗?你曾费心、真正的了解过她吗?”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么鬼话?”江庭月愚昧的、或许说是不曾深思的,把所有的指控全弃置脚底,睥睨的道:“我只要了解一件事情就够了,那就是你不适合当默婵的闺中好友,我不希望她被你带坏。”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本来像江庭月这样的女人,除了在意自己的情绪起伏,了不起再留心一下丈夫的喜恶之外,其他人的情绪问题根本不是她会重视的,甚至连想都毋需为人设想,尤其在她自认为替默婵做了那么多事之后,元宝的指责好像放屁,她根本不会搁在心上。然而,这绝不是说她是冷血或自私的,应该说是愚昧吧,有种人天生不擅思想,所以遇到不顺心时,特别会自怨自艾,江庭月不巧正是这类人。
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默婵是插不上话的,事实上,她一直低着脑袋看自己的手指头,似乎在研究十根指头为何不一样长短。话说回来,就算她有心要调解,也弄不太清楚她们说话的全数内容,顶多一知半解,不小心还会误解,因为,人们在互相叫骂时,说话的速度必将配合心跳而一起加速。
江庭月的逐客令使金照银也感到面上无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才对,这般直截了当的得罪人,怪不得师涯替再娶了她来掌理家中的财政支出,江庭月压根不懂得做人嘛!金照银对名分比她高的大夫人是又气愤又不屑,正要找话替元宝圆一下面子,金元宝已抢先开口——她从来不需要他人代她出头,自己早懂得捍卫自己:
“想赶我回去?门儿都没有。早几天姊夫曾来回,他很高兴我来陪伴默婵,邀请我住下来,你要我走?除非姐夫或默婵亲口要我离开,否则免谈!”
江庭月原是小家碧玉,幸运的成为杭州第一富商的元配,自觉高攀,不免有点儿自卑,尤其在丈夫讨了一个又一个的小老婆之后,没有什么比忽视她在家庭中的正常地位,更令她老羞成怒了。
“我是这个家的女主人,我要你走,你就得走。”
“在‘愚目山庄’自然由你发号施令,在这儿,一切由默婵自便,这可是姊夫亲口说的哦!”不管对错,元宝知道只要搬出张师涯准没错,反正这些女人只会对地位比她们低下的人颐指气使,却无胆当面诘问张师涯。
“要默婵开口吗?那简单。”江庭月为了面子已是势在必行,一拍亲妹子的肩膀,等她抬头,马上道:“我要你叫金元宝马上回金家去。”
默婵有点惊慌。“为什么?姊姊。”
“我怕她带坏你,所以她不能和你在一起。”江庭月捺住性子慢慢说道。
“元宝没有带坏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也晓得自己不是小孩子,是个大姑娘了?”江庭月有责咎意味的道:“这两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亲事,想替你找一个好婆家,不使你的下半生受委屈。默婵,你要明白,若不是你生了场怪病,耳朵坏了,以你姊夫的人面,必能为你匹配富贵公子,安享荣华。可是……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你更不能出一点差错,只要有一句半句风言风语传进城,你就完了。”
“我不明白,这与元宝有什么关联?”默婵深感苦恼的并非那套“婚姻论”,自她及笄,每个月总要听到两三次,山庄内人人皆知大夫人爱妹若女,操尽了心。使默婵困惑的是明知她有隐疾,姊姊干嘛不直接说重点?
“关系可大了。”江庭月又是怪咎、斥责、非难的口吻:“杭州谁人不知金家出了一匹野马,名流仕绅无人敢问津,过去她进山庄陪你解闷还无所谓,而今,她居然诱拐你去男人家,这话传出去,你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吗?”
事关金家名誉,金照银不得不出声:“大夫人,不是我爱顶撞你,令妹不比元宝小,四肢又健全,她若不愿出门,元宝还没那个力气硬拖着她走那几里路!我金家是出了一匹野马,却是敢做敢当,不会出了事就推诿责任。”
江庭月脸色陡变,喝斥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金照银嘴角含笑,话中带刺:“我这个人向来心实嘴笨,哪来多余的意思?不过想到一句老话:不怪自家麻绳短,只怨他人古井深。”
元宝在一旁窃笑,默婵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金照银恰巧斜对她,只见江庭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眉头拧了起来,尖声道:
“你这个‘只图今世有饭吃,不图下世没柴烧’的薄嘴蹄子,今生作妾也不思修修来生,还敢在这儿扇风点火,附和你那没教养的妹妹兴风作浪!说什么大家闺秀?呸,分明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金照银维持不住笑容了。“你居然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把我金家上下都得罪了,也不想你本来的身分……”
“进了张家门,生是张家人,死是张家鬼,少拿娘家来唬人!”江庭月带着胜利的笑容。“你娘家有财有势,又给了你什么好处?呵,别反过来拿夫家的钱去倒贴娘家,我就阿弥陀佛罗!”
有道是“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这话正踩着金照银的痛处,霎时勾起所有的新仇旧恨,唇锋舌剑的厮杀起来。江庭月一听,反了,居然敢当面说她乌鸦攀凤凰,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出嫁,怪不得不下蛋……孰可忍孰不可忍,她也尽挑丑话出笼。
妻妾对阵,旁人只有面面相腼的分。
默婵虽然听不见,但是眼见两位大美女都变得面目狰狞起来,感觉又丑陋又可怕,不禁别开脸去,心里只庆幸张师涯不在现场,要不然,她的姊姊和元宝的大姊铁定会受到丈夫的冷落,独守空闺一年半载。
她暗叹:“这就是所谓的名媛贵妇?”
默婵生性爱静,不刻意追求生活上的乐趣和刺激,事实上,她也从不“刻意”的想要什么,并且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人生。
能够安宁的活着,即是天降福祉,神仙岁月。岂知,这不是一种奢求?
另一名观战者金元宝,却是两眼闪着异光、兴致勃勃的观战,心想,这两个假惺惺的女人,互相忍气吞声了八、九年,今朝终于一触而发,一发不可收拾。平日暗地里勾心斗角,哪有今日“山洪爆发”来得痛快?
她下注脚:“骂人如流水,不必快哉。”
不知过了多久,默婵感到有人挨近她,元宝将一个快冷掉的包子塞进她手里,说道:“快吃吧!饿了早上,中饭又还没煮好。冷忠那一家人铁定吓坏了,躲在厨房不敢靠近,待会得去敲醒他们。默婵,别担心,这两个人是来这里‘开骂’,也好,一吐多年积怨,以免抑郁成疾。”
默婵轻叹。“我不知道她们在吵什么。”
“不听也罢!女人开骂,尽扯些没营养的东西。”
“那你干嘛看得津津有味?”
“这不是平常看得到的好戏,比戏台上演的更精彩。”元宝评论道:“两位自诩有教养、深明三从四德之义的大美女,平时见了面都拚命维持大家风范,虚伪客套一番;今朝战火点燃,表情肃级,活似换了张脸,戴上层假面,不,该说是露出了真面目吧!你想,一个女人的一生需要几张面目才够?”
默婵摇摇头。“有时,虚伪是一项美德,至少,可以使旁人不受骚扰。”她再度看看那两位大美人翻脸如翻书的嘴脸。多么令人不愉快,难怪男人总是流连在外。
“可怜的默婵!我相信,你早料到会有这天,所以,你想法子逃开。”她耸了耸肩,轻柔地加上一句:“结果,你仍旧逃不开漩涡。”
蓝猫静悄悄的跃上默婵的膝盖,它总是来去自如,她也总是该收留时收留,该放手时放手。
“我从不逃避,元宝,自从我生了那场病之后。姊姊是我的亲人,我害怕伤害到她。”默婵抚着蓝丝的柔毛,换个角度说:“我第一次看到姊姊这么生气蓬勃,这总比暗地里流泪好吧?”她也不确定。
元宝慢吞吞地说:“她们最好赶紧‘回复正常’,否则张师涯回来,肯定大吃一惊。”她的双唇上扬,笑出一个好玩的、如猫般的微笑。
默婵轻蹙眉。“如果昨天我们不出门,就什么事也没有。”
元宝不以为然道:“你别自动给自己加镣上铐,当冤大头也不是这样当法。”她嘴唇上浮出一道自嘲自慰的弧线。“咱们眼前这两位贵妇人,得知丈夫来小姨子住处,聊了好久,还吃上一顿饭,心里不免胡思乱想,偏偏碍于身分不好明目张胆跑来询问,落个‘此地无银三百两’,正在左右为难呢,刚巧你出事了,机不可失,立刻前来‘关心’一下。不然的话,等着看大夫人会不会找机会向你问东问西。当然,我也不怀疑她待你确实有姊妹之情。不过,若事关自己丈夫,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多亏默婵耳朵失灵,所以元宝在说到后半段时,只有嘴形没有声音,不至于再惹恼两位贵妇,她不想火上添油。
“不会的,她从来不把我当成一个对手。”默婵轻声道,视线回到那两位妇人身上,看得出来都骂累、吵累了,声势减弱,相信不用多久,她们会醒悟到自己的无聊而感到不好意思,聪明的开始懂得沉默是金;愚蠢的则计画如何告枕头状,好扳回一城。
张师涯会在意吗?
他是两边都安抚?两边都轻斥?还是回以冷冷的一瞥,泰然自若的避到“劲松楼”独处?
默婵直觉是后者,所以她悲悯——为张师涯的妻妾们。
这是个可爱的黄昏,不冷不热,使人感到特别舒服。
林苍泽低着头,心想这时候到菜园里去走一走,摘一把青菜和几枝葱,今晚就吃得到鲜甜的炒新翠,那可是他亲手栽种,每天辛勤的浇水、除虫,吃起来更是加倍美味,不过,现在不行,虽然他很想,但是不行。
甘灵妃正在跟他说话,而且显然已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声调变得高亢、刺耳:
“你必须要有主见。你身为父亲,你拥有正当的权力,你必须为林家招进一名赘婿,继续林氏的香烟。这是我说的!”
林苍泽平静的说:“事情并不简单。”
“再简单也不过了。”甘灵妃坚决果断的说:“只要你点个头,那只小老鼠自当尊从父命,然后我着手筹办喜事——保证不教你失面子,你只有这一个女儿——等到明年,你就有孙子可抱了。你有什么好犹豫的?”
林苍泽不解地看着继室,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一样。甘灵妃是个高挑、精力充沛的女人,长得十分俊俏。十八岁嫁给一位病弱的书生,不到三年就守寡,没生一男半女,回到开香铺的娘家帮忙,求个安身,或许也在等待再婚的机会吧?当林苍泽丧妻,在丧期结束后到香铺结帐时,他遇到了甘灵妃。他不知道甘灵妃当时对他抱持着什么看法,总之,一年后他续弦了,对象正是小他二十岁的甘灵妃。
七年的婚姻生活,让他变成一个早衰的老人;相反的,逐渐取得更多权力、变得喜欢下命令的甘灵妃,在这个家一步一步取得领导地位,她的俊俏浮现出严厉的意味,佣人们都拚命去完成她的命令,而忽略了老爷在说什么。
由于那时候家里正遭遇一连串的不幸事件,林苍泽倒是赶忙渴慕甘灵妃的生气蓬勃能为这个受诅咒的家庭带来阳光。然则,他忽略了在耀眼的阳光之下,他们都可能变成了阴影。他甚至奢望正值青春的甘灵妃能替他生个儿子,扫去他心中的愁郁,结果,她什么都没带给他,反而正逐渐取代他。
“你的女儿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家,所以你必须坚持己见,否则她永远不会幸福。”甘灵妃厉声说:“她是你这个老傻瓜所生下的小傻瓜,天生的小老鼠,若不嫁个强壮的丈夫,一辈子都要缩在洞里不肯长大,害怕负责任。”
林苍泽回想刚新婚时,枕边耳语,甘灵妃也常娇唤:“老傻瓜!我的老傻瓜!”那里心里甜滋滋,被漂亮的小女人撒娇,骨头都酥了。